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纳达:眼里藏着火烈鸟的女人
吉卜赛人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安达卢西亚地区的弗莱明戈天生就有着西班牙人、吉卜赛人、摩尔人的混血。
在格兰纳达,弗莱明戈轻易把我点燃,把舞女们的裙边点燃,把男人们的烟斗点燃,在那些人生被放慢的密不透风的夜里,你信吗?我爱上了那个眼里藏着一只火烈鸟的女人。
世界上没有哪一座城市像格兰纳达一样让人着迷。一连几天,连头晕也被突然遗忘了,走在地中海的烈日下,好像衣裙都是为这座城市的火焰而生的。
在格兰纳达,路过一张海报,偶然被一张野性中带着的优雅、暗藏沧桑、热情的脸吸引,充满张力的红与黑给了我两秒钟的惊讶,稍纵即逝,如同血液里稍纵即逝的流速。只记得那张冷艳到骨子里去的脸,表情决绝但藏着抗拒。只一眼,就足够令人过目不忘。
格兰纳达的时间比欧洲晚两小时,当地人八九点钟吃早饭,十点左右去上班,午餐通常要两三点才开始,晚餐则从八九点钟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可真会享受生活呢!”同行的女友哈哈一笑。有时生活也需要恰如其分地懒散和放慢。在小镇上,西班牙人有件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节假日中国人开的超市从不打烊,而生性热情的西班牙人呢,则愿意把时间多花些在地中海浩瀚而有弗莱明戈的迷人星空下。在格兰纳达,如果说音乐是流动在他们骨子里的血液,在有弗莱明戈的地方,就有他们那漂亮的肤色和活力四射的眼神。
在超市里或咖啡馆里,也许不小心就被一个极有味道的男子迷住,那些来自日本和韩国的单身女子,很容易在这里爱上这绝对属于格兰纳达的沙哑嗓音和沉郁的表情。
就连我,有时也难以阻挡那舞台正中的惊鸿一瞥。
那歌声,是格兰纳达街头的金子和宝石,真想就此留下来吧。当偶尔动一动这样的念头,竟忘了自己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留下来,在地中海这闻风而动的慢热小镇,向当地人学习舞蹈、恋爱,甚至做一个街头打扫喷泉和教堂外面的空地的人,通宵达旦地听歌,喝芬芳的乡村葡萄酒,看树下的人们跳最民间最深情悱恻的弗莱明戈,一年,三年或者五年,我想我都不会厌倦。
晚上八点,我们准时去了那个据说是当地专为贵宾开放的私家会所剧院,奢华迷离的灯光、香槟和厚重的帷幕让人呼吸急促。
最先上场的是一位中年舞者,他紧身黑裤,一件饰花的斗牛士马甲套在雪白优雅的长袖衬衫外,他低低的咏叹调平静地开启,沙哑的嗓音抽出丝般的苍凉,从那一刻起,我整晚都听到一条星河在钟情地表白,对他深爱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怎样描绘红衣舞女的出场,但她一定是哪个被爱情遗忘和宠坏了的人,那一亮相便掀起台下台上滚滚的闪电和欲燃的热情。
她一袭火红的曳地长裙,束胸紧臀,把头发向后梳成光滑的发髻,黑荆棘一般的长睫毛中,藏起两盏幽深。夸张的红唇,红是那种纯正的大红,只属于火焰和野玫瑰的那种。祖露的颈项和双臂,随着音乐的响板,激情飞绽,铿锵起舞。每个动作都是一种震撼,一次轰轰烈烈的浴火重生。那多层饰边的裙子随着舞步发出欢快的抖动,雀跃,散开的裙角,提起又放下,一双半隐半藏的红舞鞋踩碎一地铿锵,一地的玫瑰花瓣。
她至少五十岁了,可提起裙裾来浑身却着了魔似的异常忘情,孤注一掷,又像是什么附身,激荡着,奔涌着,没有喘息没有一丝停顿,空气中只剩下响板的回声和空旷苍凉的歌声。
她还在继续,不知疲倦,优美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枝蔓的弧线,红舞鞋铿锵有力,那一刻,呼吸凝固了,舞步却停不下来……空气里只剩下欲望的撕咬,纠结与繁复的爱恨挣扎。那一刻,仔细看,她的大眼睛,浓烈的化妆,火焰样燃着的唇,但却有着果实般熟透了的蜜蜡的眼神。随着眸光流转,那多情便闪电般地变得忧郁、决绝和激愤,年龄丝毫没递减她浑身的傲慢与拒绝,刀削般的严峻脸庞,热带树藤般的腰肢和手臂,骤雨般起落,除了激越还是激越……
