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才略》称“刘桢情高以会采”^[15]，即是指他本人情志高妙而又有文采。《文心雕龙·比兴》又说：“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综比兴，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16]，这也是在称赞其作品创作时讲究比兴而使其文采翩翩了。但是钟嵘在《诗品》中对此持有相反的看法，他认为刘桢作品“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在他看来，刘桢的作品虽然气势豪壮，但不假雕饰，缺乏润色。其后来诸家的评论连绵不断，但大都没有超越这两人的观点。那么刘桢作品究竟是“情高会采”还是“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呢？下面我们就此作以分析。

刘桢作为一个身逢乱世的文人，他自称为“乖人”，可以“无故寻愁觅恨”，对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件却有自己独特而深刻的情感触动。例如，他对自己的“分内职事”和所受的某些“拘限”牢骚满腹，对曹丕傲慢无礼的借带大发厥词，对邢颙所受的冷遇鸣不平……这都显示了他的不屈人格和刚直个性，也是真挚感情的流露。而刘桢作为一个常人，也有一般人的丰富感情。他有思乡念亲的时候，有渴望与知己倾吐衷肠的时候，有与诸子一道寻欢作乐的时候，有感激曹氏父子知遇之恩的时候，还有睹物生情的时候，更有惜时叹命的时候……可知刘桢亦是一深情之子。刘桢的深情凝结在其诗文当中，情景交融，便使其作品显现出“顾盼之姿”。在他的诗文中，表现自我形象往往就是全篇的主题，如《赠从弟》三首以萍、松、凤三物自比，突出了他自身才情人格的高远。《瓜赋》则以“含金精之流芳，冠种瓜以作珍”的西瓜暗示人的品质：察其外则“蓝皮蜜理，素肌丹瓤”，品其内则“甘逾蜜房，冷亚冰圭”。而随侯之珠、和氏之璧、南垠之金、簿貂之尾也被诗人用来比拟自己的人格，表现其个性精神。作者巧妙地揭示了所写之物与可贵人格的共通之处，简单的自然物往往被赋予了丰富的社会内涵，或者涂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除了运用象征外，作者也通过局部的暗示或比喻来表现自己的某种情感。《杂诗》中“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通过对凫与雁的羡慕，表现了摆脱终日不得自由之处境的愿望。其作品中还有一种意象，虽是写自然之美，但分明是有我之境。例如：

山则连冈属岭，曀魅峡北。

紫金扬晖于鸿岸，水精潜光乎云穴。

岱宗邀其层秀，乾气雾以高越。（《鲁都赋》）

文中山水竹木，皆着我之精神，是作者“高风跨俗”（钟嵘《诗品》）的人格体现。

下面我们从其具体的作品入手，分析一下寓含在他作品中的“情”。《黎阳山赋》是刘桢于行旅之中，独自袒露心迹的抒情小赋。其赋云：

自魏都而南迈，迄洪川以揭休。想王旅之旌旄，望南路之遐修。御轻驾而西徂，过旧坞之高区。尔乃逾峻岭，超连冈，一登九息，遂臻其阳。南荫黄河，左覆金城，青坛承祀，高碑颂灵。珍木骈罗奋华扬荣。云兴风起，萧瑟清冷。延首南望，顾瞻旧乡。桑梓增敬，惨切怀伤。河源汩其东游，阳乌飘而南翔。睹众物之集华，退欣欣而乐康。

这年秋天，刘桢因事由邺城南行，来到黎阳津，准备渡过黄河。借队伍安营休息的空隙，惦念着远方的南征大军，作者驾着轻便的小车奔向西面的黎阳山。他翻山越岭，艰苦攀登，终于到达了顶峰的南端。作者站在山尖极目远眺，看到“南荫黄河，左覆金城”的雄伟山势，心胸豁然开朗。苍青的祭坛，高大的石碑，使他遥想当初汉光武帝刘秀历经艰辛重整大汉河山的往事，在追慕前贤的同时，将厚望寄予当今的英雄曹操。山顶的奇花异木，萧瑟秋风又引发了作者对故乡的思念。向南望去就是故乡，多年离家未归，思念父老乡里之情使其“惨切怀伤”。但看到河水东流，众鸟南翔，作者的视线又被牵引到他更为关注的地方——向南征行的曹军，联想到曹军帐中人才济济胜券在握，作者心中感到阵阵欣慰与快乐。该赋虽系残篇，但从“想王旅”到“退乐康”这一部分，仍可以看出作者围绕着对南行曹军的惦念与祝愿，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情感曲线。

通过勾勒《黎阳山赋》的情感曲线，我们看到，刘桢对于时局的关注，对于国家未来的关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济世之情，已不像其早期作品那样直露与浓烈，因为如今的他已变得含蓄而深沉；但无论这种感觉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表现出来的，都是在刘桢的情感中一贯所有的追求。也正是受这种高尚情感的激发，刘桢文思俊逸，妙笔生辉，以情绘景，写景则朴中见奇。“去峻溪之鸿洞，观日月于朝阳。释丛棘之余刺，践槚林之柔芳。皦玉粟以曜目，荣日华以舒光”，“南荫黄河，左覆金城。青坛承祀，高碑颂灵。珍木骈罗，奋华扬荣”诸语，注重场景的切换，讲究光线色彩与景物的搭配和谐，意境清雅，用字考究，确实具有“情高以会采”的艺术美感。刘桢现存的作品中不乏像这样情采兼备的佳作。有的诗篇全用比兴，如前面提到的《赠从弟》三首以及几首失题诗都是较好的例证，也很符合刘勰“曹刘以下，图状山川，描写云物，莫不纤综比兴，以敷其华，惊听回视”的评价^[17]。有的诗篇则语言婉转清丽，将深情隐于精心描绘的景物之中，如《公宴诗》《赠徐幹》，正如陈祚明评说刘桢诗“如翠峰插空，高云曳壁，秀而不近，本无浩荡之势，颇饶顾盼之姿”^[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