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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颗波西米亚的心出发
1.4.17 带一只耳朵去古镇
带一只耳朵去古镇

石板路。入夜,昏黄飘摇的街灯水般地漫过裸露的苍老石板。此刻江水是平缓的,这时光的肌肤,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袒露出最光洁原始的部分。白日里怕嘈杂,所以总是等到老街曲尽人散时,我才最愿意去亲近它。

一个人,或陪着外地来重庆的两三个好友,与其说是夜里去看古镇,不如说是夜里去听古镇。这一听,恐怕就要到晚上十点以后了。所有店铺均已打烊,繁华褪去,门前影单。沿街而行,夹道都是陪都时期遗留下来的十多家茶馆,遍布如石阶青瓦,袍哥、书场,酒肆、字画,文人,小吃……若干的市井民生,萧落的记忆,被迂回、辗转、曲折在脚下。历代文人的步履就是一支渗透码头意味的水墨之笔,夜听阑珊。古镇的点、线、面被最简洁的线条勾勒,被纸上的氤氲,滔滔江水滋养,打磨,年复一年,钝了眼神,扫去锋芒。继续走,耳廓里传来“卖报,卖报!卖瓜子,南瓜子,葵瓜子,卖花生,瓷器口的盐花生!”稚嫩的清脆叫卖。声一鳞半爪的时光倒流,只有在夜色渐浓,深宅如漆,更夫提锣而过时,才气韵酣畅,露出老巷子的质感和底色。

一条石板路,千年瓷器口。深秋涩黄,城市的宣纸上古镇如墨,褪色,沉淀……被遗忘被肩挑背磨的岁月洗濯,被瑟风凋零里的雨水浸泡。我只管风一般地与人擦身而过,潮湿空气里除了凝神小心的一瞬对望,担心自己这下一刻的呼吸,冷不防被三三两两的黑影捉了去。突突的心跳踩过脚下的深浅,眼前高高低低的木板房,竟连柱子也摇晃起来。琉璃的暗影,漂在水上似的,像是要着了江面上的火。“哗哗啪啪!”的门窗,次第在一只布衣卷袖的手里,收起响动。楼上楼下,关门闭户之后,昏黄的纱帐层层拉开,弥漫。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亮,遇见一灯如豆,通巷漆黑只这一盏,就摄了这满街的魂魄,剩下唯一的动静,就是夜游神一般的我们了。

裹挟着黑洞洞的影子往前走,四周太静,静得可以听见盐花生铺子里的老人往炉子里的添柴洗濯的自言自语。院落里的烟火味还未散尽,梧桐树铁了心,固执地在灯下一笔一画地凿刻,左右都是黢黑的剪影。夜色翻梁入室,风袖袍蒙面,在深黑色的巷口突然扔出几个憧憧人影,笃笃的足音如琴腹拨弦,又唯恐整个被黑洞般的夜气吞噬。于是,屡屡告知朋友,听古镇一定要等天色黑尽了再去,耳寂生风,灵魂出窍,堪称奇绝。

第一次来瓷器口,就令现任匈牙利驻重庆总领馆总领事的海博印象深刻,这里不仅有绝不同于上海城隍庙鲜香味奇。汤汁红亮、味浓独特的毛血旺,滚水下锅,温火熬煮,浆汁烧老后用细麻布铺一层滤一层秘制而成的烩千张,籽皮鲜红,小而饱满,籽碎香酥,入口化渣的椒盐花生……在上海匈牙利领馆做了五年总领事的海博,一脸纳闷。江边赏心悦目的露天茶座,坐下来喝一杯青花盖碗茶就沾了古镇的烟火气。“古镇的民间气息,是要在夜里去听的。”我告诉他。他说:“古镇是重庆的,更是世界的。”最好一早一晚,两个时候去古镇瓷器口走走。人少的时候,自会慢慢体会它的石板路,吊脚楼,码头铺面,茶馆清音甚至打更的“咣——咣——”外国人眼中的瓷器口,活色生香大俗大雅都是别样味道。

古镇多奇人,画家游江便是。一日偶遇正在画室里自诩“性格稀罕、中年天真、相貌写意”的游江,一副黑框溜圆的眼镜,黑色棉麻质地的立领中装,好客话多的他第一眼就看出天性中那份风清月明的坦然和书生气。门口一原木招牌上刻有“闲画游江”四个字,周围是他近日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一面喝茶,一面拿画笔,一面与朋友、游客聊天时涂鸦的漫画小品。简洁的画框装裱起来,画中多古镇小人物,多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嘲自幽默的调侃,童真与淡然,大浪淘沙之后的朴质,跃然纸上,我想起“和气得天真”这一句。三楼一底的画室要穿过一个与邻居共用的小天井,花草繁茂,一只腹白背灰的花猫在花台上伸懒腰,绯红的月季开得很是热闹。

穿过狭窄的屋巷,临窗一张大书桌,琳琅满目。粗陶笔洗,青花盖碗,三峡石的镇纸,木雕笔筒,各种写过画过的半旧狼毫悬挂而立。“来,我给你画一张。”他甚是好客,抬手执笔,专注看两眼,就下笔“刷刷”出神入化地画出人的形神笑貌。三楼的临窗,古意十足。几只苦楝树刚结了串串青色小果实,叶脉疏淡,背景是天与江浑然一体的天色,在榻榻米的竹席上席地而坐,一杯普洱,清淡对饮,话题也不由得行云流水起来。

