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涠洲岛
三五个人乘坐一艘小艇,在湛蓝无边的美景和恐惧中,一人多高的海浪把船几乎掀翻,汪洋中大家只好在小船里顺势平躺,手拽紧手,可汹涌的浪潮还是把人掀到空中,又重重摔下。
近9海里的胆战心惊,开船的渔民大叔还说:“没什么,只是,这一带鲨鱼常常出没……”
火山岛、珊瑚海岸、仙人掌树、天主教堂以及渔民小艇上每天打捞起来的深海海鲜,都诱惑着我。
在从北海归来的朋友的一脸后怕中,我决定去这个充满冒险和神秘的小岛。
“坐着船,不远千里,是为了和这头在海上被囚禁了一百年的野兽对话。被上帝施了魔法的人,它的前身,究竟是野兽还是王子呢?”在涠洲岛著名的火山口,坐在黑礁石上的我一直在想。
这条通向火山石的山间公路上长满了茂盛的大叶树和银合欢。巨大的仙人掌绽开鹅黄的薄嫩花瓣,我撒娇地督促男友去摘一朵给我,结果老实木讷的他被扎了满手的刺,蹲在岸边抡起熊掌一根根往外拔。
火山石乌黑光滑,被阳光晒得干燥发白,坐上去却奇怪一点不烫。四周无人,海风拂面,山坡上巨大的仙人掌树开得寂寞,脚下是碧蓝无边的无倾巨浪。
海底的怪兽发出“轰隆”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哽咽的那种。一块块的蓝翡翠被无形的巨手发怒般地掷到岸上,摔得粉碎,又迅速凝结成新的绿玉。
一块块美丽的海水在眼前在我们的注视下瞬间死亡又瞬间复活。
我想起刚才开三轮车送我们去火山口的渔村妇女跟我们说的话:“快涨潮了,你们还是早点上来吧!”
于是踮着脚尖,我像个漆黑世界里拿蜡烛的童话小人,举着两朵让人看了心疼的仙人掌花,蹦蹦跳跳地走上山去。
走着走着,奇怪,心里,竟一片空白。
“嗨!停下,快来看,这里有一个海盗洞!”循声望去,同伴正猫着身体,弯腰探身准备向前。
“哪来的海盗洞,哇——真是一个大洞。”一个两米宽,夹在两块大岩石之间的暗洞,涨潮时,海水会淹没洞口,什么也不会发现。此时正值退潮,海边露出洞口,层层翻卷的海浪冲刷着岩石,洞里传出一阵阵幽深的声音。
“下去看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咕噜就跳到洞里,“哎哟!”脚底像被针扎了一下,惊叫起来。朋友们赶紧拉我起来,原来,我的脚是被白花花的珊瑚石扎了一下。洞口的水很凉,也许是因为常年没接受阳光的照射,那些死亡了不知多少年的美丽珊瑚礁被海浪从深海里打捞上来,堆积存放在洞中,又不知什么时候将它们带回深海,如此天日,循环往复。
如此想象,我发觉自己突然变得忧伤起来。美丽骄傲的东西,都经不起上帝给予我们的生命和时光。
我重新回到岸边的岩石上坐下来,把小腿伸进海水,任它们漫无目的地摇摆。
下午的阳光把火山口剪成了一大片并不隆重的阴影。远处有几只小渔船在飘近又飘远,海岸的火山石千奇百怪,像《巴黎圣母院》中世界上最善良最丑陋的卡西莫多,像安格儿画中的裸身美妇,像安然入梦的恬静的婴儿,像倾倒的菩提树,像哭泣的受伤的黑熊……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一个抑郁老人在沉闷地叹息,在无声地哭泣……再听,哀伤竟来自地心,海深不可测的另一端。
我们惊愕在一旁,开始四下搜寻。原来我们所处的位置几乎是一个完全悬空在海底的容器中央。
这是一座尘封上千年的死火山,火山爆发时,火鸟般浓烈的火焰喷薄而出,喷射,流泻、突涌、运动的岩浆似巨兽肆无忌惮,不知何时横行了多久,被上帝的一声咒语凝固在海边。一百年过去了,起起伏伏的海水循环往复,掏空怪兽身体里的暴躁和沙,一只孤独丑陋的怪兽,一座死亡之城,一座千疮百孔的宫殿,现在在我们脚下,说不定水下的哪根手指头还和小岛一线相连的火山岛。
坐在刚被海水冲刷得发亮的火山石上,摘下墨镜,聆听一个沉闷的心脏,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望的音质。
哪怕它是只怪兽,一只所有愤怒都被幽闭在孤独之中的可怜的怪兽。
平静的水面似一扇幽闭的地狱之门,失去自由等于失去生命,突然中魔法的怪兽无论怎么强大,在水下,无论拥有多么美丽的水妖和财富,它都永远不再是一个国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企求上帝让他做一个贫穷自由的放牧人。
黄昏降临前,我唯一可以做的,也许是放足够的虔诚,在这陡峭的火山石上坐到天黑,静静听一晚那个地狱里的困兽,说会儿苦闷的话吧!
