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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8.1.2 二、第一人称叙事情境
二、第一人称叙事情境

米克·巴尔说:“只要有语言,就有一个说话人在讲此语言;只要这些语言表达构成叙述本文,就存在讲述者,一个叙述主体。从语法观点来看,这总是一个‘第一人称’。”[17]他还认为,叙述者的“第一人称”(无论是隐含的还是显性的)与文本中使用的以“我”、“自己”为标志的第一人称是有区别的,前者属于“一个可以看作是处在他所叙述的故事‘上面’或高于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和他所属的那个叙述层次一样,是‘超故事的’”,而后者属于故事层面里的人物。[18]米克·巴尔话中的最后一个“第一人称”不是指“表达出构成本文的语言符号的那个行为者”[19],而是指叙述者在文本中以“我”、“自己”为话语标志的叙事人称,即那个属于“故事层面”的自称为“我”的讲述着他人或自我故事的人物。

“在清代中叶之前,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仅仅在文言小说中偶尔有之。”[20]《聊斋志异》中有四篇使用了“第一人称”叙事情境的作品,分别是《偷桃》、《地震》、《上仙》和《绛妃》,已数难能可贵。罗钢将第一人称叙事情境的基本特征概括为,“叙述者存在于虚构的小说世界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就像其他人物一样,也是小说这个虚构世界中的一个人物,人物的世界与叙述者的世界是完全统一的”[21]。就《聊斋志异》这四篇作品而言,罗钢对其特征的概括表述值得商榷。

《偷桃》讲述了童时的“我”在春节期间赴郡试途中,观看了一场以渐趋紧张惊心动魄为始、以激动人心令人叹绝为终的变戏法的故事。小说里有“童时赴郡试”、“时方稚”等话语,提醒我们这篇作品中的叙述者为年幼之时的“我”,从文本叙述的口吻来看似乎确实如此。首先,“余”看到四位官员均穿着赤色官府,因年幼无知,对官员服制不明,所以“亦不解为何官”。其次,“余”作为旁观者,只看到众人拥堵、演春艺人表演戏法,听到人声喧杂以及演春艺人与官员的对话,但是无从知道演春艺人的真正想法。再次,“余”年幼不辨玄奥,只能将眼中所见如实道来,将演春艺人技艺的高妙真实可靠地呈献给读者。最后,“余”没有看穿这一戏法的虚假性,极力保持幼年的叙述口吻,

有人据此下了断语,认为本篇的叙述者是“童年的我”,因为文本内含的叙述视角和讲话口吻都与童年的“我”的眼光特点和话语方式相符。这样的“叙述自我”处在故事层面之内,合乎罗钢所说的“人物的世界与叙述者的世界是完全统一的”。因此,讲述故事的“自我”与经历“故事”的自我,也即西方叙事理论所区别的“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是合而为一的。其实不然!当我们身处某一年龄阶段时,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总是直接称“我”;当我们用某一年龄段的名词来限定“我”时,我们往往已经走出了这一年龄段,或者只能站在幻想的角度预设这一年龄段。正如史蒂文·康纳所说:“在我们处于生活之中时,我们只能部分地认识它;当我们试图认识生活时,我们其实已经不再处于那段生活的经历之中了。”[22]文中有“童时赴郡试”,“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等话语,显然不是过去的“我”对自己的指称。这提醒我们,在“童年的我”之外,还有一个视“我”为“童时”、“方稚”的叙述者“我”,与文本中的“余”不是同一个“我”。于是,这段文本“潜存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种是叙述者‘我’从现在的角度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种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23],此篇小说也就有了两个叙述者。一个是指称幼年时“余”的“我”,这个“我”站在当下追忆童年的“余”经历的往事;一个是童年时的“余”,这个“余”讲述自己亲眼所见的演春人的变戏法。前者属于第一叙述层面上的“叙述自我”,这个“叙述自我”没有讲述自己在当下经历的事,故而没有形成与自己对应的“经验自我”。后者属于第二层叙述层面上的“我”,这个“我”既是第二叙述层面的故事中叙述者,即“叙述自我”,又是承担旁观者、感受者的那个“余”,即“经验自我”。只有在第二叙事层面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就像其他人物一样,也是小说这个虚构世界中的一个人物,人物的世界与叙述者的世界是完全统一的。”换句话说,只有“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重合时,两个“自我”才属于同一个虚构世界。

《上仙》、《地震》中的“我”与《偷桃》中的“我”有所不同。在《偷桃》中,“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是分离的,而在《上仙》、《地震》中,“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是重合的。此外,根据“我”与故事的距离关系划分,第一人称事情境中的“我”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我”处在故事的边缘,作为旁观者、见证者而存在,作用是将“我”的见闻讲述出来或将见到的人物展现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直接表现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24],否则就跨越了叙事视角的界限,成为另一种眼光和语调。另一种是“我”是故事中的核心人物,处于叙述聚焦的中心,这一“我”是“主人公类型”,“叙事主要局限于主人公自我的思想感情”[25]。《偷桃》中的“我”属于第一种情形,《地震》中的“我”则兼具两种身份,《上仙》中的“我”主要属于处于故事核心中的人。以《上仙》为例,从“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至“更漏向尽矣”,采用限知视角叙述“余”和友人在济南慕名访探善“长桑之术”的南郭梁氏所见;从“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起,叙述请来上仙后,“余”听到的梁氏与上仙的对话:

