坦白说，在遇到Joe之前，我对哈丽雅特·雅各布斯的了解仅仅停留在非裔美国文学史中一笔带过的介绍上。诸如“黑人女性文学的先驱”、抑或“19世纪女性奴隶叙事的重要人物之一”此类刚硬、无表情的措辞着实令人难生向往。

2009年夏末，川大西门外的Tex Mex，Joe Lockard和我吃着苹果派。他说：“哈丽雅特的故事在美国非常受欢迎，但目前却没有中译本。你来译吧。”当大胡子Joe讲到哈丽雅特坚韧深沉的母爱时，他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一丝晶莹。

如果我的调研无误，那么在该书出版之前，仅有的美国奴隶叙事中译本是《道格拉斯自述》。相对于美国学术界对这段不光彩的历史的深刻自省与勤奋挖掘而言，在华语界，这无疑是一块尚需引介的领域。更重要的是，男性奴隶叙事无法通达的盲区——女奴的生存状况——是一片更加幽暗、充满腐朽的辛酸史。翻译这部作品期间，时常出现停笔后，人物与情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况。一日，译完哈丽雅特对邻居女奴命运的了了概述后，我知道，我必须出去走走。纵使我已刻意从作品中抽身，但仍长时间处在阴郁难以发泄、却也无法消化的两难境地。脑海中盘转得尽是那两行尖利的数字——她们辗转经由几任老爷之手，为每个老爷生了几个孩子，再次被卖掉时母子一共几人，到下一任老爷手中又为其生了几个孩子。女奴所遭受的性虐待是之区别于男奴体验的关键所在。面貌姣好的哈丽雅特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她为逃脱沦为玩物、世代为奴的命运而做出的牺牲——我想这里用“战斗”更为贴切，使她成为一位勇敢、仁爱、足智多谋的母亲，一位不屈就于从属地位的安逸生活、拥有独立思想、坚持人格完整的女人，一位面对强大的体制机器，敢于挑战不公的斗士。

《女奴生平》于1861年出版时，封面上只有编者——白人废奴主义者莉迪亚·玛丽亚·蔡尔德（Lydia Maria Child）的名字。批评家认为莉迪亚为推动废奴事业而虚构了这个故事。于是这部作品在经由选择而建构的历史中湮没了近一个世纪。100多年后，琼·费根·耶林（Jean Fagan Yellin）读书时被这个故事吸引，深受感动。但出于学术规范，在写论文时却不能引用这部作者不详的作品。尽管当时学术界权威裁定该书作者就是莉迪亚·玛丽亚·蔡尔德，但她的心中却萦绕着一丝有待证实的关联——主人公琳达·布伦特会不会就是后来成为废奴主义者的逃奴哈丽雅特·雅各布斯呢？她辗转在罗切斯特大学找到了莉迪亚与哈丽雅特互通的信件，她们在信中交流《女奴生平》的构想、出版等问题。耶林发现，哈丽雅特在书信中的行文、风格和措辞与《女奴生平》如出一辙。于是她肯定，主人公琳达·布伦特实则就是哈丽雅特·雅各布斯。那么哈丽雅特写下的究竟是一部小说，还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呢？按照文本中的描述，耶林开启了寻找哈丽雅特之路。她造访哈丽雅特家乡的图书馆、档案馆，收集各种信息与文本进行比对。经过她的不懈努力，最终证实《女奴生平》并非虚构，而是一部自传。出现在书中的人物，也在现实生活中——得以还原。至此，这部长期被误读为虚构小说的作品终于得以正名。书中的人物也鲜活跳跃起来，从灰扑扑的历史中向我们走来，每个人都迫切地诉说着那个时代的故事。

耶林研究哈丽雅特的二十年间，同时也在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故事。Joe将这个故事交到我的手中，在此我又写下与哈丽雅特的相遇和相知。美国的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按照哈丽雅特藏身七年的阁楼实际大小搭建起穴居之地。孩子们置身其中，亲身体验那个时代弱者为躲避迫害而自动遁形的苦楚。很难预测他们之中有谁会谱下与哈丽雅特有关的另一段人生故事。这就像俄罗斯套娃，《女奴生平》是最核心的故事，我们的文字落墨，层层将其包覆，便形成了环环相扣、故事套故事的构筑。哈丽雅特跨越时空、文化游历世界，来到中国。这本书是献给你的。彼时我与哈丽雅特情感串联，而此时你正在接受她所传递的力量。哈丽雅特、耶林、Joe、我、你以及许多时空旅行中的人，我们忽然被打通了。自由、尊严、爱原来可以是一座桥梁。

本书是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计划出版的“反奴隶制文学经典译丛”中的第一本。在这个系列里，您还将读到多部颇具影响力的反奴隶制文学经典著作。反奴隶制文学网站（http://antislavery.eserver.org/）为该系列的提案与翻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我必须节制，让作品本身来展现自己迷人的姿态。同时，也要感谢使《女奴生平》中译本的出版成为可能的各位朋友。感谢我的好朋友李静、张毅、柳听，感谢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感谢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对于朴素的真理、打动人心的故事，我们都怀有一种责任感，于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诉说，携手使之绽放。

这是一件热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