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马特高地:在云朵上写下爱
在巴黎,有时是需要一个清早,独自醒来,沿着碎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穿过那片安静的小树林,向一个地方走去。
一条潜水的鱼,我漫无目的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游荡。我想我的梦,此刻,离那个曾挂满一串串绿翡翠红玛瑙的葡萄园,乡间磨坊风车村落不远了吧?我好奇地看小广场上的民间画家开始摆摊,路边的咖啡店搬出巧克力色的椅子。
蒙马特高地,巴黎人一百多年前,就喜欢在这儿来逃避现实,逃避城市冰块一样撞击的浮躁声浪,在教堂门口的巨大橡树上,为自己,找一片安静的耳膜,喝咖啡,画画,写诗,或者和全世界最美丽的舞女约会。
上一次去巴黎的时候,我曾被红磨坊之夜的一双眼睛吸引。那个穿拖地长裙,头顶上插着彩色羽毛的康康舞女,舞台一角的惊艳一瞥,裹着蜂拥而至的华丽灯光,激情音乐的热浪,任头顶一束束追光线勾勒出蜂腰丰臀的曲线,在高潮飞绽中踢开雪白修长的大腿,裙下的春光惊呆了台下各色唏嘘的眼球,掌声雷动,巴黎的夜晚因此多了无邪,多了对美艳女子的爱慕,少了不真实故作姿态。
那晚,我除了对酒瓶硕大膨胀着绿色液体的香槟我印象深刻,对包厢廊柱上粘贴的百年前的舞女们的老照片更感兴趣,那些发黄的旧报纸上的黑白照片讲着传奇的故事。
蒙马特的夜晚散发着巴黎人喜欢的潋滟迷离又神秘忧伤的气氛。
喜欢红磨坊的缘故,不如说是喜欢旧照片上的舞女,香艳绝伦的表情,紫玫瑰的唇,黑眉睫浓得让夜色都快化不开了。记得我看过一张90岁舞女和她年轻时照片的对比,除了眼神惊人的相似,惊慑时光的利刃,无情地在那张美丽多情的脸上,刻下了疲惫,衰老和优雅。
她们都是康康舞稍纵即逝的光影,是1857年狂欢时美酒、乐曲和战事疲惫里压抑抚慰的纯色基调。曾风靡于当时的酒吧和歌舞厅。但沿袭到现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仍然钟爱着巴黎人的“红磨坊”,大概都像我一样吧,在灰暗的灵魂深处,对我们一再错过的爱与美,对午夜水晶石般香艳的绽放,是有足够的宽容和挚爱。
也许是离巴黎市区太近,蒙马特实在找不出一点村庄的影子,反而太像一个宁静休闲的小镇。
漫不经心地往山上走,头顶是蓝得不真实的天和云絮丝丝飘过,衬托着白色尖顶的圣心大教堂,庄严而宁静。广场的角落里,一个流浪的吉他手孤独地在唱,歌声直插云天,仿佛是专为这头顶的云朵而来。教堂的台阶上,路边的草地上,广场角落里到处是席地而坐的人,人们像被上帝宠坏了的天使,肆意地在阳光里躺成各种姿势。没有人会觉得惊诧,目光所及都是友善的回应。大地像一块洁净的羊皮,就连我这颗来自遥远东方的豌豆种子,也许再发会儿呆,恐怕就要降落到这润泽无声的法兰西羊皮土壤里去了。
音乐飘过的地方,路旁窗台上的花仿佛更红更艳丽了。拱形飘窗的咖啡馆巷子里,突然走来一只浑身漆黑的大猫。眼珠是褐色深蓝的那种,它不紧不慢地走,一点不惧怕穿梭而过的行人。我快走几步,和它同行,一边看着它,那猫的步子更惬意了,像个刚从教堂里做完礼拜出来的国王。
矮墙的尽头有人举起了镜头,黑猫回过头来,朝年轻的金发少年舔了舔自己赤裸的爪子,纵身一跃,幽灵一般地消失了。
听说蒙马特高地还有一个不用买单的酒吧—“—狡兔酒吧”。据说来自于画家安德雷·吉乐(André Gill)的一幅奇特的画,画中一只人性化的兔子从一只平底锅中跳出,人们就把这只兔子和酒吧合二为一,于是就有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你是这里的常客,当没钱付账或不想付钱的时候,可以为老板画一幅画,一张自己的画代替酒钱来付账。那些换酒喝的画家不乏毕加索、卢梭、梵高、莫迪里雅尼等大师,就连乔治·桑、海明威等也是这里的常客。
