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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6.2.3 三、以改变叙事节奏的方式制造悬念
三、以改变叙事节奏的方式制造悬念

改变叙事节奏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将故事置于“静止”的状态,转向对场景的细致描绘;将某一情节搁置一旁,转而叙述其他事件;放慢叙述的速度,形成事简文繁的文本形态。这些改变叙事节奏的做法用于事件发展的关键之处或人物命运的转折点上,就能造成悬念。

先看蒲松龄如何以悬置故事情节的方式制造悬念。所谓悬置是暂时中断对故事的叙述转向场景、情态描写,使故事发展被置于无可知或近似于停顿状态,从而形成一种悬而未决、悬而不决的状态,以便积蓄悬置势能,引发悬念心理反应。《九山王》开头以悠闲之笔从容叙述故事,自李氏暗生杀心之时起,故事的气氛趋于紧张。李氏设计用火药炸死狐狸无数,唯独狐叟得以逃脱。狐叟逃走时宣称“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读者自然猜测老狐会以何种方式报这灭门之仇。就在读者疑云升起之际,作者却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年余无怪异”,放弃了对狐叟这条故事线的叙述,随即讲述李氏在乱世之中遇到“南山翁”推算运数并接受其怂恿举兵造反之事,将“复仇”事件悬置起来。读者探知狐叟如何复仇的心理没能得到满足,故而保持着对这一故事线索的关注。直到故事末尾,作者通过李氏视角点出“始悟老翁即狐,盖以族灭报李也”,悬念得以解除。读者在探求的愿望得到满足的同时,不得不惊讶狐狸独特的复仇方式所蕴含的借刀杀人机巧,并对狐狸运筹之深远、设计之周密赞叹不已。《柳生》中柳生为周生预言命数,指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说这是周生未来的岳父;柳生又为周生引见结识一傅姓营卒,称“千金不能买此友”,并以周生的名义赠给傅姓营卒一匹骏马,以加深二人的交情。什么机缘能够促成衣衫褴褛人的女儿与周生的婚姻?傅姓营卒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值得周生结交?小说没有随即介绍衣衫褴褛人、傅姓营卒的情况,自然没有立即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于是把读者的目光引向了周生到江西途中发生的事情,形成了悬念。在周生逃难过程中,上述悬念依次解除。

再看《聊斋志异》改变叙事节奏构成的悬念。叙事节奏是叙事速度的标记。西方叙事理论中的“叙事节奏”是在素材(按照逻辑关系和时间顺序串联起来的一系列事件[29])中诸事件的时间总量与描述事件使用的时间总量的对比中加以考察的。米克·巴尔根据素材时间与故事时间的长短对照关系,将叙事节奏分为省略、概略、场景、减缓、停顿五种。显然,完全按照这五种叙事节奏去考察《聊斋志异》改变叙事节奏设置悬念的方法显得有些繁琐,也没有必要。为此,我们把“叙事节奏”概念的内涵稍微做一点调整,以便于分析和陈述《聊斋志异》的悬念设置问题。我们所说的“叙事节奏”是在考察素材中诸事件经历的时长与叙述这些事件使用的文字数量(篇幅)、文本长度与其中涵盖的事件数量的比照关系的基础上,通过综合考量文字多寡与事件情态之间的关系加以定义的。一般来说,叙事节奏的快与慢与文字的数量的多与寡成反比,也与文本包含的事件数量成反比。此外,叙事节奏还与事态缓急有内在相关性:对处于紧急状态之中的事件做详细描述的,叙事节奏相对较慢;对处于普通状态中的事件叙述简略的,则叙事节奏相对较快。为了制造悬念而改变叙事节奏,一般是将紧张的事件、亟待解决的问题用细致的文笔来叙述,金圣叹称之为“写急事用缓笔”。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说:“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也;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急亦遂解也。”[30]金圣叹准确地把握了《水浒传》叙述艺术的辩证性:用急笔、少笔写急事,固然可以加快叙事节奏,与事件的紧张程度相一致。但用缓笔、繁笔写急事,既能延长放大了事态之急,又能便于作者控制读者的阅读情绪,使读者产生替人物焦虑、担心等心理体验,有助于增强紧张气氛和创设悬念。“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31],读者在关注人物命运的焦虑中获得审美享受。

