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沃馨兰,这头领头雌鹿,正悠悠地走在湖畔美好的春光里,一阵歌声自风中自水底隐隐飘来,歌中唱道:
“干杯!干杯!为古老的挪威干杯!一只白色的驯鹿,挪威的幸运之神”。
歌手仿佛传递着某种神秘的预言。
有个叫老斯内艮的人建成了歌里唱到的万德水坝,就在下豪伊菲地区,优特旺德湖的北面,整个工程运转得很好。老斯内艮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便是这伟大工程的缔造者。其实,在他之前早就有人着手动工了。这伟大杰作的真正主人,曾在奔流的溪水里跃进跃出,唱起魔法歌谣调整了这个地区的地貌和水流节奏,甚至“咕噜咕噜”地弄来了一个大水轮。斯内艮只不过是非常幸运地坐享其成罢了。有人说这个斯内艮的幸运之神是个巨轮怪,也有人说是水精灵,他白髯飘飘,周身棕色仙衣,随性住在陆地或水中。
但老斯内艮的邻居却不赞同这种说法。他们声称亲眼看到白喉河乌[7]在水里忙活,他每年都会来这里,在激流中翩翩起舞,或潜到河底深处。也许,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因为上了岁数的老农夫会告诉你,精灵在显身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或一只小鸟的模样。我也觉得错不了,只有白喉河乌才具备这种水陆习性,其他鸟是不行的,也只有他口中能够唱出挪威人从未听过的旋律。
咳,不管这精灵以何种形式出现,反正是他造了万德水坝,我们就叫他万德精灵吧!
这万德精灵还拥有神奇的视野,能看到人类所不能看到的景象。田鸫如何筑巢啦,旅鼠如何哺育后代啦,他都能尽收眼底。这双神奇的眼睛放眼一瞥,便发现远处舒勒峰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唔那是一只正在褪毛的驯鹿,这对我们人类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而万德仁山上那漫山的青青绿泥,在神眼看来定是一场视觉盛宴了。

唉,相比之下,人类的眼睛简直成了无用的摆设。但万德精灵却从没因此伤害过谁,所以谁也没有因此而害怕过他。他只是喜欢唱歌,歌里透着欢乐、带着预示,有时多少还带着一丝不屑。
站在高高的树顶,万德精灵能看到自万德水坝流出的溪流一路走来,穿过尼斯图恩村,直到消失在黑色的优特旺德湖。如果翱翔在空中的话,他能尽览尤通黑门山以南整个荒芜的高原。
现在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刻。春天降临森林,山谷显出勃勃生机,去南方越冬的鸟儿回来了,冬眠的动物们正在苏醒。整个冬天都在低地活动的驯鹿,很快就要出现在高地了。
顽固的风霜巨人当然不会拱手让出这片他盘踞已久的土地,“战争”并没结束。太阳则不急不忙地、稳稳地向着胜利前进,准备逐步把风霜巨人赶回老家去。除了一些低洼和背阴的地方,风霜巨人已经丢掉了大部分的领地,虽然有时他会趁着夜幕发动反击收复失地,但都以失败告终。战斗双方都相当顽固,一个猛烈强攻,一个死守不放,结果倒霉的却是地面上无辜的花岗岩。它们成了这场残酷战争的牺牲品,一个个分崩离析,散落得到处都是。崩裂开的花岗岩露出了它们本来的色泽,这些刚刚暴露的内层是如此鲜丽,它们放射出奕奕的光彩,点缀着原本一片灰绿的地面,宛如茵茵草场上散布的绵羊。就这样,舒勒峰的斜坡上形成了一条近一公里长的碎石带,这便是“两霸”激烈交锋之后的战场。等一下!有东西在动?绝对不是石头,是活物。
它们迎着风,飘忽不定地结群而来。一会儿隐入山谷,消失于视野;一会儿又出现在了近处的山脊上。在天幕的映衬下,好似密集的繁星。嗯,看看那枝枝杈杈的犄角,我认出来了,那是回家的驯鹿群。