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我特意选了正对着那幅《亚得里亚海的夕阳》的复制油画(原作已被人以400法郎的高价买走)。酒吧里人不多。喝着大师们热衷的咖啡,一边想象着画家弗雷德用一只画笔拴在自己小毛驴“勃荷纳利”的尾巴上,蘸上颜料,任其在一块画布前摇摆而涂抹的一幅“印象派”的画。当年的弗雷德,为了嘲弄毕加索,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惊俗骇世地创作了这幅令人发笑的作品。
沿着小丘广场的东边朝圣彼埃尔教堂走,我的湖蓝色丝绸长裙被风吹起,白色的高跟凉鞋像一对活泼的小鸽子,轻快地敲击着光滑的硌石路,一下一下,我想起一句诗:“跟着蒙马特高地的蓝调霓虹,我骑着风声……”
哦,那是“爱墙”的发起者音乐家弗雷德里克·巴隆在傍晚时分的咏叹调吗?
从飘满艺术与宗教云朵的山上一直往下走,半山腰是一个风吹如琴弦,树叶攒动着墨绿的街心公园。人们都为了找那堵深蓝色的从不长苔藓的墙而来。
“在暴力强权存在和个人主义至上的世界里,墙把人们分隔开来,然而送去一声简单而真情的‘我爱你’,却时常能解除误解和拆除分歧的樊篱。爱墙不仅是为相爱的有情人而建,它还为不同民族和语言的人提供了一个和谐共处的地方。”他说,钟情法国浪漫主义思潮的弗雷德里克·巴隆1992年开始收集爱的“手写体”。
在他曾经居住过的蒙马特街区,我一次次地想象那闪闪发光的歌喉蓝夜莺一样在夜空下低回,又收起翅膀,停在圣心大教堂的十字尖顶上。
他还邀请他的女友——喜欢研习中国书法和东方绘画艺术的克莱赫·吉托设计了这堵“爱墙”。在厚重、深蓝色瓷砖拼贴的墙面上,散布不同形状的红色色块,据说这些色块表达破碎的心,密密麻麻的手写体“我爱你”由300多种语言、1000多种手写体形式布满字里行间。
我疑惑为什么会在深蓝色的墙上画红色的色块,法国人瓦雅告诉我,克莱赫·吉托希望用纯洁和美好的爱来重新弥合破碎忧伤的心。
“爱墙”,我来的时候,我和全世界的相信爱情的人一样在心里轻轻叫着它的名字。在晨雾擦拭过的不知名的树阴里,在一面约有四十平方米的厚重石墙上,布满了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德语、西班牙语、汉语等不同语言的各色涂鸦,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用三百多种文字写着同一句世界上最动听的话。我伸手轻轻抚摩白色的字迹,手上沁凉。不知是谁创造了浪漫之墙,也不知是谁用自己发自内心的光亮和黯淡书写着三字箴言。
从不同的字体和书写笔迹中可以看出:有的是甜蜜的,有的是痛苦的,有的是绝望甚至空虚的……一句简单的“我爱你”—“—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体也要参与的崇高情意”。我想起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如愿以偿地写着。
2001年情人节,一百只鸽子从这里起飞,从矮树林的空地上飞向法兰西的晴空,飞向我久久地仰望的白羽毛灰羽毛消失的地方。虽然我并没有真正经历那一刻,但此刻,在穿白裙子跳舞的蒙马特高地,感觉自己的心从未有过的深邃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