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纽楚森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西部小镇，里面的一切好像都被极尽所能地丑化过，人们拼命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成功，却适得其反。连镇里的街道都平直得没有一点曲折和趣味。其间的房子更是用廉价的材料建成的——薄薄的木板和油毡纸。人们好像也知道自己的房子很丑，但又不愿意承认，想方设法地要把它们弄得看上去比本身好一些——有的弄一个假门脸，使房子看上去是两层的小楼；有的则伪造出砖砌的外观；还有的干脆装成大理石神庙的样子。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些房子是人类建筑史上最失败的一笔。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超过两年，很快就会搬到别的地方去。如果这里有什么算得上美的话，就是那些被无意间种下的、用于遮阴的树了。尽管它们那苍白的树干和短短的树冠并算不上漂亮，但却是可爱的、有着蓬勃生命力的事物。

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镇上带有升降机的谷仓了。它没有伪装成希腊神庙或瑞士木屋，就是一副简陋但却结实耐用的谷仓的样子。站在街道的尽头，人们可以看到草原的远景，上面点缀着各个农舍、风车泵和成排的桑橙树篱。这些桑橙树算得上是当地最有趣的东西了，它们有着灰绿色的、粗壮的树干，高高的树枝上挂着许多金黄色的果实。尽管这些果实对当地人毫无用处，但是大家还是非常喜爱它们。对于看惯了丑陋景象的人们来说，果子的美丽是种莫大的安慰，也许比沙漠中的雨水更惹人怜爱。

如果能够尽快离开这样一个城镇，也许没有人会多停留片刻。一位在深冬时节造访的游客，在逗留了两天后，恐怕要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在人们的指引下，他在小镇里游历了几个“景点”：在“展厅里”看到了一只被塞在盒子里的麝鼠；40年前被印第安人剥去头皮的老布林；还有曾经被基特·卡森^[2]用过的一只烟斗。穷极无聊之下，这位游客决定去看看广袤的草原，结果发现到处是一片皑皑白雪。

小镇的地面上，狗的脚印随处可见，然而这位游客却在其中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足迹：一只长腿野兔的足迹。他忍不住向路人询问，镇里是不是有兔子出现？

“不，没有，我从没见过。”路人答道。游客又问了一个磨坊工人，得到了同样的回答。然而，一个拿着一摞报纸的小男孩却有着不同的答案：“当然有了，它们是从草原上过来的，很多。跟你说吧，司·卡尔布的瓜地里就住着一只超大的兔子。好大的一只，黑白的，跟棋盘一样！”按照他的指引，游客朝东走了下去。

男孩口中的“超大的大兔子”不是别个，正是“小战马”。其实他并不住在卡尔布的瓜地里，只不过是偶尔去一次罢了。现在，他并不在那里，而正躺在自己洞口朝西的窝里，因为最近刮起了东风。那个窝就在曼德森大街的正东面，他在窝里恰好看见那个陌生的游客急匆匆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走着。因为那游客一直沿着街道前进，所以“小战马”暂时没有轻举妄动。他再往前走一点儿，就会经过一个往南拐的岔路。但是，碰巧的是，那游客没有拐下那岔路，而径直朝着“小战马”的方向走来。看到这儿，“小战马”立刻提高了警惕。在游客还没有发现他之前，果断地跳出了巢穴，转了个身，朝东面的草原奔了下去。

这种姿态被称为“侦查跳”。

一般来讲，一只长腿野兔在逃离敌人的时候会朝前蹦八九下，然后再朝高处跳一下，以便观察周围的情况。这种姿态被称为“侦查跳”。有的则频率稍快些，朝前蹦五六下就向空中跳一次，以便高出地面上遮蔽视线的草丛或树丛，获取信息。那些没有经验的小野兔常常尽量往高处跳，有的刚蹦上四下，就要跳起来观察一下。这样做很不明智，常常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聪明的话，它蹦八九下再起跳观察就足够用了。“小战马”常常是蹦上十一二次，才起跳观察一次，并且能够迅速地获取必要的信息。每当他蹦起来一次，就会朝前行进大约4米多，好像飞在空中一样。“小战马”的与众不同还体现在他的足迹上。棉尾兔或者丛林兔奔跑的时候，尾巴是紧紧上翘并且贴在身后的，所以它们的尾巴一定不会碰到雪地。而长腿野兔的尾巴在奔跑时或弯曲或伸直，个体之间又存在着很大的区别。那些尾巴朝下伸直的长腿野兔常常会在雪地上留下尾巴的痕迹，所以它们的足印后面会多出另外一个印记。“小战马”就是属于这一类型，他漆黑的尾巴要比别的兔子长出好多，所以每跳起一次，尾巴都会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撇。仅凭这一印记，就足以断定哪些足印是属于这只特殊兔子的了。

对于某些兔子来说，没有带猎狗的人类并不可怕，但是“小战马”却从不掉以轻心，因为他曾经从一个超级杀手的手里死里逃生过。当敌人还远在70米之外时，他就奔跑起来，同时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体。他穿过东南面的一个栅栏，一直朝东奔了下去，就像是一只在低空飞行的老鹰。“小战马”很快就到达了两公里以外的另外一个巢穴。进巢穴之前，他还直立起身子，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在确定自己很安全以后，他终于可以安稳地休息一下了。

