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巴黎
从飞机降落戴高乐机场的那一刻,突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知是试着想遗忘那颗12个小时里都在折磨我的病牙,还是为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空中煎熬而舒了口气。
原本都动了取消航班的念头,朋友们极力劝说,小问题,不要紧。不要临阵脱逃,扫了大家的兴。于是,强打精神草草收拾行李,去了机场……我的左颊上还停留着法航空嫂裹着冰块的毛巾的温存。哎!谁叫我什么都写在脸上。这牙在临走前突然上了火,火爆爆地疼,早不疼晚不疼地,偏偏在我出发前,变本加厉地跟我较劲。
我边走边压低了亚麻色的帽檐,想藏起眼睛和脸,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苍白憔悴的病容。浑身酸酸的提不起一点精神,一只手捉住护照和登机牌被人群夹着走向行李候取处。
没想到蜷缩在最小的角落也逃不过法国帅哥的眼睛,路过安检口的时候,一位身材笔挺、高鼻梁、眼窝深邃、栗色卷发、长得极像电影《飘》里那个少女情人白瑞德的机场安检官径直走来,他停在我面前,关照地弯下腰,故意来了个法式幽默,微微致意,然后抬头看清我帽子下躲着的疲倦的脸,我赶紧捂紧我的病牙,他友好地举起手,假装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脸上还模仿了唐吉诃德式的呵护表情,周围的人都被他逗笑了。“美女嘛,在哪儿都有人关照!”一旁的摄影师女友不禁打趣我。
我也忍不住笑了,打心里谢谢那位陌生体贴的法国安检官。对自己说,病姑娘,照单全收吧!
法国人的机场显得非常温情,除了大厅里让人放松的法语音乐,还弥漫着好闻的香水味,这让一大段石壁般的自动隧道扶梯变得轻松自如,机场里所有的建筑有如一个壮实的拳击手裸呈着硬汉的荷尔蒙肌理,钢筋和混凝土合成的外墙墙面粗糙有力,连通道也是粗犷浑厚的。所有的色调全是以泥土褐黄和深灰为主,不失老派贵族的沉稳庄重和法国山区的原野之色。
出口处事先我们约好的向导小严已经早早恭候了。
他是巴黎大学摄影系在读博士。江浙人的温吞让他把一辆奔驰商务车开得斯文有余,火气不够。一路上慢条斯理地介绍也像是在用陶罐细火煲虾米粥,也许是累了,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多问,只让眼睛放逐到窗外,看巴黎的街道,窗外的人群热带鱼一般在哑默的世界穿行。
终于,车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巴掌大的临时泊车位考验着小严娴熟的车技,到了下车。这是巴黎市区的一个四星的老牌酒店。
雪白的床单,松软的靠枕,修长宁静的窗户,巴黎的第一夜,也许是累了,好好洗了个澡,躺下,没再吃药。整夜竟睡得出奇地好。早上七点,睡到自然醒,醒来的竟真有“梦醒不知身是客”的惶然,梳洗妥当,下楼用早餐,碰见女友倪,她正好也想去附近的街道转转。
于是我们搭伴同行,酒店大堂寥寥无人,达利风格的油画表情鲜艳。吧台里只有一个侍者,衣着整洁,面带微笑,礼貌地打招呼,为我们办理入住,告知电梯的位置,最后还帮忙推开沉重的大门,在欧洲就是处处能体会到身边的呵护,在一个从小培养绅士的国度,日常礼遇就像享受空气一样亲和自然。
有时,哪怕是过人行横道,上电梯或半路和一个遛狗的老人相遇,人们都会停下来,微笑欠身,女士优先。
这种文明,在欧洲的乡下小镇尤为常见。
每个人都那样珍视自己每一天、每一个瞬间遇到的人和微笑。
小镇的花树常常是开得肥美艳丽以至于压弯了细细的枝条,浓密的树冠上挂满了一簇簇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月季、玫瑰和紫薇……颜色是温和绝不张扬的那张,自然洁净地悬挂风中,或硕大低垂,或密密匝匝地聚拢着,攒动着散发淡淡的幽香,住进这条花香弥漫的街道,能不爱上这哪怕一个人的散步呢?
