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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6.1.4 四、空间隐喻
四、空间隐喻

所谓空间隐喻,是凭借环境与环境、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内在或外在关联,以一方揭示另一方的特质构成的隐喻。空间隐喻乃是《聊斋志异》中最为广泛、最为系统的叙事修辞手段,集中体现了作者的孤愤之情和忧世、讽世、劝世之心。鲁迅先生称蒲松龄笔下“花妖鬼怪,多具人情”,提醒我们不能把花妖鬼怪仅仅当作异物来看,也不能将花妖鬼怪生存活动的空间仅仅看作鬼地狐域,而应该视为是人生存的现实世界的异质同构体。余集指出,《聊斋志异》“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皆其微旨所存”,并揣测该书“殆以三闾侘傺之思,寓化人解脱之意”。[21]称《聊斋志异》寓有“化人解脱之意”、蕴含“三闾侘傺之思”值得商榷,但是其建构的“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的虚幻空间有隐喻深意是毫无疑问的,正所谓“穷诸幻境而反其真”[22]。

《聊斋志异》叙述了许多发生在阴间的故事。系统的阴间观念源自佛教思想,阴间是人死后的归宿和接受善恶报应的场所,也是生死轮回的必经之途。阴间有以阎王为首的官僚体系,掌握着对阳世人物生前所作所为的审判权,发挥道德法庭的作用。因而,阴间不是独立存在的空间体系,而是文化空间体系,是人间社会的镜像,可以用来折射现实社会。《席方平》中阴间官吏受尹氏鬼魂的贿赂,派鬼吏将尚在阳间生活的席方平的父亲折磨致死。席方平进入阴间为父亲申冤,得知阴间狱吏受贿虐待父亲,便到城隍衙门告状。孰料一路告下来,才知道原来下自鬼吏城隍,上至阎君冥王,无一不贪赃枉法、是非不辨、颠倒黑白。席方平在阴间的种种遭际,就是人世所有平民百姓在“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的社会现实中遭际的缩影。席方平最终依靠二郎神的力量洗雪了父亲的冤情,使冥王等一干官吏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这是人间百姓普遍社会心理的折射(身遭贪官虐吏压榨欺凌的百姓大多将实现公平正义的希望寄托在更有权势的清官或者英明的圣主身上)。故而,二郎神宣读的判词并非二郎神的判词,乃是作者借二郎神之手写下的酣畅淋漓的针对人间官僚系统的檄文。判词中的“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怜”,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官吏贪暴横虐的本质;“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冲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更是黑暗现实社会的形象写照。一言以蔽之,贪赃枉法、穷凶极恶的阴间官僚体系乃是人间封建官僚体系的隐喻。

《聊斋志异》以虚幻奇异事件系统实现隐喻功能的方式可以分为顺向隐喻和逆向隐喻两种。顺向隐喻以具备某些性质特点的虚幻奇异事件系统来暗示或象征同样具有此性质特点的现实世界事件系统,构成“同质异构”关系。《王十》中王十随诸鬼吏督办河工,目睹疏浚河道的人从水色赤浑、臭不可闻的奈河中挖出一具具枯骨腐尸;经过三昼夜劳作,疏浚河道的人也累死过半,成为沉浸在河中的鬼魂。从该篇“异史氏曰”可以看出,作者意在揭露官吏与商人沆瀣一气诬陷百姓贩卖私盐、残害无辜以牟取暴利的黑暗现实,为贫困百姓卖盐为生却遭到禁捕鸣不平,然而小说描绘的疏浚河工情状,客观上能引发读者对人世间治理水患的联想。蒲松龄生活的时代,从山东过境的黄河经常决堤,水灾泛滥。据史书记载,自康熙八年始,黄河中下游几乎年年决堤[23],贪官污吏借督修河工之机敲诈盘剥百姓,任意追加徭役赋税。《王十》描述的疏浚奈河的惨状隐喻着现实社会中河水泛滥、官吏督修河工的悲惨景象。《梦狼》以“虎狼”比喻压榨民生、草菅人命的官吏衙役,冯镇峦对此有“知县衙门光景,白骨民膏脂也”的评语,但明伦对此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24]的评语,均揭明了《梦狼》中衙门对现实社会的隐喻意义。此外,《考弊司》叙述阴间虚肚鬼王索取贿赂竟然割生员腿肉的故事,《连琐》叙述鬼吏强逼女子为妾之事,都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黑暗腐朽的人间丑相。

逆向隐喻是指用来作隐喻的虚幻奇异事件系统的性质与被隐喻的现实世界事件系统的性质相对立,二者构成“异质同构”,前者是对后者的对比或映衬,由此凸显现实世界事件系统的本质。在《考城隍》中,作者为了增强叙事的可信度,使用了两个用以证明故事“属实”的叙事策略:一是点明主人公宋焘是“我”、“姊丈之祖”,则“我”可以做故事的见证人。二是告诉读者,这个故事来自于宋焘小传中的一部分——“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宋生被招入阴司应考,因为撰文中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精警文句受到考官的赏识被选任城隍。宋生请求侍奉老母终其天年,然后再赴阴间任职,而阴间则因为他的“仁孝之心”而应允这一请求。宋生之所以能够考中阴职,与他对善恶(即“仁”的问题)认识之深刻(善行须发自本心,否则不为真善;恶行若是出于不得已,也不能称为真恶;这正是以仁厚之心对待“善恶”现象)有密切关系,但根本原因在于阴间考官以“仁孝”为选任人才的标准。这一标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道德理想和科举观念,但明伦敏锐地认识到这篇小说蕴含的深意。他说:“《考城隍》,寓言也。自公卿以至牧令,皆当考之。考之何?以仁孝之德,赏罚之公而已矣。”[25]《义犬》中忠诚的狗为了守护主人遗金而饿死,《蛇人》中蛇有灵性、重情重义。作者由这些现象联想到人间朋友、亲人关系,借“异史氏”之口不无激愤地说:“蛇,蠢然一物也,乃恋恋有故人之意……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可见,作者以犬蛇之事反衬人事、隐喻人与人之间忘恩负义、尔虞我诈的用意非常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