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名晚于栈道。战国秦汉时期，秦蜀之间的栈道名扬天下，是所谓“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1]蜀道作为秦蜀间交通道路的专用名称始于西汉末、东汉初年。汉末西北割据者隗嚣在《复上书止讨蜀》中说：“蜀道危险，栈阁败绝，丈尺之地，侧不保通。述性严酷，上下相患，须其罪恶执着，大呼响应之势也。”^[2]这是目前已知“蜀道”作为交通道路的专用名称的最早记载。隗嚣与公孙述分据西北与西南，唇齿相依，因此他不赞成刘秀征讨公孙述，但他对“蜀道危险，栈阁败绝，丈尺之地，侧不保通”的描写，是符合实际的。东汉和帝时期（89—105），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张霸以治《春秋》著称于世，后以侍中官职，在七十岁时卒于国都洛阳，临终对诸子说：“‘今蜀道阻远，不宜归茔，可止此葬，足藏发齿而已。务遵速朽，副我本心。人生一世，但当畏敬于人，若不善加己，直为受之。’诸子承命，葬于河南梁县，因遂家焉。”^[3]这里的“蜀道阻远”，明确指的是国都到成都的道路，是目前已知使用“蜀道”专用名称的较早记载。

汉末三国时期的天下动荡，蜀道交通也受到影响。秦岭南北的关中、汉中和巴蜀是秦汉王朝的发祥地，很自然就成为社会动荡之际割据者关注的焦点，蜀道也因此而成为争夺的热点。^[4]董卓杀宦官、除何进，控制东汉朝廷之后，“卓以山东豪杰并起，恐惧不宁。初平元年二月，乃徙天子都长安”^[5]。与董卓这样的军阀不同，汉末三国初年的文人士大夫也很关注蜀道。荀攸“以蜀汉险固，人民殷盛，乃求为蜀郡太守，道绝不得至，驻荆州”^[6]。荀攸是文人士大夫中有战略思维的人，他是为了避动乱而选择蜀地，刘焉则是想实现割据目标。刘焉以“益州分野有天子气”而求得益州牧。^[7]他到了蜀地后，“阴图异计”^[8]。一方面加强与盘踞在关陇的马腾的联系，通过蜀道实现西北与西南的互动；另一方面派张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焉上书言米贼断道，不得复通”。张鲁断绝的是秦汉时期南北交通的官驿大道褒斜道。《后汉书·张鲁传》记载：张鲁“断绝斜谷，杀使者”。这里的“断绝斜谷”，就明确指出切断了褒斜道。刘焉死后，其子刘璋继为益州牧，与汉中、关中的联系不甚密切。

随着张鲁割据川北、汉中，与刘璋分道扬镳，蜀道被人为割裂，不能与秦汉时期相比。尽管如此，由于汉末三国初年，益州富庶而安静，大量中原人口通过蜀道进入汉中、四川盆地。《英雄记》曰：“焉死，子璋代为刺史。会长安拜颍川扈瑁为刺史，入汉中。”^[9]扈瑁由长安到汉中，说明由关中进入汉中的道路并未全面断绝。《三国志·张鲁传》说：“韩遂、马超之乱，关西民从子午谷奔之者数万家。”^[10]大量关中人口为躲避关中的战乱经子午道进入汉中，证明子午道可以通行。关中郿县人法正，“建安初，天下饥荒，正与同郡孟达俱入蜀依刘璋”^[11]。说明由关中进入四川的道路仍在通行。中原人也可由汉水越巴山进入四川盆地，刘璋的“东州兵”就以中原人为主。《英雄记》曰：“先是，南阳、三辅人流入益州数万家，收以为兵，名曰东州兵。”这一切都证明汉末三国初年，地处大西南的益州是政治家关注的热点和割据自雄的根据地，同时也是关中、中原人口逃避战乱的热点和安静富饶的桃花源，从而使蜀道成为这一时期的战略通道与生命通道。

曹操一生的政治与军事生涯虽然主要在关东度过，但对西部蜀道沿线仍然十分关注，在其晚年两次进出汉中，“曹操于211年下令攻取汉中，到219年被迫退出汉中，前后八年有余，年过花甲的他攻潼关，战马超，跋山涉水两千余里，两度进出汉中，实践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宏愿，回到洛阳后不到三个月就病逝了。”^[12]因此，曹操人生旅途上最后一大政治军事战略即蜀道战略。

