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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文化研究(第2辑)
1.4.1 曹操“春祠令”校勘问题二则
曹操“春祠令”校勘问题二则

梁满仓

“春祠令”是曹操于建安二十一年发布的关于春祠的诏令。令文载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

《魏书》曰:辛未,有司以太牢告至,策勋于庙,甲午始春祠。令曰:“议者以为祠庙上殿当解履。吾受锡命,带剑不解履上殿。今有事于庙而解履,是尊先公而替王命,敬父祖而简君主,故吾不敢解履上殿也。又临祭就洗,以手拟水而不盥。夫盥以洁为敬,未闻拟(向)〔而〕不盥之礼,且‘祭神如神在’,故吾亲受水而盥也。又降神礼讫,下阶就幕而立,须奏乐毕竟,似若不(愆)〔衎〕烈祖,迟祭(不)速讫也,故吾坐俟乐阕,送神乃起也。受胙纳(神)〔袖〕,以授侍中,此为敬恭不终实也。古者亲执祭事,故吾亲纳于(神)〔袖〕,终抱而归也。仲尼曰:‘虽违众,吾从下。’诚哉斯言也。”

上述引文出自中华书局1959年版的《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书》。这个版本对这段文字进行了校勘,其中有两个地方的校正似可商榷。一个是“未闻拟向不盥之礼”,改为“未闻拟而不盥之礼”。查四库本《三国志》《三国志文类》《郝氏续后汉书》《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以及《太平御览》《全三国文》《三国志集解》,均为“拟向不盥”。《三国志文类》为宋以前人所辑,《太平御览》为宋人所编,《郝氏续后汉书》为元代郝经撰,《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为明代张溥编,《全三国文》为清人严可均所集,《三国志集解》为近代人卢弼所集。可见,从唐宋至民国,文献记载多没有校改,清秦蕙田的《五礼通考》则例外。秦氏写道:

《图书集成》曹操《春祠令》曰:……又临祭就洗,以手拟水而不盥。夫盥以洁为敬,未闻拟而不盥之礼,且“祭神而神在”,故吾亲受水而盥也。

其改动的根据为《古今图书集成》,然而查《古今图书集成》并没有改动,依然是“拟向不盥”,[1]可见秦氏之改正没有依据。中华本《三国志》的校改,校记中说为“意改”,即根据文意改动。笔者认为,“向”字不改为宜,“拟向不盥”更合文意。理由如下:

此段文字是记述宗庙祭祀礼的一个环节,即在祭祀中不是实实在在的洗手,而是象征意义的虚拟洗手。因前面有“临祭就洗”之语,如何理解其中的“就洗”二字?如果把“就洗”理解为走到“洗”的旁边,显然是“拟而不盥”合乎文意。然而问题是,已经走到“洗”的旁边,却还做洗手的动作而不真的用水洗手,是不合常理的。“就”字义项除了“到达”“走近”之外,还有“朝”“向”的意思。《广韵》说:“就,成也,迎也,即也。皆其引申之义也。”[2]其中的“迎也”,即朝向。我们常说“迎着朝阳”,即面向早晨的太阳,“迎风”即朝着风刮过来的方向。“就”的“迎也”之意,在先秦古籍中屡见不鲜。《易·乾·文言》:“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3]“火就燥”即火向干燥的地方蔓延。《孟子·离娄上》:“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4]“水之就下”即“水之向低处流”。这样理解“就”字,即朝着“洗”的位置作盥手的动作,正好与后面的“未闻拟向不盥之礼”相呼应。

“拟向不盥”不但在文意上说得通,在礼制仪节上也有其道理。《通典》记载了皇帝宗庙祭祀的馈食片段:

皇帝既升祼,太官令出,帅进馔者奉馔陈于东门外。谒者引司徒出诣馔所,司徒奉献祖之俎。初,皇帝既至位,乐止,太官令引馔入自正门。俎初入门,雍和之乐作,以无射之均。自后接神皆奏无射。馔至太陛,诸太祝迎引于阶上,乐止,各设于神座前。设讫,谒者引司徒以下降复位,诸祝各还樽所。太常卿引皇帝诣罍洗,乐作;皇帝至罍洗,乐止。盥手洗爵,侍中、黄门侍郎赞洗如晨祼之仪。太常卿引皇帝,乐作;升阼阶,乐止。诣献祖樽彝所,侍中赞酌醴齐,寿和之乐作。每酌献皆作寿和之乐,太常卿引皇帝入诣献祖神座前,北面跪奠爵,俛伏,兴,出户北向立,乐止。太祝持版进于室户外之右,东面跪读祝文。祝文临时撰,读讫,兴,皇帝再拜。初读祝文讫,乐作,太祝入,跪奠版于神座,兴,出还樽所。皇帝拜讫,乐止。太常卿引皇帝诣懿祖樽彝所,酌献皆如初仪,唯不盥洗。讫,太常卿引皇帝诣东序西向立,乐作。[5]

