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农索城堡：狄安娜的秘密花园

马蹄在飞，亨利二世时代的那辆刻着拉丁文的家族马车一路风驰，无人驾驭地穿过高耸入云的紫衫林。

再多一点想象，就可以听见裸体的狄安娜，国王的宠妃，每个清晨独自飞身骑马狂奔进城堡后面的森林，她任性的马蹄声，嘚嘚地，尾随她，消失在她那蓝色帷幕的温软香榻。

没想到，这城堡最让我着迷的，竟是那间比湖水更安静的湖边书房地下一层的石头厨房，狄安娜的花园和橘园的露天餐厅。

直到走近，才发现那间小小的临湖的书房太让人心动了，进门就看见那张色调淡蓝极温柔的波斯地毯。房间三面临窗，三扇修长透亮的鎏金木窗把湖水、树林花园和城堡里最美的光线都投向这里。一张典雅的古董书桌，正对着几扇美丽绝伦的窗，窗台上特意加宽了扶手的宽沿，想必常常有人在这里看风景，设计师才这样精心设计。

书桌上的插花也是极娴静清淡的那种，粉绿的绣球，雪白的鸢尾，淡紫的薰衣草，蓝色的迷迭香……插花的样式和风格还保留宫廷时代的雍容华贵，但一旦放在这张桌上，就怎么看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走近一扇窗，风立即吹来湖面的淡淡水汽。几只天鹅，悠闲地游着。一只据说是从威尼斯带来的刚朵拉小船，缓慢地飘在水上。船里坐着两个也许正在热恋中的年轻人，我想起著名的诗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呵，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那梦倦鸟般地泊在城堡中央，长了小腿走了很远来寻梦的梦，像我。

想想不禁哑然失笑。

这间书房里据说住过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卡特琳·德·梅迪西斯，她是个寂寞而失宠的女人。在城堡的另一端，她得忍受漫长的痛苦，忍受丈夫和情人约，会甚至热恋。她选择了这个城堡里最静谧的房间，安放自己那颗祈祷的心。静静插花，阅读，或者练习十字绣，我想这样美丽的小屋一定不可以让人生出些抱怨和诅咒，这里太清澈了，所以王后那颗痛苦的心也许也得以拯救。

尽管她从未宽谅过那个女人，尽管她最后还是在丈夫逝去后从狄安娜手里夺回了心爱的花园。

失夫之痛从来都伤人一百，自毁三千。何况盛年的王后，贵为法兰西紫罗兰的她也不例外。寻常女人要的爱人的亲昵、钟情和爱抚，她都要，可这一切都在狄安娜出现之后结束了。当一切都改变了，她独自走向这间小屋。关起门来，却推开所有的窗，她要尽情地倾吐和发泄。哀怨、愤怒、写信、画画，然后撕毁一切，撕毁泪和痛。在这沉默的庇护所，湖光疗伤，任湖面的天鹅翩翩带走痛苦的羽毛。

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重新回到一面镜子前，练习好端庄、大度和仁慈，众人面前，她还是那个尊贵高傲的王后，“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她定了定神，对自己说。

墙上挂着一些狩猎和圣经故事的油画，据说是她钟爱的朋友送给她的，金色花纹的蓝色壁纸和金色的画框暗示着什么，“如果再有一个爱人，哪怕他不是国王，这日子便轻松多了”。我自欺欺人地想着。回过头来，一柄长剑似的光照到地板上，书房里四面生风，忧伤的王后好像还坐在那里，左手托腮，若有所思。

这个下午，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城堡里金色的片段。

比如说国王家的厨房。

厨房是最善解人意的地方。我喜欢那炉灶上食物快煮熟时的香味，烟囱壁炉里潜藏过的余温。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会拒绝人间烟火，无论是国王住的地方还是乞丐住的地方。