曹操早在官渡大战前就格外关注蜀道沿线。建安二年（197），曹操欲东击吕布，又恐袁绍“侵扰关中，乱羌胡，南诱蜀汉，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为将奈何”^[13]。曹操最害怕的就是蜀道南北的关陇羌胡势力与蜀汉地区联合起来，整个西部形成一股强大的离心力量，到那时如果对袁绍用兵，将会腹背受敌，局面不可收拾。为此，他问计于谋士荀彧。荀彧说：“关中将帅以十数，莫能相一，唯韩遂、马超最强。彼见山东方争，必各拥众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相持虽不能久安，比公安定山东，足以不动。钟繇可属以西事。则公无忧矣。”^[14]于是曹操令钟繇镇守关中，安抚马腾、韩遂为代表的西凉兵团，镇抚蜀汉地区，有力地支援了曹操在关东与袁绍决战。

曹操对钟繇治理关中、安抚蜀汉的政绩极为赞赏。“时关中诸将马腾、韩遂等，各拥强兵相与争。太祖方有事山东，以关右为忧。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钟繇治理关中有方，经济发展，社会安定，为曹魏决战中原提供战马，使曹操无西顾之忧。曹操对钟繇说：“得所送马，甚应急。关右平定，朝廷无西顾之忧，足下之勋也。昔萧何镇守关中，足食成军，亦適当尔。”^[15]钟繇不仅有力地支持了官渡大战，而且奠定了曹魏平定关陇、进军蜀汉的政治、经济基础。

在重用钟繇治关中的同时，曹操还派卫觊联络益州牧刘璋，企图让刘璋进兵支持袁绍的荆州牧刘表，以便最大限度地孤立袁绍。“太祖征袁绍，而刘表为绍援，关中诸将又中立。益州牧刘璋与表有隙，觊以治书侍御史使益州，令璋下兵以缀表军。至长安，道路不通，觊不得进，遂留镇关中。”^[16]卫觊因“道路不通”而未能到成都，证明褒斜道等官驿大道受到政治影响而不通。卫觊滞留关中时建议招揽流民回乡发展经济。“时四方大有还民，关中诸将多引为部曲，觊书与荀彧曰：‘关中膏腴之地，顷遭荒乱，人民流入荆州者十万余家，闻本土安宁，皆企望思归。而归者无以自业，诸将各竞招怀，以为部曲。郡县贫弱，不能与争，兵家遂强。一旦变动，必有后忧。’”^[17]曹操采纳卫觊的建议，吸引流民回归，促进了关中经济发展。钟繇与卫觊治理关中，稳定蜀汉，为曹操统一北方、南下荆州贡献了力量。

赤壁大战之前，曹操格外注意对蜀道北端马腾集团的防范，同时也曾吸纳蜀道南端刘璋的力量以壮大自己的声威。曹操南下荆州前，先将马腾胁迫到朝廷，解除后顾之忧。“太祖将征荆州，而腾等分据关中。太祖复遣既喻腾等，令释部曲求还。腾已许之而更犹豫，既恐为变，乃移诸县促储偫，二千石郊迎。腾不得已，发东。太祖表腾为卫尉，子超为将军，统其众。”^[18]马腾离开关陇老巢，曹操才安然南下。刘璋在曹操挥军南下荆州时，遣使送物，表示支持，既有共同对付政敌刘表之意，也给自己留后路。“璋闻曹公征荆州，已定汉中，遣河内阴溥致敬于曹公。加璋振威将军，兄瑁平寇将军。”“璋复遣别驾从事蜀郡张肃送叟兵三百人并杂御物于曹公，曹公拜肃为广汉太守。璋复遣别驾张松诣曹公，曹公时已定荆州，走先主，不复存录松，松以此怨。会曹公军不利于赤壁，兼以疫死。松还，疵毁曹公，劝璋自绝。”^[19]刘璋主动向曹操示好，既减轻了曹操南下的后顾之忧，又得到了一定的人力与物力支持，可谓各取所需。赤壁战败之后，暮年的曹操虽然志在千里，但无力再南下荡平江汉，于是蜀道沿线就成为魏、蜀、吴三方争夺的焦点。

赤壁大战之后，蜀道战略的成败成为三国鼎立的一个战略支点。三国英雄中，最能理解蜀道价值的人是诸葛亮，他早在《隆中对》当中，就将蜀道作为北伐曹魏的主要方向，“刘璋闇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据有蜀道沿线，一旦“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20]。可惜刘备并未能深刻理解这一战略。赤壁之战后，蜀道线上“是时刘璋为益州牧，外有张鲁寇侵，瑜乃诣京见权日：‘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权许之。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於巴丘病卒。”^[21]年仅36岁的周瑜病逝，使东吴的蜀道战略戛然而止，对蜀道的争夺，就在曹操和刘备之间展开了。最终曹操退出汉中，刘备称汉中王，成为三国鼎立的一个战略支点与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