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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文化研究(第2辑)
1.5.4.2 二、也谈《后出师表》非伪作
二、也谈《后出师表》非伪作

恍惚记得在1982年全省文物系统的科研会上,岐山县博物馆庞怀清先生宣读了一篇有关《后出师表》的论文,题目是《论〈后出师表〉非伪作》,因这一问题向为学界所关注,所以仔细予以聆听。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人文杂志》1983年第2期,复经检阅,印象尤深。文中以较长的篇幅论及《后表》之真实,甚为可取,兹略述其要点如后:

庞先生首先就陈寿不载《后表》问题说明缘由,他以为,陈寿《三国志》《诸葛亮集》编于西晋初年,时以魏为正统。《后表》一开头便说:“先帝虑汉贼不两立”,文中用一连串的贼字来代指曹魏,有悖于西晋王朝以魏为正统的政治格局。陈寿以蜀人见用于晋,奉命编史,必得遵从晋之法度,自然不能采录《后表》这样的文字。

既而,又论及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为什么会收录《后表》呢?他说,这是因为《汉晋春秋》作于东晋时期,晋王朝已沦为偏安江佐的小朝廷,与三国鼎立时的蜀汉王朝相仿佛。习凿齿不以《魏晋春秋》而以《汉晋春秋》名其书,其用意无非是要将“晋承魏统”的旧例一变而为“晋承汉统”的新规。他编著《汉晋春秋》的主导思想是“尊蜀贬魏”,当然要把《后表》看作珍贵史料予以收录。所以,不能以为《三国志》《诸葛亮集》不载《后表》,就疑其为伪作。

庞先生还以为,要辨别《后表》是否诸葛亮所作,关键在于厘清张俨《默记》载入《后表》之原委。从《三国志·吴书·孙皓传》得知,张俨,字子节,吴人,官至大鸿胪。吴宝鼎元年(266)奉命出使晋,在归途中病死。其时距诸葛亮病逝三十二年,他作《默记》当在此前。《默记》中载有他论述诸葛亮与司马懿的文章,由该文得知,他对诸葛亮生平很熟悉,且评价高。他乐意且有可能将《后表》收录于其《默记》之中。

庞先生紧接着举出吴人中见到《后表》的诸葛恪其人,用以推断《默记》的写作时间。诸葛恪是诸葛亮的侄子,官居太傅。吴建兴元年(253),曾在东兴(今安徽含山县)与魏交战获胜。次年(254)春,他又想进军淮南,攻魏拓地,遭群臣劝阻。他写文章予以辩解,其立论与语气恰似《后表》,且文中说:“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所称“家叔父表”者,必是《后表》无疑。据此可知,《后表》传到吴国,当在公元254年前,其时,吴、蜀尚为盟国,张俨作《默记》收录《后表》,也应在此前后。对庞先生以上所论,笔者深以为然,并补陈数言如后:

其一,《后表》为诸葛亮遗作不容置疑。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云:“(建兴)五年,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此疏即《前出师表》。《三国志·蜀书·后主传》云:“(建兴)五年春,丞相亮出屯汉中,营沔北阳平石马。”裴注引《诸葛亮集》载禅三月下诏曰:“诸葛丞相弘毅忠壮,忘身忧国,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授之以金钺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统领部骑二十万众,董督元戎,袭行天罚,除患宁乱,克复旧都,在此行也。”很明显,此诏书是对诸葛亮首次北伐前上疏的批复。

《三国志·蜀书·后主传》又云:“六年春,亮出攻祁山,不克。冬,复出散关,围陈仓,粮尽退。”这短短二十一字,就对建兴六年的两次北伐做了交代。其攻祁山之役,即获得后主诏令的首次北伐,前后过程极为复杂,既有诸葛亮上疏,又有后主批复。这在诸葛亮本传中记之甚详,而围陈仓之役,即二次北伐,依循前例亦应有疏有诏;且因有前者之败,这次北伐由动议到行动必将更为曲折,绝不会心想事成,一蹴而就。令人不解的是,《三国志》后主传和诸葛亮本传,皆未述及原委,仅草草几笔敷衍而过。是否陈寿这位史家,因其父为马谡参军,谡被斩首,随之亦受诸葛亮髡刑,而不愿秉笔直书。然,史称:“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晋书·陈寿传》)。陈寿评诸葛亮执法:“尽忠益时者虽讐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亲必戮;善无微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看来他对诸葛亮还是敬重有加的。只是他作为蜀人供职于晋,不能不为晋廷之尊者讳,他不会对《后出师表》毫无所知,而是不便也不敢直陈其事。

裴注就不同了。裴松之(372—451),字世期,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自幼博览群籍,立身俭素,年二十拜殿中将军。东晋义熙初,为吴兴故鄣令,入为尚书祠部郎。武帝北伐,领司州刺史,以松之为州主簿,转中从事。既克洛阳,松之居州行事。宋国初建,诏为太子洗马。除零陵内史,徵为国子博士。元嘉三年(426),“转中书侍郎,上使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记,广增异文,既成,奏之,上览之曰:‘裴世期为不朽矣。’”(《南史·裴松之传》)其时,三国往事早已淡忘,裴松之奉诏注陈寿《三国志》,根本无须有任何顾忌。清乾隆时著名学者、翰林院侍读学士纪昀评其《注》曰:“宋元嘉中,裴松之受诏为注,所注杂引诸书,亦时下己意。综其大致约有六端: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讹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故考证之家,取材不竭,转相引据者,反多于陈寿本书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据此可知裴注采录张俨《默记》是极为正常的。