鹿群向我们这边“飘”过来,它们像羊一样啃食着地上的嫩草,显得十分满足。每一只鹿都专注于自己所在的一块儿地,直到把这点儿草吃得差不多了,才嗒嗒地迈开蹄子向前移动一下,然后又专注地低下头继续进食。整支队伍就这样始终变化着队列和队形,但是有一只鹿——一只大个头、受鹿群爱戴的雌鹿,始终处于领头的位置。不管队伍怎样改变、移动,她始终站在最前面,或是靠前的位置。如果您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您一定可以看出她对整个队伍的移动有着多么巨大的影响——是的,她是这个鹿群的首领。即便是那些头顶巨大鹿角、威风不可一世的雄鹿,也都安分地服从她的领导。如果哪一只驯鹿想另辟蹊径,朝自己选择的方向进发,那么很快它就会发现自己形单影只了,因为鹿群只会追随领头鹿。
最近一两个星期,沃馨兰一直带着鹿群沿着树林线[8]向高地进发。荒芜的高地上积雪尽褪,那里也没有专门叮咬鹿群的鹿虻。牧草正趁着春风不断向高地“攀爬”,沃馨兰他们就追随着那些牧草慢慢地“重返”高原,每天都会爬得更高一些。不过到了傍晚,鹿群仍要回到低地树林,因为野生动物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刺骨的夜风。但是现在林地正值鹿虻猖獗的时节,好在山坡岩石间也已足够暖和了,鹿群索性放弃林地搬到那里宿营。
动物群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头领或许并没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只是身后若没有随从,它们会有些不爽。但某些特殊的时刻,即便是领导也是需要独处一下的。越冬之后,沃馨兰已经变得很胖了,身体相当不错。但她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就算鹿群中的成员一个个超过她,她也还是低头在原地磨蹭。
有时,沃馨兰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嘴角边还挂着一绺儿没来得及咀嚼的牧草。这样的情况一般不会持续很久,她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回到领队的位置。但是,这魔怔似的发呆却越来越频繁,沃馨兰对独处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忽然,她调转了方向,朝着桦树林的方向走去,当然,整个鹿群也跟着转了过来。沃馨兰停住了脚步,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鹿群则依旧专注地享用着牧草,慢慢前行,很快就落下了山前雕塑一般的沃馨兰。当大部队全部渐渐远去之后,沃馨兰也静悄悄地离开了:她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假装吃了几口草,嗅了嗅地面,再次回头看看她的鹿群,举目检视了一下群山,最终继续向密林走去。
在湖岸附近,沃馨兰发现了另一只步履艰难的独行雌鹿,但这时她可不想结伴。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沃馨兰站住脚步,等到另一只雌鹿离开,她才换了个方向,加快步伐,坚定地跑了开去。很快,优特旺德湖便映入眼帘,她沿着溪流来到了老斯内艮的水坝附近。在水坝的上游,沃馨兰涉水趟过清澈的溪水;和其他野生动物一样,她也有这样的本能,知道流淌的溪水可以把自己和想要避开的东西隔离开来。踏上对岸淡绿色的土地之后,沃馨兰再次转过身,在扭曲的枯树桩间来来回回穿梭了好几次,才安心地离开这吵闹的万德水坝。接着,沃馨兰登上远处的一个高地,她又停下了,左看看、右看看,走几步、又回来看来她对这儿不满意。哎,那儿可是个好地方——那里刚好被淡色巨岩所遮蔽,周围还有刚刚披上春装的桦树她准备就此安顿下来?不,还不行。沃馨兰站在原地不停地晃动,驱赶着腿上的鹿虻现在,就算是最鲜嫩的青草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沃馨兰正精心地为自己的理想小窝做着各种准备呢,她要在那里躲开全世界!
这一切都逃不开万德精灵的眼睛。沃馨兰一离开鹿群,他就发现了。此刻,他就坐在沃馨兰上方的一块巨石上像往常一样歌唱着。他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好像知道接下来在那隐蔽处所发生的一切将改变整个挪威的命运
干杯!干杯!为挪威干杯!
唱一首万德水坝精灵之歌。
我藏在这里,看见,
一只白色驯鹿,
承载着挪威的好运,
走来,走来。
挪威虽没有仙鹤或其他稀有动物,但是挪威拥有神奇的驯鹿。一个小时后,一只健康的小驯鹿出现在了沃馨兰身旁。她用舌头清理着自己的宝贝儿,眼里充满了母爱和自豪,好像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似的。这个月,鹿群里会多上上百只新生的小驯鹿,但是,没有哪只比得上这一只——他通体雪白。巨石上的歌手还在唱着:万德精灵好像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当这只白色的幼崽儿长成一只成年雄鹿时,他会肩负起一项重要的使命。
好运,好运,
一只白色的驯鹿,
但是,此时此刻,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二只小驯鹿出现了——一只棕色的幼崽儿。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一旦发生,母鹿必须当机立断。两小时后,沃馨兰带着她的白色幼崽儿离开了那隐蔽的地方。没有人再看到那只棕色的幼崽儿,只是那块儿地上留下了一些幼崽儿的体毛。
母鹿的做法是明智的:有一个健壮的胜过有两个瘦弱的。几天后,她又站在了鹿群的最前面,只不过身边多了一只白色的小鹿。母鹿细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孩子,她控制着鹿群的行进速度,让小鹿能够轻松地跟上自己。当然,这样做也照顾到了其他的小鹿,现在鹿群里好多母鹿的身边都多了一只小鹿。在所有鹿妈妈中,沃馨兰最健壮、最勇敢、最富有智慧的,而这只白色的小鹿恰恰是她于生命顶峰结下的硕果。当妈妈走在整个鹿群前面的时候,小鹿有时会走在妈妈的前面。有一次,奥尔恰巧看到了行进中的鹿群,他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这是一支庞大的鹿群,包含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许多驯鹿,其中不乏一些肥硕的母鹿和长着树枝一样鹿角的雄鹿。但是,乍看上去,带领这鹿群前进的竟然是一只白色的鹿崽儿。

