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公寓:一扇窗里的线条和沙
从一扇沉重的黑色海藻的门框看出去,是一个穿绿绸裙子的女人的脸。玫瑰紫的唇色,神秘的眼神,神秘的微笑,等看清那旅途中迷茫却透着勇气的表情时,我认出那是自己。
在巴塞罗那的第二天清晨,女友在米拉公寓的蜘蛛门外,为我拍下的一张照片。
因为那玻璃门上的反光,周围的游客和马路对面的景物在里面真实又模糊。那些反光映照的树热烈地绿着,背包客的软底便鞋和行囊在阳光下排队等候。
他们都是慕名前来参观米拉公寓的人。和我一样,匆匆又迫切。
我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那张脸传达出来的真实的疲倦和欣喜。
一颗跳动了三十多年的脆弱心脏,在米拉公寓的房顶,因为太爱那些来自海底的线条和柔软呼吸的建筑,在半空中几近停顿。
它根本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活着,有呼吸有感觉的海底巨兽。
人们把它长得小巧的无数孔洞叫窗,把它蓝绿色弯弯曲曲的血管叫走廊,把它朝天的竖长鼻子叫烟囱,把它白色凹凸不平的皮肤叫墙,把它蛇形曲线的眼鲇叫阳台,把它粗糙性感的肌肉叫屋顶,把它灰色的粗糙的前额和头顶叫天花板……就连自然卷翘的眼睫毛,也被叫做铁艺窗沿,哎!怎么看它都非方非矩,除了流动的点、线、面,除了液体的石头外形。
一楼,三楼,四楼,从最高的屋顶伸出头去,悬空的天井里环形围绕,刚粉刷的墙是粉红和奶黄两大色块呈波浪形起伏交错。巨型的海浪中间,是一扇扇长着水藻花边的温馨的小窗。偶尔一个金发游客从里面探出小小的头来,机灵地看着,又迅速缩回去。
米拉公寓,如今成了著名的“海底”博物馆,世界上的鱼类都来了,都想摸摸怪房子的鼻子,听听海底怪兽的呼吸,站在海藻花边的阳台上看水母跳舞,在这里重拾自己的那颗童心。
一意孤行的高迪,用自然主义的海浪,给了学院派的保守家们响亮的打击。最童真的想象,往往造就最奇幻伟大的作品。
我和女摄影师佳在那里久久徘徊,她手重的镜头从不停下来,拍吧,拍个够好。我不忍让她停下来。诗人用想象记录她钟情的美,摄影家却只有镜头,黑色的精密机械准确无误地“喀嚓喀嚓”响起,那颗感动的心,才真的坦然。
待在这会呼吸的屋顶久久不愿离开。天又远又蓝,丝绵般的云彩被风撕碎。不知为何,待在这会呼吸的屋顶,感到莫名的开阔、自由。
看来我们都很贪心呢!不然怎么会唯独在米拉公寓的顶楼平台上,一待就是几小时。
相机累了,云却在头顶不知疲倦地飘着,走得极慢,慢得让人怀疑它随时会落下来,遮住我们的镜头盖。
怪房子米拉,还站在那里,放飞奇形怪状的想象力。他的勇气多得像身上的灰外套,这一生连一个恋人也没有,为什么巴塞罗那的姑娘一个也不肯爱上他。
从楼梯上下来,走廊里全是弯曲的线条,弧形的墙和门框。透过雪白的蕾丝窗帘,玩具般的车和城市屋顶,碎纸片般地抛在空中。
走着走着,我听见二楼的粉色儿童房里,那是商人米拉的小女儿的卧室。里面传来高迪和小姑娘的争论:“我要粉色花边的床,还有蓝贝壳形的抽屉,绿蝴蝶翅膀镶嵌的镜子,好吗?高迪叔叔,我还要长满海草的天花板,每天躺下的时候,都会做海的女儿的梦……”大胡子高迪笑了:“好,叔叔就给你变个魔法,一个月以后再来看,它们都在这里了。不过,没到一个月来偷看的话,我的魔法就失效了,一切都会自动消失的。”他假装有点神秘。
小女孩开心极了,“我保证,一个月以后再来。”银铃般的笑声旋风般地消失了。
在米拉公寓的蓝白屋顶,我渐渐忘了自己来自哪里,将去哪里。我就是这海底神秘王国中的一颗海星或洁白的贝壳。这栋楼都在呼吸,米拉米拉,如果你在你的房间睡着了,正做着梦,请不要赶走我们这群奇怪的陌生人。
我要到你的白房子的露台上摘一些丛林绿和海藻蓝回去,还要在那些长满章鱼的桌子上,为年老的高迪沏一杯清芬的中国龙井……
我酷爱这行程中的奇遇,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周围的人群,看那些来自大地深处的人们,静静换上鱼类的鳃,轻快的鳍,潜水,自由地在这狂想的童话城堡,来来回回。
窗外,巴塞罗那的大街正有力地工作着,一丝不苟。然而大胡子高迪,早已从这里消失。
也许上帝太寂寞了,才把他叫回去,让他在天堂里继续帮他修那些可爱的怪房子,对吗?属于丛林大海的高迪,孤独的高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