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转眼,纽约已是一片春意盎然。白天,灰突突的小麻雀在哗哗的排水沟边追逐打闹;夜晚,猫儿们喵喵地叫着。居住在第五大道上的这家人也开始考虑搬到他们的乡村住宅了。去那个宅子大概要走50多公里,他们一般会在那儿度过整个夏天。整理好行装,锁好门窗,全家人启程了。小猫也被装在一个篮子里,一起上路了。
“这正是她需要的,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能帮她忘记从前的生活,开始新的生活,变得快活起来。”

篮子被放在了车子后座上,小猫待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各式的声音,闻到各样的味道。车子转过一个弯儿后,走了一段很颠簸的路,小猫所在的篮子晃动得更剧烈了。接着车子稍微停了一下,又转了个弯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前进了。车子两边变得更热闹了:叮当声、乒乓声、长长的刺耳的哨声、大门的门铃声、隆隆声、吱吱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紧接着又传来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不但令人厌恶,而且越来越强烈,简直令人窒息。小猫已经忍受不了了,痛苦地喵喵叫着。还好,就在她要被憋死的时候,稍稍有了一些改善。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小猫终于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紧接着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家都去125号街。”小猫当然不懂这句话。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人类野蛮的吼声罢了。瞬间,吵闹声几乎完全停止,终于安静了下来。但不久,又响起了新的吵闹声,篮子也再次颠簸起来,好在那股难闻的气味总算完全消失了。突然,小猫闻到了一股她所熟悉的甲板的味道,随着一阵悠远的长鸣飘进了篮子。四周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机器的声音、厨房的声音、动物的声音、门窗的声音,吱吱咯咯、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篮子震动着,一会儿厉害,一会儿轻微,还不时有各种烟雾、各种味道钻进篮子里。就这样,小猫也不知道自己又转了几个弯儿。最后,她在篮子里感觉到车子停了下来,还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盖子的缝隙中洒进篮子里。有人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皇家猫”的篮子提到了另外一辆老式马车上,车轮又吱吱咯咯地转动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前行进着。突然间,小猫听到了令她浑身打战的叫声,大大小小各种狗的叫声混在一起,而且听起来距离相当近。不管怎么样,小猫就快要从篮子里出来了,她的乡村住宅已经到了。
新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很讨厌,虽然他们想办法讨好小猫,小猫还是讨厌他们。只有一个人得到了小猫的好感,那就是厨房里又高又胖的女厨子。在小猫偷偷溜进厨房的时候撞见了她,这个油嘴滑舌的女人身上的气味与小猫出生地方的气味像极了。小猫很久都没有闻到过她思念的、家乡的味道了,所以不由得被这个女人吸引。不知怎么着,这女人了解到大家都有点儿担心这只猫会逃跑,她好像很有办法,说着:“必需的,她会适应的。小猫喜欢舔自己的脚,好记住家的味道。”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居然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小猫;不仅如此,她还胆大包天地给小猫的脚底抹上了厚厚的荤油——在其他人眼里小猫可是不可接近的皇家猫,她的这个举动简直是对皇家的亵渎。小猫觉得女厨子的举动讨厌极了,这宅子里的一切都那么令她讨厌。但是,当女厨子放开她后,脚上的油却令她很是出乎意料。她很喜欢那油的味道,足足舔了一个小时。女厨子得意极了,嚷嚷着:“这下她再也不会走丢了!”确实如女厨子所说,小猫的确没有再出走,但是却显示出了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习惯,那就是对厨房、女厨子和垃圾堆有着巨大的兴趣。