第一次走进那里，我就被那些擦得锃亮的纯铜或纯铁，纯金属制品的铜锅、铜勺、铜鼎、铜盆所吸引。

我这个古灵精怪的人，仿佛天生就对这些制作美味的器皿有着骨子里的亲近。

谁说的，住在这里，没有一个好脾气和好胃口可不行。

这城堡里唯一的厨房修建在谢尔河上，由两个石墩组成的巨大底座上，厨房与低矮的存放间以及家庭储藏室紧紧相连。作为城堡的一部分，设计者还是独具匠心。屋顶上的尖顶拱肋相互交汇，靠墙是一个16世纪修建的石头壁炉，粗笨的砌石旁还垒了个专供烤面包用的烤炉。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好像还留着刚烤完面包的温度。想想好多美味和极有成就感的皇家大厨就诞生在里，深居简出，与这个古老的石头厨房为伴，年复一年。

厨房的左边还有一个专供宰杀鸡、鸭、牛、羊、猪的屠宰室，从天花板上垂落的古代挂猎物的钩子还在，砍猎物的砧板还在。不过，早已洗去了上面的血腥，如今上面只空空如也，房间也空空如也，再也听不见动物们的吵闹。

我站在那里，仿佛置身当年这里曾穿流忙碌的人群当中，肥胖的裹着大围裙的胖厨娘，笨手笨脚的小伙计，宰鸡宰鸭时绝不手软，但夜里会做噩梦的瘦高个，还有那个小说里出现过的喜欢紧绷着脸，浑身阴沉的黑衣管家……当然，也许还有马车夫或老花匠的小女儿，那个大清早就挎着篮子去后花园，采王后和王妃都喜欢的玫瑰和薰衣草的漂亮小姑娘。哦，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有一双蓝色的爱笑的大眼睛。她一定是这厨房里的公主，伙计和花工们暗恋的对象。

这里的各种炉子每天都有按时生火，发热，冒烟。升起腾腾的热气，如果有宴会，就更加繁忙热闹了。

佣人们在这狭小的走廊里穿梭，更显得局促。有时，端火鸡盘子和捧烤黑胡椒熏肠的小厨还必须侧身而过。厨房的小窗户十分通风，我从那里路过时一样看见了湖水和城堡后面的小树林。

也许厨娘们在一起剥土豆，削洋葱，洗刚摘下来的甜椒和西红柿的时候，也偶尔说说自己的心事，看几眼那些无忧无虑的天鹅。

目光从窗户飞出去，在几百米的地方停下来。一阵花香把嗅觉带到国王宠妃狄安娜的花园。

狄安娜是一个大国王十几岁，肌肤如雪，性感娇嫩的女人。据说她每天早上都会一丝不挂地裸身骑马，一个人到树林里飞奔，然后回到城堡里沐浴更衣，回到还在熟睡的国王身边继续缠绵……

她喜欢的那片树林，其实是个拥有十三万株鲜花和一百多株木槿，还有紫衫、卫矛、黄杨、荚迷和小灌木等的法式园林。

花园的守门人是那个黑衣管家，他孤独的小房子就在花园入口处。

绿丝绒的绿坪，被设计师狄安娜切割成规则的八块三角形，草坪上用了一万两千平方米的薰衣草棉编成优美的园林弧线，像画家故意勾绘的紫色花边。园子里的喷泉长年清澈地流着，浇灌着脚下的芳草。它有时还喷射而出，一下跃上蓝天，十几米高，溅起的水花足以把宫女们的蓬蓬裙打湿。

花园里蜂蝶繁忙，“嗡嗡嗡嗡”地谈情说爱。花香在呼吸里酿蜜，我走着走着，就快要醉倒了，好容易停下来，找个石阶坐下来，打个吨，让困倦的神思梦游稍作停顿。几分钟后，睁开眼，身后的石墙上，竟爬满了碧绿的花藤，倒挂的好闻的香气一点点分解在燥热的午后。忍不住想，貌美如花的狄安娜，好园丁狄安娜，此时，满心花香，多么幸福。

