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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颗波西米亚的心出发
1.3.31 放逐偏岩
放逐偏岩

以为自己早已不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其实不然。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无拘无束的小兽。海明威有,高迪有,达·芬奇有,我也有。

听说古镇如今只剩下黄桷树的那一条颠簸起伏的石板路。“偏岩”二字莫非就来自这古镇原本生在偏脖子的石岩上?

探出头去问,路人一笑了之。

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如今通向那里。当两边都是葱葱郁郁的苗圃,夏日紫薇,黄桷兰,茉莉,夜来香……密密匝匝的花香像蜜蜂一样一点点叮进我们的呼吸里。熙熙攘攘的中巴车,装着松松散散的各种乘客。有背着旅行包,墨镜和矿泉水、手机不离手的大学生,有穿西装抱孩子的年轻父亲,有背竹篓、裹头巾、抽叶子烟的老人,以及穿得大红大绿、提一篮子鸡鸭蛋回娘家的乡下妇女。他们饶有兴趣地说着话,聊着家常。而我的目光,却早已被眼前飞逝而过的一片片绿紧紧捉住,飞掷向窗外。

车摇晃着人迷迷糊糊睡着了又醒了,几个小时以后,终于“哧——”的一声长叹,在河岸边刹住四只黑轮。赶牲口的少年竹竿一扬,黄鸡、麻鸭、猫狗们扑腾起一片水花,空气里夹杂着牛粪和鸡鸭饲料的原味。古镇背后就是山野自然生长的树林和果园。

“今儿正是个赶场天,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哦!”抽着旱烟,端着老鹰茶的老人们三五个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

我喜欢入夜时独自在老街上走走停停,看白日里攒动的人头慢慢消失,车一辆辆呼啸而去。家家户户开始收拾起巴掌宽的木板门脸。“哐当哐当”的拼装木招牌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街恢复了一个老人的样子。暮气沉沉,人们脸上的神情跟身上的旧衣衫一样朴素、干净。小石桥边,卖鱼的一对中年夫妇笑得爽朗。望着塑料袋里所剩无几的小鱼儿,我问:“这鲫鱼怎么这么小?”“这是正宗的本地鲫鱼呢!”卖鱼的汉子笑呵呵地说。眼看箩筐里的鱼越来越少,他家女人又冲我说:“你看那青黑的脊背,就是一点没喂过饲料的土鲫鱼,熬汤,雪白雪白的,又鲜又香,补人得很哪!”

挡不住诱惑,终于称了他剩下的六七尾小鱼,汉子的女人细心将两层口袋帮我装好,一句“妹,慢走”让我走了好远,胸口还热乎乎的。

过小桥,一条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大树底下好乘凉。清澈的河水柔蔓而过,潺潺的水流,经过家家户户吊脚楼的后门,洗菜、洗衣、涮锅刷碗,全在这清水里。参天的黄桷古树与古镇的吊脚楼倒映水中,任螃蟹、河蚌和小虾、野生鱼类等在其间来来往往,全然不去理会河岸那正在洗衣搓袜的小姑娘。河里的水绿了,草嫩了,一夜风来,吹开老树枝头的苞芽,鹅黄色的黄桷树胞衣风中飘落,纷纷扬扬,烟花般地撒落一地。人在树下,冷不防就有一场春天的绿雨落满肩头,不知何时,水面,屋顶,街道,都已是一个“绿雨飘飘”的世界。

而一墙之隔,是另一个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赶场街,一个融洽在乡里,融洽在吆喝叫卖声里的另一个世界。

老街的两旁,全是木门面街而大开的家庭铺面。“开轩面场铺,把酒话桑麻。”理发店、药店、小食店、私营供销社、布店、家庭旅馆……最吸引我的,还是那雕花木门的背后,几乎座无虚席的老茶馆。