游江出身艺术世家,其外祖父王君异先生是活跃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平著名国画家、教育家、中国漫画的先驱,曾任北平京华艺专校长兼国画系主任。1936年与叶浅予、丰子恺、华君武等人筹办发起第一届全国性漫画展。1937年“七七事变”前三天参与策划北平唯一的一次抗日漫画展,与同仁王石之合称为“北平漫画二王”。1926年在北平苏联大使馆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介绍人李大钊,陈独秀曾手书“书画双绝”。游江从小习画,原本做过杂志美编、摄影师的他而立之后继承外祖父衣钵,他说:“来古镇开画室,图的就是一个乐趣。让这里成为一个文化‘接头处’,认识的不认识的,以画为媒,广交朋友。”画室就是店铺,店铺就是画室。从古镇的一条小巷子几级台阶拾级而上,迎着木门槛,冷不防一低头一抬腿仄进去,便是别有洞天的游江的画室。画室里喝茶品画,天南地北地聊天。

步行到江边,才后悔我没有一支游江的柔软画笔。水墨天地,画山、画水、画树、画岸、画吊脚楼、画石板路、画老街茶坊、画古老的码头、画鲜活的众生相。千年的码头石板路,白日里有车水马龙,摊贩拥攘,人声嘈杂的热闹;夜里,人气渐渐散了,灯火初上,一场蒙蒙稠稠的小雨,雾里来,烟里去,刚好把黑黢黢的石板路抹黑,擦亮,照得见晃动的灯光和人影了。一切浓缩在黑白二色里,雨一停,就架起相机,支一只精巧的镜头,街头巷尾,都是极好的构图。

步履徐徐,斜进一条小巷,此刻的古镇,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光。在重庆阴冷多雨的潮湿天气里,独自去巷子里走,听各种脚步远远近近、长长短短地敲击着古老的石板,听出唐风古韵。听听古巷的心跳,呼吸老街的气息。在一个特殊的时刻,自然是我乐此不疲的享受。暖煦的秋日,坐在瓷器口老街的某条巷子里喝露天的坝坝茶,看曲桕粗糙的泡桐树,撑开头顶的一方明晃晃的天日。没有风,一扇斑驳老旧的木门,把熙熙攘攘的人流挡在了外面。

几步之内,就是盖碗茶和竹椅摆设的僻静。掬衣落座,水柱临空,青花白瓷的茶碗里听得有水声翻腾。上好的茉莉花茶,永川秀芽,老荫茶……在三五分钟的光景里掀盖闻香,这一天,整天都笼罩在阳光筛落的灰蒙蒙的清冽里。好写字画画的人,常常来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话少,笔勤。稿子上,偶尔吹落一滴露水,一片落叶,鸟无关紧要地在树上“唧啾,唧啾”,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水墨,汇集到笔下。

古镇喝茶,一种是在岸上,一种是在趸船上,各有各的景致和味道。一日,黄昏后驱车去解放碑接上远道而来的好友魏,顺着滨江路,两岸灯火夹道,夜色渐浓。说好带他去江边趸船上喝茶,步行至江岸,踩着一条悠悠荡荡的木跳板登船,上二楼,靠江落座。两杯碧螺春,相对而坐,竟无言。只顾着吹那江风,对岸灯光依稀,脚下却水波摇尾,万顷涟漪,粼粼如游。那夜,我们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与其是说给好友魏的,不如说是给这江边的夜色的。好友定居海外多年,偏偏喜欢回国拍摄民间古朴的细节。

然而,岸上喝茶,泡桐树下听清音徐徐,扬琴点水,全神贯注、凝神静气地慢品细茗,又是另一番景致。一墙之隔的洁净院落,除了清扫干净的落叶,竹椅木桌,青花盖碗茶杯和铁皮长把开水壶,几乎没什么隆重陈设。素朴生古意,恰恰适合一个下午的闲聊、阅读和停顿。观杯中自有酣畅,听江水浪平一线,亦会徒生意趣。如若午后倦怠,难免靠着一把旧竹椅打几分钟吨。任枝上的野画眉,洒下轻愁般单调的啼鸣。小院的门槛,把白日里浩浩荡荡的游客,拦腰一勒,挡在了外面。巷子里几张四方桌,老树灰墙,青砖花窗,记不得是哪个季节,阳光微醺,满树淡紫的喇叭状的梧桐花开得轰轰烈烈。拾起脚边的一朵,花萼柔嫩,紫若浸染,心生怜爱。邻桌点燃的香烟,明了又灭,灭了又明。留得浮生半日闲,谁说的。这可是个难得发呆的地方。时光慢下来,慢成一种每掺一次茶水,就会泛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古镇的静,静成青苔上老屋里散发出来的温厚熨帖的寻常滋味。“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来万盏明灯。”我喜欢和朋友临江吹风弄影的趸船,已经细浪重重,叙茶三三。临冰凉的栏杆而坐,满眼水天相接,远山空蒙,云浅雾淡。冬日的江岸多迷蒙,鸦零枝冷,霜冻天阴,视线里自然少了渔翁的垂钓。船舶和轻舟都横在岸边,静寂倒影,与平平静静的一江风平浪静的烟波倒映成黑白清素的剪影。白日里依旧人声喧沸,步履若潮,浩浩荡荡地来,谈笑风生地去。

大仲马说:“历史就是一枚钉子,我把我的故事挂在上面。”

带一只耳朵去古镇,当人类早已厌倦了浮躁繁忙的城市生活。暖阳、江岸、孤鸟、趸船、远山、静水……去都市的周边找一幅画,找一个可以让心慢慢落下厚厚的幕布,可以把所有触觉都收拢,放飞、放慢。于是,千年瓷器口,慢拍沙坪坝,成了记住重庆的地标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