关于《后出师表》曾受非议问题,张俨《默记》中另有一《述佐篇》曾有论及,该文先列举非议之辞云:“诸葛丞相有匡佐之才,然处孤绝之地,战士不满五万,自可闭关守险,君臣无事。空劳师旅,无岁不征,未能进咫尺之地,开帝王之基,而使国内受其伤残,西土苦其役调。”既而论之曰:“今仲达之才,減于孔明,当时之事,异于曩日,玄德尚与抗衡,孔明何以不可出军图敌邪?昔乐毅以弱燕之众,兼从五国之兵,长驱强齐,下七十余城。今蜀汉之卒,不少燕军,君臣之接,信于乐毅,……何惮于彼而不可战?夫兵以奇胜,制敌以智,土地广狭,人马多少,未可偏恃也。余观彼治国之体,当时既肃整,遗教在后,及其辞意恳切,陈进取之图,忠谋謇謇,义形于主,虽古之管晏,何以加之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注引张俨《默记·述佐篇》)以裴氏之博学,对此定有所知,或有共识,致使他毅然援引《默记》中的《出师表》一文。在诸葛亮本传中,裴《注》既录“郭冲五事”,而又逐一驳之,足见其采择之严。而在《后出师表》后仅云“出张俨《默记》”别无任何按语,以示其可信。

而且,《后出师表》云:“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此与《三国志·诸葛亮传》记其首次北伐失败后上疏曰:“臣以弱才……”等语何其相似。又《后表》中“鞠躬尽力,死而后已”,逼真再现诸葛亮之高风亮节,亦是举世公认的先贤古训。凡此,足证《后出师表》是诸葛亮手笔,这是不容置疑的。

其二,两《表》并载于《资治通鉴》获史家首肯。

《资治通鉴》是多卷本编年体的史书,共二百九十四卷,上起战国初期韩、赵、魏三家分晋(前403),下迄五代末年赵匡胤(宋太祖)灭后周以前(959),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其作者司马光,及其助手刘攽、刘恕、范祖禹、司马康等,皆系史学巨擘。其书卷七十,《魏纪二·明帝太和元年》先载入《前出师表》,又在《魏纪二·明帝太和二年(228)》载入《后出师表》。以之与陈寿《三国志》及张俨《默记》相对照,竟一字不差。足见司马光等史家对《三国志》所载《前表》和《默记》所载《后表》的采摘都是严肃认真的。此书以年月为经,以史实为纬,逐一述及各历史事件的因果、经过等情,向为学界所宗。胡三省说:“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又说:“温公徧阅旧史,旁采小说,抉擿幽隐,荟粹为书。”胡氏所云全面概括了《资治通鉴》的功能,并客观记述了温公编写过程之严谨。就治学的常识而言,《资治通鉴》堪为明镜,其所载《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是无可怀疑的历史典籍。

此外,清乾隆时,在皇帝主持下,由纪昀等360多位高官、学者编撰的《四库全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其《集部·汉魏六朝文》中,入载诸葛亮《隆中对》《前出师表》《后出师表》三文。虽然编撰《四库全书》过程中,有擅自窜改之情,学界多有指摘,但所载《后出师表》全文幸皆无损。《辞源》《辞海》皆有“鞠躬尽瘁”一词,其释文皆云出自《后出师表》。似可断言,在浩瀚的文苑中,《后出师表》已根深蒂固了。

其三,岳飞手书两《表》亦示其流传有据。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不仅战功卓著,而且精于文墨。数十年前,曾在书肆中购得岳飞手笔的字帖,名曰《岳少保书武侯出师二表》,先是《前出师表》,后是《后出师表》,再后,系岳飞自书的《跋》。三者笔体一致,可证是出自一人之手。其《跋》云:“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此跋首句云:“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即南宋绍兴八年(1138)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后文即述及他夜宿南阳武侯祠,目击前贤赞颂诸葛先生文辞,感慨之际挥泪书写两《表》的情景。虽只寥寥数语,而情真意切,重要的是,它披露了岳飞生前所亲历的史实。

《宋史·岳飞传》称:“西汉而下,若韩、彭、绛、灌之为将,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一代岂多见哉。史称关云长通《春秋左氏》学,然未尝见其文章。飞北伐,军至汴梁之朱仙镇,有诏班师,飞自为表答诏,忠义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诸葛孔明之风。”这段话是说,自西汉以来,像韩信、彭越、绛侯周勃、灌婴这类武将并不缺少,而欲寻求文武全才、仁志兼备如岳飞者,却极为罕见。史书记载关云长对《左氏春秋》甚有研究,但无相关论文传世。岳飞北伐,至朱仙镇,以少胜多,大败金兵,金兀术溃逃。正在此时,朝廷诏令班师退兵。岳飞为文回奏朝廷,文中洋溢着满腔忠义之情,其儒雅真似孔明之高风。其实,岳飞文采并非独见于此。

岳飞的《满江红》词,是很多人都熟悉的,其文云:“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刀头血(又作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词中悲壮之情怀、优美之语句令人叹为观止。

正因为岳飞资兼文武,能诗善书,且深怀忠君报国之志,所以他夜宿南阳武侯祠,感念诸葛亮之为人和他个人的身世,始有大书两《表》之豪情。以其文化底蕴,若《后表》有任何疑义,岂能不知?他坚信两《表》皆系诸葛亮的传世之作,基于对诸葛亮的敬重和对两《表》的赞颂,才有大书两《表》之盛举。

试看两《表》被镌之于碑,镶嵌在南阳武侯祠大殿左侧的碑廊里,全文共1300余字,皆一气呵成的行草书,行笔如龙飞凤舞,风驰电掣,时而重如金锥,时而细如毫发,顿挫抑扬,大气磅礴,尽显英豪之气。历代观者云集于此,既欣赏岳飞之书姿,更崇尚岳飞的人品。目睹两《表》石碑,诸葛亮与岳飞两人之英名与勋业震撼人心,并将永远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