四方的八仙桌上坐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茶一人一杯。据说,这泡茶的水是专门从后山的一口古井里挑来的。茶馆的主人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年轻夫妇。“赶场天生意好,我们夫妻俩天不亮就要去挑水。井水泡茶,有股清香,喝惯了的老顾客,怎么都要到我们这家来。”难怪都快中午了,还里座无虚席。

街的尽头,是一棵镇上最大的黄桷树王。树下是一个光秃秃的小院坝。坝子的边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在和他的老父亲晾晒自己家做的手工面。白白细致的面条小心地晾晒在拇指粗的一排排竹棍上,阳光下雪白透亮,纹丝不乱。远远地,她甜甜地笑着,像一朵带露的山茶,脸上粉嫩粉嫩的红晕,细致如云丝面的皮肤,在她的举手投足中,层层晕开。

院坝的另一侧,是木头和条石结构的古戏台。斑驳的木柱上还依稀可以想象昔日锣鼓喧天的热闹和繁华。铜刀刻出的盘龙飞风,金狮戏球,花鸟鱼虫,丹凤朝阳栩栩如生。

昔日的喧天锣鼓也许不会重来,戏台上惊鸿一瞥,也许就和这台下的人私订了终身。

最后的舞台也许就是一场人生。

透过雕花的木窗,赶集的老人依旧在坐茶馆的日子里,怀想过去的戏台,过去的热闹。

在一壶慢慢泡开的茶里,缭绕的气韵中点燃手中的焦黄烟叶,神清气定,原来所有的旧时光都需要漂洗。

风吹开路边蒲公英花毛茸茸的梦,走在被田野编织成一件毛衣的一条条羊肠小道,呼吸里全是干草的气味,收割后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金灿灿。两三只小羊衔草而躺,晒着春天的太阳,“咩咩”的叫声比蜜蜂们唱歌还要好听。

缓慢的河里几只大白鹅收起优雅的翅膀,“一定要到闻得见花香的地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我突然冒出个念头。

黄昏的时候,走出老远还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小镇。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把古镇折叠成一道剪影,眼前的落叶、鸭群,白墙黑瓦被渲染得寂静无声,赶集的人们早已散去,一位年迈佝偻的老人在“沙沙”地清扫街道。白天热闹的店铺此时已关门闭户,青砖砌的烟筒里也开始徐徐冒烟。

天黑尽时,家家户户的窗里传出电视的声音,楼上的窗口也开始伸出粗壮的黄竹竿,一只白白净净的女人的手,正熟练地晾晒一家人的衣物。巷子里没有路灯,但并不黑,因为每当你抬头望去,一束温暖的灯光总会自那窗口向外流泻……

脚下一阵紧赶,走到一家“古镇农家乐”。穿老式蓝色咔叽布的女老板做的菜和她说话一样风风火火,“干豇豆烧腊猪蹄,小米蒸排骨,蒜苗炒新鲜胡豆,冬苋菜豆腐汤……”

农村大嫂家的家常菜肥而不腻,新鲜爽口真叫人留恋。

杯盏小酌,食过半巡,窗外溪流边的青蛙开始唱歌,蟋蟀开始弹琴,伸长脖子往下望,月华如水,朦胧的浅湾里,你甚至可以听到游鱼在窃窃私语。

因为宁静,吃过饭,你可以去没有人的石板路上拣星星,斗大的星子漫天如眼,看透你满心的迷离,世事如澄,皎洁如天。忽又钻进云层,俏皮地逗你。

走着走着,人就容易在广柑花、枇杷花开过的甜香里迷路。一条铺满月色的小径通向果园,果枝低垂,人需弯腰而过,一路踏碎纺织娘婉约的歌声,沐在月光里,月依稀,人如故。

镇上一夜,睡得真沉,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以为是在自己市区的家中。“昨晚做梦了?”“没有。不,好像做了,梦见那些果树上的花都开了,自己突然不知怎么变成了一棵树上的果子,回不去了。”

“傻孩子。”他一把拥住我,呼吸贴到我脸上的时候,耳朵里隐约传来几声“汪汪”的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