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带一颗波西米亚的心出发
1.4.16 骑着一支竹笛去碚城
骑着一支竹笛去碚城

小城北碚对我来说,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娘家。已过世的祖父祖母刚解放时就举家从渝中区的中一支路迁来。究其缘由,父亲说,祖父当初见小城街道疏朗,树茂人稀,便爱上那份清净。

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这里度过。三五岁时,就兜里揣上叮当响的几个硬币,随祖父去戏园子听川戏,或在祖父喝茶听戏的街边小人书摊上看上半天的小人书。快到中午了,身着厚厚长衫躇一根黄羊木龙头拐杖的祖父就从茶馆里慢悠悠地出来,叫上正看得一头雾水的我,去兼善餐厅吃罐罐鸡。一小盅一小盅蒸笼里刚出炉的鸡汤冒着热气,趁热用勺搅开亮铮铮黄澄澄的油珠子,尝一口,鲜而不腻,鸡肉的细嫩和蒸汤的浓香入口便化。几口热汤喝下去,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脸上也泛起两朵粉嫩的红晕。“趁热,快把这碗面吃了。”爷爷总是乐呵呵地喜欢看我喝汤的样子。敞口青花的土陶碗里,一撮撒开的葱花星子碧绿碧绿,清亮见底的汤色下是静若处子泊在碗里的北泉手工面,竹筷子轻软地一挑一拌,雪白细软的一拢拢云丝就在那香气烘鼻的葱花汤碗里让人垂涎欲滴了。每每端起碗来,周围都会响起一片因吃食发出的快乐的声响。

入秋了,小城的街道诗意得可以入画。街头巷尾,常常有支起画板,斜蘸粉彩,横描竖扫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少女的我,梳两条乌黑的发辫,紫裙飘飘,从彩叶纷飞的梧桐树荫下走过。风一吹,漫天的金黄梧桐叶在空中无声无息地飘飞,慢镜头般一片片如灿烂的蝶翅在空中绽放。

尤其在雨后,空气出奇地干净。丝丝清新中,总有股好闻的树叶香气。每当那时,我就像只轻快的小鹿,挽起裙角,蹦蹦跳跳地走在去图书馆和回家的路上。地面的一汪汪水畦,倒映出高大的梧桐树干,我常常站在树下,傻傻地等它们落光最后一片叶子。然后,幻想自己是小人国来的牧羊女,在一梦醒来时,头上长着修长美丽如梧桐树枝的带魔法的鹿角。

多年前的梧桐街,我年少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的淡淡意境,就这样走进我的初恋,走进那个爱极了碚城秋天的女孩。

初恋时,我还喜欢一边听广播一边从小城街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漫无目的地跟着一些空中飘着的音乐走啊走,直到夜深人静时走回家去。广播里的那个声音和那年秋天飘落的梧桐雨,成了我不谙世事的少女时代寂寞的定格。

二十多年后,当我已为人妻为人母。一次为了却“儿童节”儿子想坐快艇的愿望,我带他去了小城的嘉陵江边,水碧如玉的温塘峡。没想到却会意外地邂逅一支清风之笛和一对自得其乐的船家夫妇。

船夫是一位60多岁面膛发红不苟言笑的老者,他和他妻子,一位五官白净细致的妇人,一身白底碎花的素淡衣裳,言谈中,透着温和。他们是两个退休后放弃闹市中的居所,栖居小山峡江畔,以船为家的一对老年夫妇。我见到他们时,夕阳的金辉还没有褪去,鸟唧啾,山花的香气引来蜂蝶。一道雾霭,从江中上升,上升,轻薄如纱,悬在山腰。天一擦黑,就要从这半山的林子里散去。二人饭毕茶停,那扇昏黄的窗下,悠远百转的笛声又开始破窗而出,钻进我们的耳朵。

“几年了,我们喜欢上这里的生活了。”船上的住宅“别墅”一样有着齐全的功能,厨房、卧室、卫生间。甲板上的平台兼过道就是他们的大客厅。船尾的过道上,男主人为七八只鸡、小猫小狗也修建了分别属于它们的木盒房子。

每天,都有不少从北碚、合川穿梭的打鱼船经过,上好新鲜的黄腊丁鱼,大河鳃鱼,船钉子鱼……常常是他们饭桌上的美味。

人与岸,在这依山傍水的峡岸,沐温泉,饮江风,观白鹭,采野菜,听鸟鸣,结茅而居。曾几何时,人与江语,独对蒙蒙山影,独享灯疏月明的宁静。黄昏了,燃起寥寥炊烟,妇人在船头摘菜烧水,淘米煎煮;船夫在屋里调音识谱,咿咿呜呜地试曲。天色暗尽,周围除了水声,孤月秋虫低语,山和岸,都落进无边的漆黑里。

蒙蒙的夜色下,我们沿山路而行。笛声又骤然响起,清宛如指间的音符,远远近近,摇曳进耳朵,林子里绕几回,柔肠千折,似有回音,一把翠玉,散落在林子里。一弯冷月,在江中斜挂成金钩。江岸的山影,映衬着青黑的坡脊,笛声若水,随月色凝散,似有萤火虫的光,悬而不落,在峡口中低飞,俯冲,又跌碎,绽开。

一曲终了,船夫变得健谈。“月亮爬上山梁时,我爱在船头吹笛。日久天长,我和老伴多年沉积的若干病痛,不知不觉中已化解在江风野笛里,只觉身轻如燕,这地方住习惯了我们真舍不得了。”他笑着说,周围渐渐风凉,水声、风声,竹林枝梢上发出的细碎……朗白一片。月下影单,江风两袖,唇齿之间的曲调,岁月锈蚀了多年的身板恶疾,就这样在一江一山的险峡滔声中,不治而愈。曾几何时,我羡慕起他们左手执笛,右手生火做饭,伺鸡养猫,还经营着三条崭新的水上观光快艇的逍遥与散淡。

清晨笛声倦了,吹笛的人,就坐在船头垂钓。他说,早起江风微凉,草生薄露,天边朝霞层叠时,会有三三两两的白鹭,沿峡谷上空,徐徐掠过头顶。

心性如笛,真正的逍遥其实是心性合一的逍遥。在这座山水性灵的小城,两个因年老而有病痛的老人,却随性而来,避开几十年未曾离开的喧嚣,搬迁到此,从1989年从船舶公司花两三万自购的一条废弃的趸船悉心改造,开始了他们的“逍遥”之旅。

小城是素淡的,岸垂荫,山色如黛,杯盏清幽,采江风林岚之气,寻游鱼飞鸟之趣。一支哀而不伤的褐色竹笛,一对和我一样,极爱寻幽觅野的寻常老人。在峡谷里吹笛,吹得荡气回肠,草阶转绿,柔波万倾。笛声如绸,沁润了一江山色,峡中微翠,城中有江,江中有城。就让我在梦中,骑着一支竹笛去碚城,去看那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月,听听那一泉一笛,江涛拍岸……呵,这一切,原本都是我沉醉多年的那个温软熨帖的“娘家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