这分明是一场忧伤与苦难,爱恨情仇的人性之舞,烈焰之舞。
有时,舞蹈也会传达一些神秘,伤而不悲的剧情让人意会也让人惋惜。
开始时舞步缓慢,男女舞伴用头和手臂舞出各种优美而傲慢的姿势。渐渐地舞步加快,乐师以娴熟的指法弹拨出急促多变的节奏,气势如狂风骤雨,紧紧追踪着加速的舞步。
接着,黑衣女人的出场,更把整个夜晚推向高潮。她那被地中海的烈日翻晒过,烤熟了的肤色,犹如涂了黑蜂的蜜蜡的那种,眼睛却是惊人的黑白分明。
雪亮的一道眼波,扫得台上台下一片“啧啧”惊叹。
黑底白点的迤逦长裙,黑美人,一朵弗莱明戈夜晚的黑肤色舞女,出场,低头敛目。短暂的沉寂、沉寂,之后是那旋风骤雨的激愤……我感觉观众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没有谁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撕心裂肺的舞,狂流肆意的舞,倾泻而下的舞,舞此时不能完全被看作是舞,是一股巨大的张力,一个孤独而挣扎的灵魂,那一刻,带我们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仿佛突然明白些什么,只有内心真正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痛苦和苦难的人,才会在弗莱明戈中,把灵魂传递给我。
它绝没有芭蕾的柔弱纤美,没有现代舞的抽象,没有妩媚,没有取悦。它自始至终都在迸发着,冲突着,迫切地孤注一掷,兽一般扭曲,蛇一样地挣扎。
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叫火烈鸟的花,就如同这样,一生,只为爱情绽放,毫无保留。
弗莱明戈属于在血液深处恣情欢愉,又蕴含苦痛的民族。
那些居住在西班牙,在安达卢西亚善良又热情的人们,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用弗莱明戈实现着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和表达。他们在流浪的路上撕心裂肺地痛,生命本身的苦,外族蔑视的痛,一次一次的郁积,一代一代的沉淀,然后进发出悲怆的歌喉,凝练出激愤的舞蹈。
岂知非凡的属于玫瑰和火焰的激烈背后,我看到旷世悲怆的寂。
眉峰、指尖、脸上凝固的爆发的黑郁旋律,瞬间冷却收回,寂得像一种伤痛,一柄利剑,一种不可遏止,一片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漠视……
把痛苦揉碎,碾成漫漫长夜里玫瑰枝上的重生与幸福。
思绪飞回来,停在巨大的古董水晶吊灯上,迷离的光影里我看到它沾染了薄薄的灰,时间的灰,悲情的灰。舞台上,一连串铿锵的响板又激活了那个捻动的手指,指端的响板击打成急促的雨,狂奔的雨,脚跟雨点般迅速击地,手臂优美地保持着,配合着上身的松弛和热情,一场风暴稀释了那些苦难,弗莱明戈不再仅仅刚烈与冷峻,这个夜晚,它和这个世界,和来自遥远国度的我,泪如泉涌的我,瞬间回到还曾爱过,恨过,挣扎过,痛苦过的那些时候,一一对应,在星光结成青色的果实的夜里,自然接壤。
突然,吉他手在吉他上弹下最后一响,定格。舞蹈者亮出优美的造型,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一片惊魂未定之间,黑暗僵持在那里,空气突然凝固了十几秒,周围才响彻惊天动地的呼哨和掌声。
后排的法国人和英国人纷纷站起来激动地喝彩,我看见几个衣着华美的老绅士还毫不在意眼角的泪痕,起身和走下舞台的女主角黑珍珠和红玫瑰拥抱。
当演员们一一走到前排我的面前拥抱时,“黑玫瑰”深深拥我入怀,在我左颊上亲昵地热吻了一下,我情不自禁地在她耳边轻声说:“I love you,亲爱的,你太美了!”她黑白分明的深邃眸子惊喜地大放光彩,像一头惊慌的小鹿。一声惊呼,转告她的同伴。
格兰纳达的夜晚,即使没有喝彩,星光也一样如水照着我们一路走回酒店,照到我们灵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