“写急事用缓笔”可以作两层意义理解。一是放慢节奏,将事情叙述得详实周备,也可称作是用“细笔”,所谓“急杀人事,偏又写得细”,写得细致,等于在同样时间单位内叙事的事件密度减少,而叙事内容密度增加,放缓了叙事节奏,以慢对急。二是以轻松的笔势叙述急事,常见的做法是将当事人(行为者)处理成两种人:一种是对急事、危险之事处之泰然、毫无焦虑心态的;一种是心急如焚、心惧似死的人。二者形成对比,以此制造悬念。

相对而言,放慢节奏适用于篇幅较长的小说,因其篇幅长,能为叙事留下足够回旋的余地。《钟生》一篇就是在有限的篇幅内,较为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方法设置悬念。钟生鞭打毛驴受惊狂奔,将一王子撞入河中淹死,随即按道士的指点,驰向东南寻求解厄之法。钟生见到一位老人,哀求他施以援手。老人因为他误杀王子而拒绝相助,而王府行牌搜查,情势十分危急。读者在此情境中自然会替人物的安危着急:果真能按道士说的解除灾难吗?究竟用什么方法解厄呢?小说并未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故意放慢节奏,写老人半夜来询问钟生家庭情况。得知钟生妻子亡去时,老人说:“吾谋济矣。”老人究竟用什么方法帮助钟生解除困厄,小说继续卖起了关子转而叙述老人与钟生谈论婚姻之事。老人欲将外甥女嫁给钟生,口称“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继而叙述钟生成婚之事,叙婚后生活琐事,叙夫妻二人对话,叙钟生与妻子如何历尽艰辛到岳父修道之所,叙二人曲折与父相见,都详尽而细致。按一般叙事理论的观点,描写是对情节的悬置,虽然用语不多,却是放慢节奏的标志。叙述愈缓,读者的心情愈急,也愈显出“解厄”之困难。小说利用放慢节奏的方式将悬念一直保持到结尾处,才简略叙述了岳父如何帮他们解除困厄。冯镇峦评点此篇两次使用了“小曲折”一词[32],即指作者控制叙事节奏,使故事缓急相生,时沉时起,给读者留下重重担忧。

所谓“急事故用轻松之笔述之”来制造悬念,指作者有意突出一方的轻松心态,同时借助这一行为者的心态衬托出其他人物内心的忧惧、焦虑,在张弛映衬中渲染紧张气氛,使读者感觉似决而难决、似解而难解,直到事件结果出现,心情才得以放松。《小翠》一篇有两处使用了这一方法。一处是小翠扮作宰相,身边的婢女假扮相府虞侯,故意扬言说:“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王侍御得知后“急赴承迎”才知道是儿媳妇在开玩笑。当时王侍御夫妇紧张得“终夜不寝”,生怕给政敌留下把柄。而小翠则唯有憨笑,不置一词。小翠之所以轻松白如,是因为她胸有成竹。明白就里的小翠轻松自如的心态与其公婆的心虚形成对比,烘托了紧张气氛。还有一处是小翠与丈夫游戏,用高粱秸、黄布袱幻作衮服旒冕,被公公的政敌王给谏撞见,王给谏将衮服旒冕拿去面呈皇上。面临灭族之灾的王侍御夫妇吓得面色如土,操杖厉骂,小翠则非常镇定,“任其诟厉”。当公公持斧破门时,她竟然指责公公说:“欲杀妇以灭口耶?”王侍御夫妇愈是惊惧焦急,小翠愈是清醒镇定,小说在双方心态对比之中又一次设置悬念。第一次用此法构成的悬念刚刚得以解悬,读者又面临这一悬念,心中不由追问:“此前轻易躲过灾难,这次又将如何?”当悬完全解除后,读者在一轻松一紧张的对比中感受到了喜剧性效果,紧张的心情才舒缓下来,享受到轻松愉悦。

总之,善于设悬、巧妙解悬是蒲松龄的小说引人入胜的重要原因。蒲松龄深谙小说创设悬念的规律,非常准确地把握了奇异的客观内容与引发读者心理反应的效果之间的统一关系。他没有一味追求故事的怪诞离奇和情节的奇异曲折,而是在故事情节“奇、怪、异”甚至是寻常态的基础上巧设悬念,让读者时而紧张地屏住呼吸,时而放松如释重负,从而扭转了单纯以“奇异怪诞”取胜的志怪述异小说的艺术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