她在属于自己的花园里，栽种了不一样的清早，和清早开放的花。无论它是否短暂。

墙头，露台上，都装饰着巨大的欧式花盆，里面栽满了暖房培植出来的晚香玉、风信子、朱顶红、水仙、郁金香、百子莲……阳光下争奇斗艳。每一朵都让人看不倦，闻不倦。

谢尔河就在身旁，狄安娜花园筑起了高高的露台，据说是为了阻挡洪水的侵扰。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花儿们都开了，喷泉的水雾被风吹散，飘到我脸上，凉丝丝的。我想，我闭上眼睛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清纯和浪漫。

一个心里装着爱情的女人，国王的情人，我居然和她一样，爱上这里了，这个太适合黄昏散步和清早骑马飞驰而过的奇幻之地。

亨利二世的王后一定是个童心未泯的女人，才会喜欢这两千株紫杉构成的森林迷宫。

她出手不凡，下令在占地七十公顷的花园空地上，修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意大利式园林迷宫。

迷宫让前来度假的孩子们和城堡里举行的宫廷舞会变得有趣，成人的集体舞，有了捉迷藏的参与，大家更多了兴致。

照片上的皇后，绝不会发火，她努力在丈夫面前保留着自己的大度和尊严。但压抑太久的苦涩是有力量的，她决定找来那张古老的图纸，按图索骥，修建一座令人惊叹的作品。

修剪整齐的紫衫呈一个巨大的圆形，六个进口可以分别进入。然后，是曲折蜿蜒的灌木通道，一直往里走，迷宫的中心是一个小巧的亭子，木顶上爬满了翡翠绿的柳藤。走进去，就能看到它顶上的维纳斯雕像了。无数千金榆种植在迷宫周围。

如果在城堡的最高处俯瞰，这巨大的线条分明的迷离图案，真让人啧啧称奇。

孩子气的王后，是否常常让侍女撑伞，陪她来这里，看孩子们躲在低低的矮灌木丛里，看少男少女们在迷宫里嬉戏，捉迷藏，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有客人来的时候，她会非常乐意地接受别人的赞美。

人生何尝不是一座迷宫，有人走进去，会没到终点就迷路了，有人迷途知返，有人执迷不悟，但终究是果敢的，她这样想着，寻思着，渐渐，忘掉些什么。

橘园里很少下雨，只有在主人宴请的时候，才打破这里的宁静。

复活节的最后一天，当一切准备就绪，橘园里将迎来最美妙的时刻。

国王的私人宴会即将在黄昏开始。黄昏前，身着正装的贵妇和绅士会乘着华丽的马车三三两两地来，像在《茜茜公主》里看到的那样，女士们伸出骄傲的那只手，被小心而殷勤地扶着下车，微微地扬起下鄂，优雅地微笑。然后轻轻提起裙角，朝草地的另一头走，朝看得见的那排布置得十分精美洁白的桌椅下走去。

此时，一定会穿过那片橘园。国王的橘园，橘花开时，空气都被熏成了暖熙清芬的一缕缕。一路走，一边听到林子里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那是蝴蝶们在睡着了时发出的呓语，还是知更鸟的孩子们在鸟巢里拥挤？就连喷泉和石雕胸像也垂下严肃的头，伸长了脖子去闻风吹过来鸡尾酒里的味道。

总之这样的黄昏让人耳目一新，连彼此相对的眼神也真挚起来。

天色还早，看花了贵妇们的漂亮裙子和草帽，橘树们兴奋地收起了绿眼睛、绿手指和绿耳朵，把灰影子投在雪白的餐桌和椅子上。

整个下午四周都明晃晃的，参观结束后的我们坐在阴凉处，一块刺绣样的淡色阴影，斑驳在我和同伴脸上，半明半暗，格外醒目。

橘园每年三月到十一月每天都会开放，选择一把小巧的白色木质扶手椅再好不过，坐下来，雪白的餐布细致如洁白的一层沙子，客人在陆陆续续地来，蝉在树上合唱，喷泉在静静流淌。此刻，除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那杯法式摩卡，我想我再不想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