人们看着它们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整个夏天都没有再次出现。“它们去求教于那些精灵了。那些精灵就住在冰上,那里还有叫个不停的黑色潜鸟,”住在山谷底部的利弗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熟悉驯鹿群的老斯内艮却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道:“鹿妈妈才是小鹿的老师,就和我们人类一样。”
秋天到来的时候,老斯内艮在远处的棕色荒野上看到了一个移动的白点儿,就像一片白色的雪花。而精灵看到的却是一只将近一岁大的幼鹿,或者说是一只年幼的公鹿。他正和其他同伴一起来到了优特旺德湖湖边饮水。那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现出那白色驯鹿的倒影。但是奇怪的是,在黢黑的山体映衬下,水面上丝毫找不到其他驯鹿的影子。


小鹿停住了逃跑的脚步,转身面向敌人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那年春天出生的小鹿有很多。有的在荒野上走失了,再也没有回到鹿群里;有的或是体弱或是愚笨,倒在了半路上;还有的不学无术,也都夭折了。这就是自然的法则。那只白色的小鹿是所有小鹿中最强壮、最聪明的一只。和他妈妈一样,他也成为了鹿群中最具有智慧的一个。小鹿跟着妈妈学会了很多。比如有关吃草的学问。虽然一块石头的两边都长满了青草,但是却非常不一样,朝阳一面的青草香甜可口,而低洼背阴一边的青草却是没法吃的。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聆听。如果妈妈嗒嗒地轻踏地面的话,他必须赶快停止吃草,并且要迅速地移动起来;如果整个鹿群都嗒嗒地跑起来了,那么危险一定就在附近了,他得赶紧回到妈妈身边。驯鹿用蹄子踏地的嗒嗒声和树鸭的哨声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都能把同伴聚集在一起。再有,如果雷鸟突然大声鸣叫的话,那附近准是有老鹰出现了。这和青蛙见到鸟类会大声鸣叫,彼此报警是同一个道理。除了聆听,他还学会了观察。一旦看到那些长着毛绒的棉球小花,他就必须注意周围是否有沼泽地了。小鹿还学到,比如那些精灵浆果可以致命,一定不能碰;如果有韦勒蝇来叮咬的话,可以用地面上残存的积雪对付;在所有气味中,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就是妈妈的味道。小鹿知道他在一天天长大,自己原本平坦的小腿和鼓溜溜的膝关节都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不到一年,这小鹿长得相当结实,动作也十分敏捷了。当小鹿刚刚两星期大的时候,头上就鼓出了两块犄角,现在它们已经成为又长又尖的一段了。如果真的打起架来,恐怕也会让对手吃不消吧。

来自北方的掠食者——那些被人类叫做狼獾的生物——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了鹿群附近。有一次,那白色小鹿清晰地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是代表危险的气味。还没等他跑开,一个暗棕色的巨大黑影就从一块巨石的后面直向他扑了过来。小鹿看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还瞥见了它那闪着寒光的利齿和恶狠狠的眼睛。掠食者看起来是如此残暴,小鹿被这怪物吓坏了,汗毛根根倒竖着,鼻孔也鼓了起来。但是,就在他要转身逃跑的时候,体内又燃起了另外一种情绪——愤怒。那怪物凭什么打破了自己的平静!这愤怒一下子压倒了原有的恐惧,小鹿停住了逃跑的脚步,转身面向敌人摆出了迎战的架势。瞬间,那棕色猛兽就怒吼着跳到小鹿面前。迎接它的是小鹿那对儿还未成熟的犄角。虽然猛兽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但小鹿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倒在地上。要不是时刻守在小鹿左右的妈妈及时赶到,小鹿也许难逃一死。此刻鹿妈妈已经化身为一只全副武装的庞大怪物,向敌人猛冲过去,将其掀翻在地。而白色小鹿也再次冲了上来,他那原本温和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了凶狠的光芒。就这样,狼獾一命呜呼了。鹿妈妈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慢悠悠地啃起青草来。可是小鹿仍旧用他那对尖角猛烈地攻击着地上那团毛茸茸的狼獾尸首,直到白色的犄角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难以置信,白色小鹿那温和的外表下居然隐藏着一颗好斗的心。他就像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健壮、镇定、不易怒。但是,一旦被激怒,必将是一场“血战”。
那年秋天,当鹿群再次来到湖边饮水的时候,万德精灵又唱起了那首歌谣:

我藏在这里,看见,
一只白色驯鹿,
承载着挪威的好运,
走来,走来。
他好像一直在那里等候着鹿群,然后就不知去向。老斯内艮说他见过万德精灵,看见他飞过溪水,就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翱翔;看见他在深深的水底漫步,就像雷鸟行走于乱石之间。总之,他过着鸟类无法企及的生活。老斯内艮还断定,此刻万德精灵去南方过冬了。但是,老斯内艮的话能信吗?他又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怎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