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厉。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叟。妇以蕉扇隔小座。座上大言曰:“有缘哉!有缘哉!”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已而问客:“何所谕教?”高振美尊念东先生意,问:“见菩萨否?”答云:“南海是我熟径,如何不见!”“阎罗亦更代否?”曰:“与阳世等耳。”“阎罗何姓?”曰:“姓曹。”已乃为季文求药。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与大士处讨药奉赠,何恙不已。”

“余”虽然处在事件的边缘,但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事。从他们的对话中,“余”不仅能判断上仙“似一健叟”,而且能感觉到“又似拱手为礼”,情境感、临场感十分鲜明。

《绛妃》是四篇中最奇特的作品。前三篇构成故事的核心事件是“我”的真实见闻、亲身经历,即便这见闻、经历是虚构,也可以将事件视为虚构中的“真实”。而《绛妃》属于写意性小说,构成故事的核心事件是梦中经历的事,如果这梦是叙述者的生活真实,核心事件则属于真实中的“虚构”。小说主要有三个情节:(1)叙述者“我”、“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一天游览疲倦入眠休息,做了一个梦;(2)梦中,有两个女郎邀请“我”至绛妃仙府,“我”应绛妃之请撰写讨伐封氏的檄文;(3)醒来后,“我”补足“强半遗忘”的檄文。情节(1)(3)可以视为核心事件的序言与尾声,不在叙述者关注的中心,情节(2)才是这篇作品的关键。情节(2)的重要事件及其隐含的叙事意蕴有以下几点。其一,“我”受邀而至的仙府“殿阁高接云汉”,接见“我”的人“降阶出,环佩锵然,状若贵殡”。这一事件表明“我”受到礼贤下士般的隆遇。其二,贵妃设宴招待“我”,在“我”屡次请命下,方告知邀请“我”来的目的,这透露出,贵妃不以地位的尊贵命令“我”行事,对“我”尊重有加。其三,贵妃是花神,因为屡受封家女子摧残,借“我”之力撰写檄文加以讨伐,可见“我”虽然仅仅是一个塾师,但文才颇受仙人赏识。其四,“我”撰写檄文时,贵妃在殿上赐笔札,侍姬们有的拭案拂坐,有的磨墨濡毫,有的折纸为范,大有众星捧月的架势。其五,“我”略写一两句,侍姬们便围拥观看;才一脱稿,就争着拿去呈给绛妃观赏,“我”谦虚地说:“妃展阅一过,颇谓不疵,遂复送余归。”

王平先生将《绛妃》与唐代张鷟的《游仙窟》作了比较:“《游仙窟》是叙述者‘余’恍忽之中来到了神仙窟,《绛妃》则是叙述者‘余’在梦中被请到了花神的宫殿之内。《游仙窟》讲述了叙述者‘余’的艳遇,《绛妃》讲述了叙述者受到的恩宠。”“《游仙窟》在国内久已失传,清末才从日本传抄回来,因此很难断定蒲松龄是否曾看到过《游仙窟》,但二者叙事视角极为相似,却是事实,这是一个很值得玩味的现象。”[26]值得玩味的不仅是《绛妃》与前代小说之间存在的叙事结构的相似性,还有它的叙述者在异度空间受到的待遇和自我表现。从《绛妃》中讲述的“我”梦中所经历、感受的一切中,读者能看到“我”的身上有多重身影的复叠:有唐代李肇《唐国史补》中以及明代冯梦龙《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赋诗作文时享受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待遇的李白的影子,有《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受到众仙相迎尊崇的李白的影子,还有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中“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27]并受到都督闫公叹赏的王勃的影子。这一切,渗透着作为失意文人的蒲松龄孤芳自赏、不甘落拓的狷介性格,折射出传统文人著书立说的微妙心态——在展示着自己的才华的同时,蒲松龄也倾泻一泓幽微深隐的自我情志。

《偷桃》、《地震》、《上仙》、《绛妃》虽然都使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但沾染的叙述者自我色彩的浓淡有所不同。四篇作品中的叙述者“我”不能完全等同于作者,但是将《地震》、《上仙》、《绛妃》中的“我”约略认定为作者蒲松龄,应该差误不大。《偷桃》中的“我”没有显露出独特的自我特点,“我”仅仅带着惊诧神秘的心情观看了一场变戏法,最出彩的人物不是小说中的“我”,而是演春艺人。《地震》中的“我”经历了一场地震,有惊慌失措,也有平静之后静观他人获得的愉悦轻松,表述得比较平实可信,属于成人化的眼光观察记录的结果。在《上仙》中,讲述故事的“我”与经历事情的“我”处在同一个虚构的故事层面中,“叙述自我”同时又是“经验自我”。《绛妃》中“我”是带有思想情志的、非客观性的“我”,最出彩的人物是为绛妃撰构檄文的“我”。在前三篇的叙事中,“展示”成分大于“讲述”成分,而后者的叙事中“讲述”成分大于“展示”成分,渗透的意蕴成为作者思想情志的独白性表达。

可见,蒲松龄努力尝试着使用第一人称,以改善自己的作品大量使用第三人称叙事口吻的单调局面,只是技法还不够成熟,故事情节不够曲折复杂。蒲松龄如果能自觉地认识到第一人称叙事具有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28]。这两种眼光可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29],那么,以他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对社会的深刻洞察力以及艺术表现力,定能创作出思想内涵更加深邃、故事情节更加丰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