但是，过了不到20分钟，这平静就被打破了。“小战马”贴近地面的、扩音器一样的大耳朵向他发出了报警——嘎吱、嘎吱、嘎吱——人类的脚步声。“小战马”一惊，他看见那个游客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小战马”再次跳出自己温暖的小窝，朝着附近的围栏飞奔去了。在围栏或者铁丝网把他和敌人隔开之前，他一直保持“侦查跳”。然而，一切好像不过是一场虚惊，因为那个人好像只是在观察兔子的足迹，根本没有发现兔子。

“小战马”飞身远跳着，与此同时还在提防其他敌人的出现。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跟上了，必须想办法甩掉敌人。就像祖先对付黄鼠狼一样，这只长腿野兔选择了“双重足印”的策略——他先是沿直线来到了较远的一个围栏边上，沿着围栏走了将近50米远，然后踏着自己的足迹又回到了刚刚的起点，从那里又奔向了一个新的方向，回到了另一个巢穴之中。此时的“小战马”已经累坏了，前一个晚上他一直都在外面觅食。现在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但是，还没等他把小窝捂热，远处又传来了“嘎吱、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敌人又逼近了，“小战马”不得不再次启程。

匆匆赶了一公里的路以后，“小战马”停下来站在高处眺望了一下，发现那个人仍然在跟着自己。他开始改变逃跑策略了，呈“之”字形胡乱地蹦着，企图用奇怪的足迹迷惑跟踪者。这一招通常都很管用。当他经过一个自己喜欢的巢穴时，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又向前走了将近100米。然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那个巢穴，钻进去，趴了下来。这样一来，一直跟着他的敌人应该被远远地甩开了。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稍长些，但是最终那“嘎吱、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再一次出现了。

“小战马”从梦中醒了过来，但是没有急着采取任何行动，而是看着那个人沿着自己的足迹，经由巢穴又向前走了100米。当那人走出很远的时候，“小战马”趁他不注意，跳出了自己的巢穴。今天的情形有点特别，一定得采取特殊战略了。那人已经跟着这只长腿野兔在他的领地上走了一大圈了，再向前不到两公里，就是那只大黑狗所在的农舍了。那里是兔子的宝地，有宽宽的围栏和一个个为母鸡留的洞口，“小战马”在那儿总是能得胜凯旋。以前那只灵缇就是在那儿惨败的。

“小战马”心里这样想着，朝着大黑狗所在农舍的围栏狂奔了过去。但是，它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办，是不是能够再次利用一个敌人来对付另一个敌人，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呢？

来到近前，“小战马”却发现围栏上的洞口被封住了。不慌不忙地，他又开始寻找另外的洞口。但是，没有一个洞口是开着的。就这样，兔子一直来到了农舍的大门口。大门敞开着，“小战马”站在过道上，可以看到躺在一堆木板上呼呼大睡的大黑狗，还有那些在院子里最暖和的一角晒太阳的母鸡们。

跟踪者的黑影已经在远处雪白的草原上晃动了，“小战马”别无选择，轻轻地跳进了院子。一只长腿公鸡看到了跳进院子的兔子，多管闲事地大叫了一声。这一叫惊醒了太阳下打盹的黑狗，它扬起了头，站了起来。“小战马”的处境相当危险，紧急关头，他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土块，蹲坐在了地上。虽然他隐藏得很及时，但要不是院子里一只笨猫的及时出现，黑狗或许还是会发现他。笨猫也不是故意要救兔子，笨手笨脚的它只不过是恰巧在那时碰掉了窗台上的花盆而已。当时，黑狗虽然还没有发现“小战马”，但是已经朝他走近好几步了，并且正好堵住了院子的大门——院子唯一的出口。那掉落的花盆使黑狗停住了脚步，它的目光转向了那只惹祸的笨猫。笨猫知道自己犯了错，仓皇逃向了马厩。黑狗怎么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呢，它立刻追了过去。黑狗和笨猫先后从“小战马”身边不到10米的地方跑了过去，消失在了马厩里。“小战马”见势，立刻从门口逃了出去，没来得及跟猫咪说声“谢谢”，又匆忙启程了。

当那个游客追踪着兔子的足迹来到农舍时，农舍的女主人已经救下了那只笨猫，而黑狗则又趴在了那堆木板上。他虽然没有带枪，但是手里拿着一根短粗的棍子，那棍子有时被称作“打狗棒”。正是在这只棍子的帮助下，这位游客——黑狗猎物的敌人——才免遭黑狗的袭击。

游客没有继续追踪下去，因为兔子的足迹好像在这里停住了。不管是不是“小战马”计划好的，反正这样一来，他甩开了一直跟着自己的游客，甩开了麻烦。

第二天，这个游客再次对“小战马”的足迹进行了追踪。虽然他还是没有见到这只兔子的真面目，但通过辨认那特殊的“尾巴印记”和那超长的跳跃距离，还是找到了他的足迹，并且发现足迹的旁边多了另外一只较小兔子的足迹。在这里，长腿野兔和小兔子相遇了，互相追逐、嬉戏。然后一起吃了点儿东西，在太阳下坐了一会儿。紧接着，他们肩并肩地漫步了一段路，便又在雪地中奔跑了起来。两只兔子始终没有分开过。毫无疑问，兔子交配的季节到了。与长腿野兔形影相随的兔子就应该就是他的爱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