尽管这个发现让这家人有点沮丧,但同时他们也感到了些许安慰,因为小猫好像变得比以前快活了,也更容易接近了。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后,他们就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紧盯着小猫了,而是给了她更多的自由。但是,全家人还是竭尽所能地保护着小猫,以防她受到任何侵扰或伤害。在这里,没有人敢用石子儿打这只拥有古老而纯正血统的猫,孩子们也不敢,甚至连大大小小的狗也都对她敬而远之。食物就更不用小猫操心了,只要是她想吃的,这家人都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小猫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快乐。她还是觉得缺了好多东西,虽然她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渴望什么。小猫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了,但是她就是还向往着一些别的东西。是的,她吃喝不愁,她可以随时在盘子里喝到牛奶,而且想喝多少就有多少。但是,盘子里的牛奶好像不如原来好喝了,简直不是牛奶。她记得自己又渴又饿的时候,费劲地从别人的罐子里面偷牛奶喝,那牛奶是多么香甜啊!
这里的垃圾场也比不上原来的垃圾场。数量倒是不少,也挺大,但上面都种着讨厌的玫瑰花。就连这里的马和狗闻起来都不对劲儿。到处都了无生趣,住户少得可怜,更看不到一个烟囱。小猫简直憎恨这个地方。整个地方都糟透了,只有一小簇灌木丛闻起来还不错,但是根本没人照管,完全被人们遗忘在角落里了。小猫常喜欢去闻闻它的味道,在它的叶子中间打滚。对小猫来说,这片灌木丛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可爱。这附近再没有这样的地方了,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到处都找不到她喜爱的有点变质的鱼头,更找不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垃圾堆。这简直让她无法忍受,这是她去过的最讨厌、最无趣无味的地方了。如果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她就能像现在一样到处自由活动的话,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逃走。耽搁了几个星期后,她与女厨子之间好像建立了某种亲密的关系,使她不能轻易走开了。然而,在令人郁闷的夏天就快要过去的时候,一件又一件突如其来的东西唤醒了这只被迫住在“皇宫”里的流浪猫对自由、对故乡的渴望。

那天,这所乡村住宅收到了许多从码头运来的大捆的东西。其实里面装着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散发着港口和贫民区特有的味道,这味道对小猫来说无比的独特和亲切,比任何东西都令她高兴。闻着自己熟悉的味道,儿时的记忆也如汹涌的波涛一样滚滚而来,不断刺激着小猫的神经。这捆东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女厨子得亲自出去处理一下。一直到晚上,她也没有回来。正在小猫郁闷的时候,这户人家几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令人讨厌的一个又来找小猫的麻烦了。他太小了,从来都不知道该怎样对这只“皇家猫”表示适当的尊敬。那天晚上停电了,所以这个典型的“美国小淘气”拿着一个罐头盒往小猫的尾巴上扣,聊以消磨时间。小猫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伸出了她带有利刃的爪子。受到欺压的小孩大叫了起来,他的妈妈立刻循声而来。小猫奇迹般地躲开了砸向她的大书,掉头朝楼上逃走了。她在阁楼里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一直到深夜才敢出来。顺着楼梯悄悄地溜回楼下,她一个纱窗门又一个纱窗门地拨着看,终于发现了一个没有锁好的。穿过这道门,小猫逃了出来,她的身影被8月的黑夜所覆盖。对于人眼来说,那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对小猫来说,这夜是灰蒙蒙的,她可以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小猫小心地穿过令她厌恶的树丛和花圃,又最后闻了闻她唯一喜爱的那一小簇灌木,便沿着她春天来时的那条路走了下去。

春天的时候,她是被装在篮子里带来的,怎么会记得是哪条路呢?也许所有的动物都有着超强的方向感,远胜于人类。猫在这方面尤其具有天赋,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指引她,引着她朝西行进。也许会有犹疑的时候,也许只是因为那条路比较好走,不管怎样,她为自己做了决定。一个小时后,她已经走了几公里,到达哈德森河岸了。一路上,她的鼻子一直在告诉她,这条路就是春天来时的那条路,因为她记得来时闻到过一样的味道。就像一个人走过一条路一样,也许他不能记得很清楚,但是一旦看到某个景物时就会说:“我来过这儿,知道为什么吗?是的,我记得我看到过这个。”就这样,小猫的方向感为她指引着大的方向,而她的鼻子则为她找出具体的路径,“是的,就是这么走,我们春天时走过这里。”
河水阻断了小猫西行的道路,只有继续向南或向北。她的方向感非常明确地告诉她,“向南走!”于是,小猫又开始匆匆赶路了,沿着河岸边的铁轨和栅栏,头也不回地向南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