夜里我睡不着,就和同伴们去海边散步。
没有灯,那些船空核般在岸边暗哑着,瘦弱的桅杆在一片月色里孤零零望着远方,海浪依旧如摇篮里伸出的母亲的手,轻轻拍打沙滩,低吟着一首无韵无字的天籁。
阵阵咸涩的海风吹来,人居然就像婴孩般地入梦。
可我还不想睡,我贪恋这夜晚迷人静谧的部分。回到房间,阳台上夏虫聒噪,岛上黑漆漆的窗口很少灯火。推开窗,冷不防就有树丛间蹦出的一只皮球大的菠萝蜜的半张脸,吓个惊喜。冲完凉,走近靠海的那扇窗户,灯下,白翅膀、黄翅膀、灰翅膀的蛾虫们欣喜地前来造访。
随意躺下,身体舒展开去,就能看见满天亮得出奇的北斗七星。我们在西式拱形的小阳台上泡了两杯茶,四周人声渐息,不知名的鸟儿在黑暗里唱歌,夜色里的所有声响都被收拢在两只冒热气的杯子里。
海浪的声音渐远渐息,走错路的小飞蛾扑腾着翅膀,在路灯下的光圈里打着旋儿。
这样的夜里说不定谁都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早上五点,渔女阿香就轻手轻脚地来敲我的门。“谁呀?”“是我,起床了,不是说好我带你们去看日出吗?快起床,不然就晚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跟着戴圆三角斗笠的阿香坐进她家的红色小三轮。天蒙蒙亮时什么也看不清,但清早的风真已有几分寒意。丝丝的沁凉如一只只小针扎进皮肤,我抱紧双臂,心想:看日出的路怎么就这么远呢?
车翻过几道岭,终于来到海边,那个还得步行经过的一大片水洼。刚退潮的沙滩上也许半夜里工作的螃蟹仍在耐心地打洞,一有人惊扰,它们就立即躲进洞里,像动画片里机灵的小木偶。
黎明的晨光星星点点地在远处闪烁,我拣起白花花的一块,坚硬,水灵灵地在手中莹白,一块海石花像一朵凝固在手中的海之冰雪。
黎明前的海,像普希金笔下那只老太婆的大木盆波澜不惊。风吹来一股湿润又略带咸涩的味道,我想起可怜的打渔老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小金鱼啊,小金鱼,我那老太婆她不想做贵妇人,她想做女皇,她想全世界的一切都归她统治……”
我哑然失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心里的秘密。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我眯缝起眼,心单纯无拘束地走向海底,记住些什么,都不再重要。
米亚罗在藏语里原来是“一个好耍的地方”。
十月的重庆,地面火辣得惊人,我们从落日处出发,半夜突遇变天,经成渝高速,一场结结实实的暴雨,铁水冰点磅礴地敲打车身,一路上车若快马加鞭,窗外的雨让人昏昏欲睡,我独醒着,望着飞驰的窗外,做梦似的,竟忘了害怕,想着那个叫“米亚罗”的地方,仿佛因这场突然的雨,更显得千里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