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蚂蚁的生命之旅
一个诗人,把自己置身于一只蚂蚁的微观视角去感悟世界,是值得让人尊敬的。
他的笔更像是那些躬身俯首从未离开过大地的蚁足,质朴中来,不偏执不虚张,不浮华不艰涩费解,携带着一股来自田野村落的谷香雀鸣,稻穗泥土之气,朝花夕拾般透彻之音。一支蚁行的队伍,来自那山高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高原,以及高原上逝水而去的青春年华……
“蚁行”和“温度”有什么关系,初看不识端倪。
《蚁行的温度》让人有些费解,再读,“蚁行”是诗人自喻自己多年默默无闻地耕耘与跋涉,“温度”是象征诗人“乡村、校园、军营、城市”等人生四季。每个季节都浓缩并呈现着不同的色彩、温度和轨迹,诗歌之梦,始于足下,哪怕如一行小小的蚁族,也弥足珍贵。
在人生的湖面上,河流、土壤和记忆中的村庄、故土赋予了诗人骨骼里的坚韧和顽强,悲凉、滚烫、真实又厚重的洞察力赋予了诗歌浓厚的生活气息,如果说这本诗集中透彻跌宕人生起伏的明亮来自何处,我想它一定离不开诗人灵魂深处的思考和寻觅。
以一只蚂蚁的名义,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沉默却响亮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本诗集里大量的作品都语言质朴,看似熟识,但作品的神奇之处在于从凡俗的生活状态里捕捉到诗性的光芒。诗人是敏感的,但骨子里却是有担当的。身兼作协书记和进入不惑之年的他,勤奋笔耕,以诗为笔,倾吐更多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善良和宽悯。
他笔下的乡村是沉重苦涩的,“父亲那佝偻的脊梁/永远压着生活的重量/父亲像一把镰刀/慢慢磨损/唯有对五谷的热爱/唯有他最爱听的鸟声在内心的大地/站得端端正正/他笔下的母亲,是忧伤而辛劳的,是瘦弱而善良的。“母亲眼里/装着幸福的时光/她习惯眺望/曾经被黑深沉的山压着/母亲为什么幸福/院侧的梅花和喜鹊知道/这些饱含深情地写父亲和母亲的诗里,有对苦难年代的追忆,对儿时记忆的感念,对父母辛劳一生的感恩与怀念,从《佝偻的脊梁》和《幸福的目光》里,从诗人魂牵梦萦的故土,看到贫困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千千万万生活在中国农村的老人,他们无疑都是勤劳善良,忍辱负重,挣扎着,耕种着如同泥土一样经历着生与死,在苦难的命运面前无声地生存着,苦难着,希望着。
“终身一跳/福二爷/毅然结束了痛苦的生命/他是不愿意跳的/因为过了这个夜晚/他才四十八岁/他的贫穷/站得比悬崖还高/他的眼里/落日像一朵凋残的花/暗而且冷,他不能不跳/残废的身子/不用治了/节省的钱/换回儿子不省事的笑/婆娘的泪水/终于可以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汩汩地流出来了/”(《福二爷》)
悲凉的命运,来自乡村底层的生存之痛,怎能不让人动容。
“我的亲妹妹啊/我一辈子没有你苦/把下辈子的苦加拢来/也没有你苦/”(《歌颂妹妹》)
这发自肺腑的呐喊,亲人身处生活的泥潭,诗人叹息、颤抖、反抗,苦难的命运成为擦亮灰暗人生的火炬,诗人在感同身受的震撼中真切地抓住了语言的深度,以来源于现实世态的悲悯之痛,形成了诗歌中锤炼的火候和张力。
这些现实主义的诗歌,远远超越了浮泛的抒情,表象的描述和形式感的过度铺张,诗人用一根垂直的线索穿起了整个人生,对事物的透彻理解既是生活现场又是人物命运,一条有形无形的线穿梭在巨大的时空里,容纳了世间百态:是真切的,又是旁观的;是哲理,又是思辨的;是象征的,又是解构的;既有丰富的内涵,又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
诗意的自然态里,感性与理性相融、攀升,一只蚂蚁的大爱多么不易。
他说:“我觉得我是一只蚂蚁,左奔右突,奔波劳累,为了一个梦,在生命的缝隙中匆匆蚁行。时而在童年的小河边,时而在少年的歪诗里,时而在军营的歌唱中,时而又在城市的生活之中……”
在垂直如一棵树的人生之路上,人何尝不是如蚁在缓慢爬行,而诗人的跋涉在这条垂直的道路上,是缓慢而坚实的。
在他的军旅专辑中,我特别喜欢“把高原镶进肋骨”这个标题。他把最年轻美好的岁月,献给了军营。新兵的他,一路走来一路激昂。“我心中装着故乡的麦浪/我的信念像金子一样/我的心永远永远/闪射着太阳的光芒/”紧接着,是一连串富含浓郁部队生活气息的乐观,明朗的小标题,《我是国家的》《一身金黄》《翻阅唐古拉》《高原的风很生猛》《一跃而起》……
