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特别——那是一个万圣节的黄昏。其实,早在那天早上我就接到了大学老友杰克的一封电报:“以防我们忘了。我给你寄去了一只特别的幼崽儿。对他客气点儿,他会很乖。”据我对杰克的了解,虽然他声称自己邮来的是一只幼崽儿,但很可能是一个恶作剧的装置,或是一只放肆的臭鼬。所以,我无限好奇地等待着我的邮包。终于,他被送来了,上面醒目地写着两个大字“危险”。里面的小东西好像很容易被激怒,任何细微的干扰都会引发一阵尖利的嚎叫。透过木箱上的铁丝网,我看清了里面的小家伙——一只白色的牛头犬。他朝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朝着任何靠近木箱的东西怒吼,好像自己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而且,这种愤怒的嚎叫几乎没有停止过,让人听得心慌意乱。狗的叫声可以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隆隆声,那是他在发出礼貌的警告——谦恭的反驳;另外一种是从口腔里发出的高声的嚎叫,那是发动进攻之前的最后通牒。这只牛头犬幼崽儿的叫声从来都是第二种。我历来很喜爱狗,自信很了解他们;所以,送走了送货人后,立刻拿出了我特有的工具——大型折合式小刀-牙签-钉锤-套装工具箱-火铲——开始试图启开木箱上的铁丝网。哦,是的,我实在太了解狗了。每当一样工具稍稍接触到木箱,这个愤怒的小家伙就会歇斯底里地朝它吼叫。我刚刚把铁丝网弄开,他就径直朝着我的小腿奔了过来。要不是他的脚被铁丝网绊住了,我恐怕要被狠狠地咬上一口了吧。看那样子,他可不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的。还好,我及时跳上了一张桌子,逃过一劫。狗还小,跳不上来,所以坐在桌子上的我暂时是安全的。我在桌子上,他在桌子下,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和他沟通一下,说不定可以讲和。我历来相信,人类可以用语言和动物交流。即使它们不能完全听懂我们的话,但是至少可以领会我们的意图。这只小狗显然觉得我很虚伪,对我和谈的方式表示极度鄙视。他在桌子下面摆好了架势,时刻监视着我那试图从桌子上下去的腿。我还相信,除了语言,也可以用眼神与他达成共识,但是他一直都不理解我;或者说,我一直都不理解他。总之,我成了他的囚犯,被他困在了桌子上。
嗯我呢,是个很“心宽”的人,能自我解嘲,实际上,我的这个本事是不输于任何人的。桌子底下的小暴君还在监视着我的腿,我干脆拿出了一支雪茄,盘腿抽了起来。百无聊赖,我又拿出了杰克发来的那张电报:“特别的幼崽儿。对他客气点儿,他会很乖。”事实证明,最后起作用的不是我的客气,而是我的“心宽”。半小时后,他终于停止了吼叫。一个小时后,他不再朝桌边的报纸扑咬了——我故意来回移动桌边的报纸,以便试探他的情绪。两支雪茄过后,狗的气好像也消了,可能是淡忘了自己曾经被关在箱子里的事实,摇摇摆摆地朝火堆走了过去。虽然离开了我所在的桌子,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停止对我的监视。我深深感到了他对我的蔑视,但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此刻,他用一只眼睛盯着我,而我却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准确地说,是他的尾巴。如果他的尾巴开始左右摇晃,那就意味着我开始占上风了。但是,小狗的尾巴仍旧是稳稳地停着。由于盘腿时间太长,我的脚开始有些抽筋了。无奈,我换了个姿势,索性读起了桌上的一本书。火堆里的火在一点点减小。快到夜里10点的时候,屋里已经冷飕飕的了。不到10点半,火堆完全熄灭了。我的“万圣节礼物”终于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走到了我的床下,在一块毛毯上躺了下来。我蹑手蹑脚地从桌子上跨到了镜橱上,又从镜橱上跨到了壁炉架上,最终来到了我的床上。轻轻地脱下衣服,我躺了下来,没有引起“主人”的任何不满。还没等睡着,我就听到了攀爬的声音,还伴随着床板的“咯吱”声——他爬到了床上,并且趴在了我的腿上。很显然,“暴脾气”嫌下面太冷了,觉得自己在这间房子里有权得到最舒适的待遇。

他蜷缩着身体,趴在了我的脚上,压得我很不舒服。我试图换个姿势,但是刚刚动了一下脚趾,就招来了疯狂的撕咬。如果不是有厚棉被的保护,我恐怕要残废了吧。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才从狗身下解放了我的脚——每次只敢挪上半毫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有几次,我又被他的嚎叫吵醒了。我猜想,我可能又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挪动了我的脚趾。还有一次,我觉得一定是因为我在打呼噜,所以引发了他的不满。
清晨,我比“暴脾气”醒得要早一些。您看,我叫他“暴脾气”——全名是“活力·暴脾气”。有的时候很难给小狗取名字,但有的时候你根本不用给他们取,因为他们已经自己取好了。
7点钟的时候,我就准备起床了;但是,“暴脾气”到8点才准备起。所以,“我们”决定八点起床。他对我重新燃起炉火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强迫我在桌子上面穿好衣服。在我要离开屋子去取早餐的时候,我对他说道:
“‘暴脾气’,我的朋友,有人也许会用鞭子去改变你,但是我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医生开出了‘不给早餐’的方子,我决定试一试。”
也许有点儿残忍,但是我还是一天没给他吃的。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他愤怒之中将门上的油漆挠掉了许多,我不得不将门重新粉刷了一遍。但是,不管怎么样,事情还是有了一点儿进展。到晚上的时候,他已经愿意吃我手里的食物了。

一周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还是每晚睡在我的床上。我们达成了共识,我可以随意移动我的脚趾,他不再朝脚趾怒吼,或对它们进行攻击。“不给早餐”的方子相当奏效。3个月后,我们的关系终于恢复了正常——人与狗。他用自己的行动充分地诠释了那张和他同一天到达的电报。
“暴脾气”的字典里没有恐惧两个字。如果一只小狗靠近了,“暴脾气”会视它如空气。如果换做一只中等大小的狗,他会把自己的短尾巴直直地竖在空中,然后绕着人家转,不时还轻蔑地用自己的后腿挠着痒痒。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处,就是不看那只狗。但与此同时却发出尖锐的嚎叫,向对方发出警告。如果对方没有马上离开的话,那么一场战争就不可避免。多数情况下,战争不会持续太久,逃之夭夭的多半是另一方。有的时候,“暴脾气”也会吃点儿苦头。但是,他从没有因此变得更谨慎一点儿。在一次狗展期间,“暴脾气”从马车的车窗看到了一只趾高气扬的圣伯纳犬。那只狗的巨大体型使这只小狗的心中燃起了斗志。“暴脾气”奋不顾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打算发起一场战争,结果却摔断了一条腿。

“暴脾气”。
显而易见,他的组成部分中没有恐惧这一项,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活力。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全名中有“活力”一词。他和我之前见过的狗都不太一样。举个例子,如果一个男孩朝狗扔石头,一般的狗都会迅速逃跑,但如果遇上“暴脾气”,他会朝那男孩奔过去。如果那男孩仍不悔改的话,“暴脾气”则会亲自把他绳之以法,让他付出代价。这样一来,人们至少会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对他敬而远之。真正知道他优点的人只有我和我们的搬运工,而且也只有我们得到了他最高的礼遇,成为了他的挚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份友谊愈加珍重了。半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在我心里,几只卡内基、萨摩耶,或者罗威纳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那小小“暴脾气”的一只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