巴黎的早上,空气里夹杂着好闻的河水味道,塞纳河就在身旁,穿过马路,沿河散步,我甚至能听到它“哗哗”的水声。我和倪,两个衣裙飘飘的女人,不知不觉就走到河边停满游艇的露天酒吧街去了。
这条夜里繁华的咖啡馆、露天酒吧馆里,一个人也没有,白色的沙发、白色钢琴漆的茶几和白色的棉织太阳伞显示着优雅的沙龙气质,蔷薇花篱的隔断背后是巴黎的公共汽车站牌。不知名的行道树被拦腰缠满了各种彩色的塑料霓虹灯软管,是夜里为烘托酒吧暖昧眼神和热烈气氛的那种。线条简洁,青灰色调的车站站牌,立在树下,显得安静而有秩序。远处一个高耸的细烟囱直抵空中,像一只巨手,伸进厚厚的铅云里。
远远地看着,它不时还冒出灰黑色的烟雾。原来巴黎也有这种旧式的城市地标,烟囱的历史并没有因为它的时尚多情而终结。
这唯一的灰烟囱,我更喜欢叫它“巴黎的手指”。瞧,一大早就在一只接一只地吞云吐雾了……像极了一个不喜欢熬夜的写作女人,早起,晨步,然后带着湿润的眼神回酒店认认真真地用早餐,然后,躺回床上翻几行书,写点什么。
三次来巴黎,都住在不同的街区,逛街时常常遇到时尚的巴黎女郎和设计师、建筑师模样的英俊男子,还有那些衣着考究、发式庄重得体的巴黎老太太和老头子。他们时常在紧闭的老式建筑里穿梭,门口没什么明显标志,他们习惯沉默地把手轻轻放在指纹识别感应器上接受确认,然后,一闪身,连同价格不菲的行头和金发碧眼,消失在那栋旧式建筑的大门里。
一次偶遇,却让我相信,时间在巴黎街头,真的可以停下来。
当我像往常一样拿着相机四处闲逛,正准备走走停停,抓拍点什么,市中心广场的露天草坪扶椅上,两个手牵着手,眼神甜蜜的老年夫妇,正背对着我,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巨大的梧桐树把深黑色的浓荫冠投影到他们身上,风轻轻拂过他们不再年轻的脸,稀疏的白发,他们旁若无人地低语,时而偎依打吨,时而贴耳读几行诗句……我突然愣住了,发了半天呆,相机的镜头举起又放下,我更愿意悄悄走开,别打搅他们,别打破这份只属于两人世界的甜蜜。
我默默把这张难忘的照片收藏在心里、记忆里,我相信任何精密的机械镜头,都无法记录下他们,这两个坐在巴黎的黄昏里,一同守候夜幕降临的背影。
从此,我喜欢上这个不一样的巴黎。
在塞纳河岸,我还看见一对静静相对、守候节日烟花、听脚下细浪柔卷的德国老夫妇,他们都是旅居巴黎的背包客。从粉红和鹅黄的整洁衬衫和短裤来看,他们都是自然主义的追随者,他们随身带着卡片相机和明信片,他们习惯走到一个地方便把自己真实感触的笔迹寄给亲人,他们更像一对老朋友,或者介于亲人和爱侣之间的感觉。当他们彼此对望,那眼神传递出的默契早已无声胜有声。
游船在河水的柔波里徐徐向前,岸边的建筑物被黄昏镀了一层厚厚的金,很快,我的视线被一群快乐的年轻人打动。
跟随收音机沸腾的热浪,他们一边击掌站立,一边扭动热臀向我们举起啤酒瓶,微笑着挥手和船上的人致意。一群河边开露天派对的巴黎牛仔,他们笑着喝着唱着,这情形更符合巴黎那颗时尚热情的心。
当我站在埃菲尔铁塔的观光阳台上鸟瞰巴黎,一张蛛网式的城市全景一览无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来,仅仅只想在你的某个角落安放自己敏感的心。”
遇到一个包容的城市很难,遇到一个能让自己内心随时安定下来的地方更难。巴黎不是一个法式乡村的巴黎,也不是一个只有香奈儿和路易威登的巴黎,我喜欢它正是这里有太多人走到白发的尽头还执子之手,真挚浪漫的老人。
“法国人更喜欢简洁,天性,基调浪漫的美。”一本书告诉我。
当我在自助餐厅、画展和咖啡馆里与他们相遇,我想我找到了他们绅士风度、艺术多元的外表下,不仅仅只是一枝玫瑰代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