“酌献皆如初仪,唯不盥洗”,“酌献”即向神灵尸位敬献酒肉,这一环节是不盥洗的。不洗手的原因有四:第一,在此之前,祭祀者已经洗过手,即“太常卿引皇帝诣罍洗,乐作,皇帝至罍洗,乐止。盥手洗爵,侍中、黄门侍郎赞洗如晨祼之仪”。第二,因为这个时候祭祀者已经登上台阶,走到神灵尸位面前。而“洗”的位置是放在殿堂的东阶前东南处,[6]祭祀者早已超越了放“洗”的位置。第三,如果祭祀者要实际洗手,就要把罍洗搬上台阶进入殿堂。而“洗高三尺,口径尺五寸,足径三尺。士铁,大夫以上铜为之,诸侯白金饰,天子黄金饰”[7]。这么大的铁家伙又盛满了洗手水,搬起来是很困难的。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即使能够把罍洗搬上台阶置入殿中,也不能这样做,因为神灵是圣洁的,在其面前不得有一丝污浊之物。如果把盛满洗手水的器物放在神灵面前,在神灵面前哗哗地流着洗手水,是对神灵的极大不敬和玷污。而祭祀者的“临祭就洗”是在酌献时面临祭祀尸位,“拟向不盥”,即朝着殿外台阶下放置罍洗的方向作盥洗的动作,既符合祭祀仪节,也是对神灵的敬重。相反,在神灵面前哗哗地淌着洗手的脏水,才是对神灵的不敬和亵渎。

另一个值得商榷之处是把“迟祭不速讫”改为“迟祭速讫”。这个改正是有根据的。卢弼《三国志集解》卷1《武纪》引钱仪吉曰:“不字疑衍。”[8]中华版将“不”字删去,显然是接受了钱仪吉的说法。按照古籍校勘的规矩,除非影响文字本意或者确有证据证明是衍字,一般不要轻易做出判断。钱仪吉怀疑“迟祭不速讫”的“不”是一个衍字,说明他没有确切证据,只是怀疑。那么,这个“不”字是否影响文意呢?郭善兵先生按照中华本去掉“不”字的文字做了这样的解释:

汉代举行宗庙祭祀时,“降神”仪式结束后,祭祀者需由台阶下堂,至帷幕处站立。这一规定虽有不欲使世俗之人亵渎神灵,必须予以回避的用意,但在曹操看来,它似乎反映出祭祀者嫌祭祀礼仪进程缓慢,内心盼望祭礼迅速结束的躁迫情绪:“又降神礼讫,下阶就幕而立,须奏乐毕竟,似若不衎烈祖,迟祭速讫也。”这反而是对神灵极大的不恭和亵渎,必须予以纠正。因此,他一直坚持坐在座位上,直到神灵享用牺牲结束,“送神”仪式完毕后,才起身离开……[9]

这个解释大致说是符合原文本意的,但有欠准确。这里有一处没有说清楚,站在阶下幕后躲避神灵,与一直坚持坐在座位上所用的时间是一样的,都要等待送神音乐结束,为什么前者会产生“躁迫情绪”而后者却不会呢?显然这种解释难以自圆其说。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中华本去掉了“不”字,使郭先生把文中的“迟”字错误地解释为“进程缓慢”。其实这里的“迟”字应该训为“久”。《礼记·乐记》宾牟贾问孔子:“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郑玄注:“迟之迟,谓久立于缀。”孔颖达解释“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一语引贺氏云:“戒备已久是迟,久立于缀亦是迟,而又久,何意如此?”②可证“迟”有“久”的意思。《春祠令》“迟祭不速讫”的意思应该是“因为久久地站在幕后而恐怕祭祀不能尽快结束”。可见保留“不”字并不影响对文意的理解,相反,删去“不”字反而会使人发生误解。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注释】

[1]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皇极典·帝纪部·汇考十五·魏一.成都:巴蜀书社,中华书局,1985:26431.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25.

[3]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7.

[4]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98.

[5]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3009.

[6]钱玄.三礼通论.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537.

[7]李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2011.

[8]卢弼.三国志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2:57.

[9]郭善兵.魏晋南北朝皇家宗庙制度述论商榷.载中国史研究,2015(2).②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31-1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