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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6.1.2 二、意象隐喻
二、意象隐喻

“意象”即“融意之象”,是作者在小说中描绘的凝聚了其艺术心血的、富含情意神的客观事物的形象。作品中的意象借助语言想象而成,“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既是有意义的表象,又是有表象的意义,它是双构的或多构的”[16]。叙述者所描述的“意象”在不同读者(接受者)心中构成的“虚拟形象”面貌各有差异,读者从“象”中所会之意也必然会有差等。可以说,在引起读者多义、多向心理反应方面,意象具有先天的优势,成为构建隐喻的重要手段。

《聊斋志异》有的意象喻意属于局部意象隐喻,即某一意象只在事件的某个环节或故事局部发挥隐喻作用,用以调动读者的情思、生活经验或理性来构建新的意蕴体系。《瞳人语》中方栋眼生翳疾,花园中的兰花也干枯而死。作者将人物的“双眼失明”与“枯死地兰花”意象并置,产生了新的视角和意义:“兰花”由荣而枯容易引发读者对人由“明而盲”进程的联想,实现了“兰花”的生命与人的生机相互感应、互通映衬。这种以自然之物生命状态的变化与人的命运相通相系衍生的神秘感应,也贯穿在《橘树》中。“橘树”原本是自在之物,在屈原笔下成了“受命不迁”、“更壹志兮”贞士的象征,而在蒲松龄的笔下,“橘树”蕴含着特殊情思和崭新喻意。《橘树》中橘树的荣枯与刘公女儿的生活变迁相呼应,“橘树”这一意象就成了对人的命运的预叙和象征。何守奇看出了小说的这一层意图,他所说的“献橘表异,道士游戏三昧耳。乃橘初实而刘女始去,橘再实而刘女复来,岂真为女公子作祥瑞耶?何缘之巧也”[17],就是从隐喻修辞的角度理解作品的特殊意蕴。《阿绣》中阿绣以舌舔黏的裹粉纸包,在一般人的眼中只是普通的纸包,在对阿绣怀有款款深情的刘子固眼中,却是包孕着阿绣生命气息密码的结晶体。“裹粉纸包”这一意象最早出现在刘子固对阿绣一见钟情的场合中,在二人成婚后再次出现,这是作品以复唱的形式赞美二人忠贞不渝的爱情,为故事增添了浓郁的诗意。

有时《聊斋志异》使用的是关涉全局全篇的意象隐喻,最为典型的是《婴宁》中婴宁的“笑”。婴宁的笑出自天真烂漫,如春花一般灿烂明艳,是她一派纯朴性情的流露。这笑既是婴宁流露情感的独特方式,也是王子服爱慕她、思念她的媒介。王子服在她的“笑”中惊喜交加,时而紧张,时而轻松。这“笑”贯穿于小说,使叙事节奏明快,语调轻松明朗。但这“笑”只能生存在婴宁生活的山野乡间,一旦进入社会礼制、规矩圈子内,这天真烂漫的笑便不能存在、不复存在。由山野自然走进人世(社会)、由天真纯情的笑到遵守世间礼数的“庄重”的这一转变,隐含着深刻的意义:“笑”是人天性的象征,是对人生“真性情”的赞美,而“不笑”(庄重)则象征着社会礼教对人的压抑控制;由“笑”而“不笑”表面上看是生在山野乡村的婴宁社会化的结果,实际上是其纯真性情和心灵自由受到压抑的结果,是对婴宁生存状态转变的隐喻。“笑”的消失为小说罩上一种深刻的悲剧色彩,暗示了“真情”被禁锢的悲哀。从文本对“笑”意象的摹写及其喻指看,何守奇所说的“婴宁憨笑,一派天真,过于司花儿远矣,我正以其笑为全人”[18],更能揭示出小说叙事的客观效果。总之,“笑”这一意象不仅能使读者看到婴宁的笑容、听到婴宁的笑声赏心悦目、恰神悦性,而且为小说增添了生命的本真气息和隽永的象征意味,小说的内涵也因此得以深化与升华。

得体地使用意象不仅能将深沉的意蕴赋予物象,还可将抽象的事物转化为具有催生情节功能和浓厚神思的媒介。“诗”作为一种文体具有抽象性,在《白秋练》中却成为维系生命、表达相互爱慕之情的依托之物,而且与慕生、秋练二人的恋情紧密交织,融入全篇进而推动了故事的进程。白秋练因为听到慕生吟诵诗歌而生爱慕之心,以致“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慕生为她吟诵了王建的“罗衣叶叶”诗,她竟然遽然而愈;慕生因相思致病时,白秋练为他吟诵“杨柳千条尽向西”和《采莲子》等诗篇,慕生也“沉疴若失”。最令人惊奇的是,因为维系生命的湖水不能按时而至,白秋练干渴至死。慕生按白秋练指点的方法,将她浸在湖水中,并吟哦李白梦杜甫的有关诗篇,白秋练竟然起死回生。在这篇作品中,当“诗”激发白秋练对慕生的爱慕之心时,它仅仅是一种“抽象性质”的事物,仅具有一般的表层叙事功能;当“诗”具有了“治愈相思病”和“救死回生”功能时,已经超越了其恒常性功能,具备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和复杂的叙事功能。你可以认为“诗”不断催生新的叙事行为和故事情节,可以将它当作男女爱情的根本动力,可以将它看作生命的最终归宿,还可以将它当作白、慕二人理想的生存状态。此外,《青娥》中的“小锄”、《神女》中的“珠花”等物件既是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媒介(帮助者),又是他们坚贞执着、互相珍爱的爱情象征,属于在布局全篇、勾连事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隐喻意象。这些具有全局作用的隐喻意象的使用,使小说具备了双层结构:一层是以拟写或虚构的方式展现的现实世界或虚幻世界的图景,一层是笼罩在这图景之上的浓郁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