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瓦尔河谷写信:致杜宾夫人
在去过雪农堡之后,在回到中国的那些夜里,我从图书馆一本发黄的小书里,读到了你——乔治·桑的祖母,雪农堡曾经的女主人,著名的杜宾夫人。
一个美貌、高贵、充满怜悯又助人为乐的女人。
亲爱的杜宾夫人,我相信在我来到雪农堡的那个下午,你也在那里。走廊里还挂着你亲手挑选的版画,你和艺术家们的照片,路过挂蕾丝花边的蓝色客厅,我甚至还隐约听见你邀请他们喝下午茶的那些谈笑。“来来往往的仆侍,载满食物和各种用品的长长的车队,来自大西洋的鱼和贝类,猎得的美味,堆砌成花样的水果,一桶桶的美酒……餐桌放好了,餐具也已摆放整齐,壁炉里柴火在劈啪作响。这是仙境般的所在,大厅里四周装饰着挂毯,弥漫着馥郁的芬芳之气。诗琴和手摇弦琴上弹奏着轻松的曲调,年轻的侍从们手持火把,把热切的目光投向妇人们的脸庞和华贵裙钗”。那些美妙的声音,从湖边小岛上吹过的风中传来,城堡四面临湖,每一扇推开的窗户里都可以闻到花园的气息。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经常喂食面包屑的那些灰白羽毛的鸥鸟们还停在砖红色的烟囱上吗?它们像奇怪的巫师,又像你忠实的侍者,警惕又冷漠地看着一群群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
这个下午,大片大片的云朵在城堡的上空移动,移动,在我的注视下缓慢地穿越两棵巨大的百年老树,那削长瘦尖的树梢笔直地直耸云中,我收回了自己的眼睛。有些不真实,但毕竟是真的。巨树绿雾般的枝干旁逸斜出,经层层修剪,留下长势浓密的松针,如果再细心一点,会发现那些浓密发着松香的阴霾里,藏着一颗颗绿宝石黑宝石样的小果子。
胆小的松鼠在树梢跳跃,灰褐色的大尾巴蓬松着金光。亲爱的杜宾,如果你清晨时狩猎骑马从树下经过,这只叫“塔丁”的小家伙的祖父的祖父一定会向你脱帽致敬。
城堡里到处都充满湿润的花香。有时风吹过那些靠近卧室的狭长过道,缎蓝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迷离的金光。
朝湖的小房间三面开窗临湖,中间的桌上放一盆修剪整齐的紫宿苜,深蓝的花朵在羽毛样的绿绸杉叶映衬下,淡雅高贵,那一刻我觉得拍照也会惊动这房间的神灵了。
把身体探出窗外,远山、飞鸟、独木舟、长满小灌木和野草的小岛。满目清澈,湖面照见天上一朵朵轻轻游动的云,两三只独木舟踏着桨声划来,船头的男士是个五官清秀,穿浅咖啡闲衬衣,戴白色贝雷帽的法国人。
那只划动船桨的手,在湖中静静停下来,扶着黑发明眸的韩国女友的肩,他们与我所在的那扇古堡窗户遥遥相望。我们素不相识,却远远相互微笑致意。因这地方太容易沉浸其中太容易让人回忆。
在那棵古老直冲云霄的老松树下,我由此相信所有曾经经历过的美与爱都值得人有一天去回忆,去想念。
在那样的岸边,我还看见水中摇动大尾巴悠闲穿行在深绿色的水草中,身形硕大的红鱼。在那样的岸边,我还偶然遇到一位最值得尊重的红衣老妇。她坐在露天的木椅上,低着头专注地写着什么,阳光在她肩头、火鸟红的指甲、上衣、纱巾上开着金色的花。她如此认真地写着,沉浸在自己笔下斜斜细细的即将寄出的秘密里。紫藤在她不再年轻的身后开着灿烂的花。剧烈的日光把城堡古老的硌石墙照得雪亮,但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短发,一顶白色布帽简洁得犹如当年喜着男装的乔治·桑。然而她写完一大沓明信片时的嫣然一笑,轻易融化了所有的猜测。她或许只是个独自来卢瓦尔河谷乡间度假的普通乡村女教师,或许年轻时她和她逝去的爱人曾在这里的松树下散步,湖中划船,哦,情话绵绵。
或许……
但凡所有值得回忆的东西都属于心灵的分享,她选择在这样一个古堡的角落把一张张沾满风声、湖水和花香的小纸片飞向世界各地,真是一个太懂得给自己幸福的老人。
那一刻,我发现我的心突然重回孩提时代的纯真与好奇,不由自主地远离,径直走到湖边葡萄树下,像那个懂得给自己全部的老妇一样,无人打搅地坐着,吹吹风,看着那些真实雪白的云朵,怎样穿过古堡神秘深邃的尖顶。
每一扇推开的弧形透明窗口里,都是清新得有如幻觉的空气。
你知道吗?当湖水被风吹出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水波发出“哗哗”的声音,清澈悦耳。从你的卧室的窗户望出来,正好看见谢尔河边的花园正开满伊丽莎白玫瑰,风信子还在抽穗,晚香玉发出诱人的甜香,水仙的球形根茎刚蓄满了水,郁金香红如热恋的情人。
菜园边上的葡萄熟了,绿玉般的一串申沉甸甸地挂在头顶。我就在葡萄架下小坐,闻到你客厅飘来的咖啡香。今天厨房里的猎物是三只野鸡和两只野兔,爱唱歌的胖厨娘一面给鸡拔毛,一面把新鲜的薄荷叶揉碎,混合进黏稠的橄榄油里。
亲爱的,我多想变成这湖里的一只小船或一些恬静的鱼儿,陪你住在这世外的仙境,听你和朋友们高谈阔论,或弹一支浪漫的钢琴曲。
你知道吗?就是在这些自由而浪漫的沙龙氛围里,那个钟情湖水的诗人卢梭,在暗恋你的那些日子,完成了他的巨著《爱弥儿》。
那个忧郁得有些瘦弱的家庭教师,在被雪农堡美丽的女主人拒绝之后,在他的情感的天空,像一只自尊的蟋蟀,执着地学会了用一本书来表达。
湖中的小岛总有鸥鸟栖息,附近的农庄也常常蔬菜瓜果遍地,一些丰腴的鱼,摇动柔曼的尾巴,在水底的草藻间缓慢地游着,游着,仿佛一百年,它们还静泊那里,一动不动,记录着时光,还有回忆。
铺红鹦鹉红树林波斯地毯的客厅窗户正对着湖和王后的花园,从一扇小门进去,绕过旋转的石阶,是你最爱的那个小书房。
真是抱歉,我也无一例外地对它一见钟情。
房间的中间是一张亨利时代的书桌,繁复的手工雕刻和咖啡色的漆显得古老又典雅。书桌上的藤条篮子里,一如你当年喜欢的那样,那新鲜的还沾满露水的插花美得让人惊叹。
薰衣草半开的紫色穗子在花丛中摇摇欲坠,开粉白花朵的丁香花蕊发出草汁的香气,修长细致的丁香叶子和蕨叶四面包围着怎样的清晨,天鹅的叫声穿越雾霭,斜斜地穿过绿木格子的窗户,扑扇到这里来。
那个仰慕你美貌和温柔的年轻的园丁,总是在那些薄雾的清晨,把一篮子充满未曾表达的美好的插花送到你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