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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睡般地走进你，你还在原地，沉睡或散步，像一段多年前邂逅又远离的回忆。

只有静默，更适合你袒露的固执。如果在一幅画中，我们似曾相识，我一定是你笔下的一个静物或一束淡紫色的迷迭香，真的。

这个清早阳光很好，空气里飘荡着一种暖和的植物气息。

在一块常青藤绿叶掩映的Atelierde Cézanne的门牌下，在那扇锁住满园子翠绿的门里，我闻到木质画框混合了落叶在楼栋的角落里发出陈腐之气。

一条林荫小径，通向主楼后面的花园和塞尚的画室。我们弯腰穿过不知名的低矮灌木，冷不防肩膀碰响了路旁的浓密树丛，叶子中间猛然闪现几串新鲜玲珑的小红果，一些破旧残缺的行为艺术雕塑，随意散放。碎石路的尽头是一墙茂密的藤蔓，绿丝绸般地倒挂着，幽暗而华丽。不甘心的细弱枝蔓，一路攀爬上楼，与楼上窗户里探出头来的火鸟红的三色堇花相衬，一红一绿，相得益彰。星点的红，大片稠浓的绿，藤蔓妖妖，在一栋朴素干净的两层建筑前，光影交错。风吹过来，老旧的木窗户“吱呀”摇摆，发出古老的声音。

固执的塞尚，就是在这样有风的许多个夜晚，画画，入睡，梦中还紧握画笔，神态焦灼。据说他偶尔睡到自然醒，也会霍地起身，走到窗户边，注视良久昨晚他自己画的画。“平常游人很少，院子里很安静。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会来这里坐坐，发发呆，找找宅前屋后，大师的影子。”老园丁杰克很愿意和我聊天。

临走时，他还故意神秘地说：“小心啊，小院冷清，树林里野猫常常出没的哦。”野猫？对了，同行的女摄影师就随意捕捉到一只正享受日光浴的黑色花猫。

我们轻轻踩着楼梯上楼，陈旧摇晃的木楼梯，一有人上下就发出很大动静。

十点钟，管理员打开门，她是一位学生模样漂亮的黑发姑娘。打着小卷的蓬松披肩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泻到胸前。长睫毛浓密幽深的眼窝里，是一双安静得有些淡淡忧愁的大眼睛。

她正忙着整理桌上的明信片和电话本等资料，头也没抬地问我：“你来自哪里？”“中国。”

“哦。”她眼波流转，一阵惊喜的电流激荡而过。“哦，中国，我喜欢中国。”

她熟练地递给我一份中文的介绍，是白纸上打印出来的一些文字，与众不同的是那张纸被小心地复了一层透明的保护膜，“谢谢！”我感激地对她笑笑。

楼上是一间宽大的画室。起居用品和画室的工具、画家的衣物静物样摆放在墙角，简朴得不难看出上面的细小灰尘，一如他的作品风格，“线是不存在的，明暗也不存在，只存在色彩之间的对比。物象的体积是从色调准确的相互关系中表现出来”。他曾经努力表现出结实的几何体感，忽略物体的质感及造型的准确性，强调厚重、沉稳的体积感，物体之间的整体关系。固执的塞尚，有时为了寻求他想要的和谐甚至放弃个体的独立和真实性。

清早的阳光泉水一般地倾泻进来，筛落在木地板上映出或深或浅的阴影。那些细小的阴影不知不觉地和房间角落里薄薄的灰尘混合，让人分不清桌上、衣服上、地板上的，是薄薄的一层光影还是浮尘。

我依旧小心翼翼地把脚踩上去，轻轻走动，生怕惊动了这房间里睡着了的画家的遗物。

画室的左面，是一堵四四方方宽大透明的大玻璃窗，当它推开时，一些风声悄悄进来，一些麻雀或粉蝶也许偶尔也会在这里迷路，或是躲上一小会儿雨。

画家常常握着画笔，在他的大窗户前发呆，雷雨将至的鼓声，夜里凝霜带露的树林，风一吹，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立体屏幕上演着自然界无声的话剧。

风和树们在里面摇动，变幻，因为一天当中不同时间的光影，明暗，这里往往最美也最吸引人。和我一样，好多人都喜欢站在那扇大窗户前看好久好久。

我站在那里，一面明亮宽大的穿衣镜，突然照见了我自己。心里，突然惊了一下，想想那些雷电交加的夜晚，睡不着的塞尚，是否曾蓬头垢面地坐在角落里，痴痴地被大镜子里飘摇不定的色彩惊呆。

如今，我不小心成了那面镜子里的风景。那个戴亚麻色礼帽，一身夏装的明眸女子，在画室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那面一人多高的巴洛克式穿衣镜，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任何人只要走到房间的这个中心，都会无意中被装进这面画家的镜子，镜中的背景，是画家遗留在这里的每个角度的静物，它们只属于塞尚，属于这里的雨季，阳光和独一无二的那些画。

房间里那件属于塞尚的还没来得及洗掉颜料，衣领破旧但布料依旧挺括的大衣，已经积满了灰尘。两张巨型的木质的画架，破旧的画布、用过的颜料，画了一半的草稿……很久以前，它们可都曾是这个房间里和画家朝夕相处的什物。

我小心地翻动那个深褐色木纹旧报架上作品，画家的一些复制品画作栩栩如生，仿佛昨晚，才在急促的咳嗽声中完成。

那个冬天的夜晚，风雨交加，风暴袭击了画室，罕见的狂风破坏了朝西的一堵墙，塞尚干脆让那个口子开得更大些，他说：“这样，我可以每时每刻都能观察到最真实的变幻无穷的雨夜。”大眼睛的管理员西娜见我纳闷，就耐心地告诉我。

一个夜晚，他终于病倒了，咳嗽得很厉害，但夜里他还是夹着画板去楼下的小木屋找他的临时模特——园丁画画。小院子悄无声息，瓢泼的雨把树林洗了个透彻，他走在蟋蟀悄声的林中小径，昏暗飘忽的烛光下，一支笔沙沙在画纸上吃力地行走，涂抹。突然，他从那把磨光的榉木靠椅上昏倒在地，沉重僵硬的身体碰倒了烛台和鲜艳的颜料，憨厚的老园丁吓坏了，扑在他身上使劲叫他的名字：“塞尚！塞尚！”

他再也没有醒来，画室里留下了那张永远无法完成的画。

这故事多少让人忍不住感伤，我反反复复在林间小路上徘徊，在林中的空地回首那间画室，巨大的樟树伸出挺拔粗大的枝干包围住小楼，婆娑的嫩叶在风中发着金光，婉转的鸟啼一声声穿透云霄，堆积如纸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山野的气息，一切都宁静得有如塞尚画中的那样。

当我抬头看天，晴空湛蓝如水，云层低垂，低得让人听得见上帝的召唤。

年轻的塞尚，你是否在昏倒的那一刻起，就永远躺在了这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