他是个从里到外,都明明白白写着—《—我是国家的》的那个看似单薄却顶天立地、浑身浩然正气的士兵。他的字里行间充溢着一个军人的阳刚、明亮和胸怀天下的气度。他的笔,从家乡温暖湿润的葱绿中,走到藏地雄浑的烈日长空,荒漠冷月,他激情澎湃地抒发生命的礼赞,“差点让鹰折翅的唐古拉/差点让蚂蚁断腿的唐古拉/差点让蛇爬不过去的唐古拉/哦,我高耸入云的唐古拉/”面对高海拔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乐观向上,振奋高歌“高原的风很生猛/战士的脚跟/是一颗肉钉/把身子钉进土地/把坚硬钉进土地/岿然不动”他怀念战友,在《一跃而起》里,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副连长舍己救人的故事。“那颗哧哧冒烟的手榴弹/不是敌人扔过来的/是从一个老兵手上滑落的/即将炸响的一瞬/一个身影一跃而起/飞起一脚/把那个战士踢进沟里/嘭的一声炸响/大家才醒过神来/压在下面的战士毫发无损/扑在上面的副连长左眼眶却鲜血直流/”生死攸关时舍己救人的真情、感动,让诗人对生命的责任和奉献有了全新的认识。
面对巍峨的布达拉宫,他坦诚得像个孩子,生命本真的原野被一大片佛光笼罩,如一只冥冥中的大手抚慰心灵。“那时候/我不懂佛/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便感到/大地布满佛光/艰苦的兵营里,战士们亲如兄弟,以苦为乐。“拍着喜马拉雅的肩膀/我们称兄道弟/一把扯过战友的毛巾/要给兄弟献条哈达/收下吧/我的雅鲁藏布/收下吧/我的珠穆朗玛/”
而面对一封家书,他却忐忑不安地躲进角落里贪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收到女友的来信/狼吞虎咽的我/拆开那颗邮来的心/仿佛每一个字/都是雪白雪白的米粒……”
正如诗中所写“高炮兵的拉练/血水和汗水融在一起/车声隆隆和炮声隆隆融在一起/排山倒海/”正如《退伍》正所写,“把橄榄绿打进背包/说一声高原再见/高原已嵌进我的肋骨/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从军营走向城市,“城市眼花缭乱的生活/城市正如火如茶地建设着/行进着/城市的阴险狡诈与自私自利也走进我分行的韵律,走进我马拉松式的步履。”他移情巴山河流,崇山峻岭,山峦为墨,根脉为笔,感悟着行进中一座《站立的城》。“把硬度竖起来/把速度竖起来/竖成句子/在山边站着/在水边站着/在崎岖里爬坡上坎/根是从巴山长出来的/血是从巴水淌出来的/雄鸡唱醒春风/句子就绿出新意……”诗中另辟蹊径,没有大江大水的宏大叙述,但不乏雄浑豪迈的激流进发,一种蓬勃的时代精神一种直抒胸臆的力度和意象俯首可视。
他的语言是硬度的,质感的,倔强的,在生活的明暗处,触及人性的暖流,城市的心跳,高楼的绿色,新农村的脉搏,把笔深入到许多诗人逃避的灵魂角落,城市行进中必然面对的污染,留守家庭、贫富分化等矛盾困惑之中。他直面日新月异的城市,直面马拉松的跑道外,生活的另一面。
我读到让人扼腕叹息的《民生问题》:“新闻联播后/我在床头写诗/我写我的城市/像施足了肥/一天比一天地长高/那个保姆阿姨/积了十年的血汗/还买不到一个八平方米/她望着窗外的高楼/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半生没有买保险的老段/从国营厂下岗的老段/穿保安服的小马/从乡下来的他/满怀希望/想把老婆和孩子接到这里这些/”诗朴实见底,他谦逊地说:“我不是诗人,但这不影响我爱诗、读诗和写诗。在诗歌旁呼吸,觉得四周全是飞翔的意象。我把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整理出来,用疼痛、用亢奋、用奔涌、用燃烧,在城市的缝隙,在时间的缝隙,在生活的缝隙,把自己的生命之旅,装订成诗歌,我的马拉松诗行。”
这只城市的蚂蚁,从不停下他的脚步,他的笔耕,他怀抱岁月的真挚抒发、低吟浅唱。如今,诗意的光芒如一支支火炬温暖着重庆冬天的夜空。如果有一天,当你读到:“我是一只城市蚂蚁/在碌碌无为中累/碌碌无为中苦/碌碌无为中忙/我在生活的土壤里吮吸诗歌的光芒/用自己的汗、自己的累、自己的痛、自己的血/唱一首自己的歌/”这段平实无华的文字,别忘了在这座云遮雾绕,山高水险的巴渝山城,有一本书,一个诗人和他那本《蚁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