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这片山水,就是让我一见钟情的吗?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
——周作人《乌篷船》
晨起,送孩子上学,和熟悉的人善目而视,雨后潮湿的空气更容易让人清醒而敞开心扉。独自返回,一路上和另一个自己说话。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内心,安静的时候是充满力量的。
这种力量,可以把人从既定的生活里唤醒。
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路边湿黑的梧桐落叶,长时间的堆放醒泡发出清新之气,再一想,这清新是腐败多日的落英“无情物”所为,忍不住大口呼吸了几口。清早的味道总让人意念凸起。一边走一边放慢脚下的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让这身体由里到外全被这重生的浆液灌注。眉目如新,内心渐渐饱胀圆润,水样的空气,渐渐浸泡肌肤如籽,如颗颗土壤里的种子。
这样的清早,竟让我成了一颗稀少或寻常的种子。人有时也需要惊讶自己与众不同,走完这清早的时段,我回到纸上,回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和鸟语的家中,继续我那些放慢速度的写作、旅行、等待和电话。
偶然一天的奇思妙想,其实算不上什么,所以我绝不去与人说,有些感觉,属于自己,话白了反而无趣。
有时,夜深人疲,再多的抱负都抵不上倒向一只松软香甜的枕头。
身体不同于机械,有生命的物种才无法消解自身的脆弱和故障。我已经习惯定期像清理电脑硬盘一样地清理自己的危险和隐患。找一种适合自己的检索方式警醒地生活,比浑浑噩噩,待在原地被物欲烦恼分解在我看来要重要得多。
年过四十的时间里,好在我依然写,慢慢写,慢慢读,慢慢等。不计时日,也不计代价。
只有阳朔的水,让我甘愿停下来,让内心返回一张白纸,一些减法,哪怕随波逐流。
一直找不到原因,久居城市的心,为什么一到了安静的水边,就失魂落魄,只剩下两眼蓄满了的莫名的泪来。水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虚影,波光潋滟,宽大澄澈的绿袍子,缀满了数不清的碧玉。千丝万缕的线,织尽静缓的山色天光。江底透明,婀娜的水草伸出细软温存的手,像逝去的天国的祖母,从我的心里,扯出一根曲曲折折的丝线,先是从心里,然后是从眼里、面容里、头发里织成眼前的景物。风不辞而别地吹,两岸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质地和颜色。大地漂移,我不是哲人,但一筏一世界,倒是应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筏上一日,浮生渐老。还在乎些什么呢?看身边的男友,人或站或坐或躺进一把竹凉椅,很快就倦得心毛茸茸地半梦半醒。想必这个好书法古诗的人,早已在梦中撑开那支蘸墨醒神的狼毫,以天地为纸,铺开山重水复的影像,挥毫走笔,半梦半醒之间,处处都是亦诗亦画的起伏群峰,自成一格的大写意。
感谢这次春天的阳朔之行。泛舟漓江,迂回峰峦,独对一片山水,心自成一叶轻舟,人生哪堪负重,只有在水边,懂得扔掉自己烦恼的过去,世俗的细软,肉体的杂念才可以做一个轻装上路的人。发肤素淡,布衣薄袖,一双体己合脚的鞋,清茶和几卷闲书、寥寥纸笔自是必不可少。
心轻如叶,顺流而下,竹筏骑水而划,越往前行,眼前水光如镜,风平浪静,一个被河流映照,素面静心,对岸滩涂鸬鹚、梳妆的女子越来越清晰。
远去,直到黄昏。而这样的黄昏在记忆里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透 明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透明人。所以天生也喜欢透明的东西。
天空,海水,阳光和旧玻璃。这些清浅的东西让人眼前迷离,发一会儿呆,花几分钟陷进短暂的空白,像小时候透过一张张宝贝似的玻璃糖纸看世界,好奇而惊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这种属于内心的一点点晶莹。回到鲁院,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路过静静的池塘,弯曲的小路,柔软的草地,一把露天的靠椅,黑色的塑像……我在刚修剪过的桑树下停下来,我搜寻着耳边的声音,“你看!好多。那颗最红,那颗熟透了,元辉,在你后面。”树上是两个快乐的大男生。符力和元辉。为了给女同学们采最新鲜甘甜的桑葚,他俩上蹿下跳,我和赵雁在树下眼巴巴望着,一把撑开的雨伞倒挂在草地上,准确无误地接住一颗颗空中“投篮”的桑葚,不一会儿,就半不锈钢盆了。我没法形容喜滋滋的开心劲。赶紧和赵雁一起拿回寝室,细细洗了,分给四楼和五楼的同学们。
草地空荡荡的,可去年摘桑葚的某种气场还在,声音还在,欢喜还在。我默默对自己笑笑,真快啊!那把让人素面朝天的椅子还在,穿着绿裙子的我每个清早都坐在那里,树下静静的影子还在,草地上的松果还懒懒地躺着、躺着。风不时吹动我手中的书页“哗哗”作响……“嘿!雨馨——”远远的,那个浑身牛羊般结实,风一样迅速,蒙古马一样矫健的汉子——哈达同学边跑边和我打招呼。晨练的他常常在跑步的时候和小花园里的我相遇。记得院子里常常有盛开的花,红色似火,粉的白的一簇簇瓷实相拥,花香夹杂在一束束风里,不经意就熏得我们云里雾里……
几个月以前,从美国回来的陆阿姨向我推荐了《秘密》这本书。上网搜了,竟然缺货。阿姨说这是本给自己开悟的书,你看了对这个世界,人与自然,人类的生存、起源,生命的空间、价值都会有全新的认识。
两年前,她喜欢上了心理学,摄影和收藏。一个人在死火山口形成的森林里拍了上百种昆虫和野生动物。她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秘密里。她只想离自然最近,离心里的那种坦然最近。
“有时,连呼吸属于周围的一草一木。”她说。
“雨,我喜欢你。”“我也是啊!”
因为喜欢,她把最想说的话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告诉我。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外面的夜色,一点点暗下来,变黑变蓝,蓝得漆黑一片。时间在墙上叹了口气,咖啡凉了,没有音乐,我感觉心里硬硬的那一部分,在慢慢稀释、分解、融化,最后无语到寂静。
我不知道这种忘年的情感叫不叫透明。
后海的夜晚,两只木摇船装着我们鲁十五的小说男,诗歌女一大帮同学,酩酊小醉,感觉灯光、脚下、水面都在摇晃。低语的,扯开嗓门唱歌的,走路踉跄的一窝蜂到了岸边,一池子流光溢彩的水让人恍若隔世。垂柳不见了,人影不见了,嘈杂的夜市“霍地”一跃而起,瞬间直上弯顶,落下来,消散开,成了薄薄的灰烬。
我们就在灰烬般的夜色里,回到“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里……
多好啊!趁我们年轻,趁我们恰同学少年时。
我也许还是个善感矫情的人。喜欢别离时,心里隐隐的那种痛,一丝牵挂,莫名地难言,送别时每一双透明到泪光闪烁的眼睛。
我爱这些简单真实的透明,也爱我身边这些可爱可亲的透明人儿。
都说海水的透明度高,海所带来的水色之美是因为水色被分成褐、黄、绿、蓝几个由低至高的不同等级,等级越高,水色越蓝、越美。我常常喜欢去海边走走,或者静静坐着,什么也不想,调整呼吸,闭上眼睛,直到把心、耳朵、眼睛和五脏六腑全都忘掉,只剩下透明,水色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