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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6.1.1 一、语词隐喻
一、语词隐喻

语词隐喻是以基本的语言单位传达隐蔽含义的叙事修辞方式。在叙事中,某一词语原本用于陈述甲事物的语词,被借来转述乙事物,该语词便具备了偏离常规的别样意味,从而使自身的能指与所指形成非一一映射的关系。在此情形下,人们会跳开“能指”去体会异于一般常规理解的“所指”。《画壁》以朱孝廉为聚焦者[13],描写寺院墙上壁画中的散花垂髫天女“欲动,眼波横流”。“流”本为描绘水之动态,此处被移来描绘静止画像的“眼波”。这一移用能引发读者异样的体味和联想:画像为静止,画像的“眼波”则没有流动之可能,故而“眼波横流”并非画中人的“眼波”动,而是喻指观画人的“心动”。联系老僧所说的“幻由人生”的话,“流”隐喻朱孝廉心动的用意就更加明显。叙述者(作者)还以“异史氏曰”的口吻说“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这是作者站在故事之外对叙事进行干涉,把“流”字的深隐意义点化给读者,以强调自己的叙事意图。《蛇人》中大青死后,养蛇人很希望找到一条合适的蛇来顶替大青的角色,作者使用了一个很有严肃意味的词语“思补其缺”来描述养蛇人的心理。此处用人世的“补缺”(前官出缺,来者继任)陈述养蛇人的选蛇行为,既赋予了蛇特有的人情味,还可以使读者感受到大青在养蛇人心中的地位。这一隐喻统摄全篇,把后继者写得同样有情感、有灵性,为“异史氏曰”将人与蛇对比评价作了合理的铺垫。

上述两例语词隐喻非常巧妙地实现了词语的嵌接,不仅喻体运用得自然流畅,不露痕迹,而且喻指隐藏得婉曲幽深,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恰当地体现了隐喻的重要特点:所谓“隐喻”之“隐”,就是要含蓄深沉、耐人寻味。杨义说:“隐喻避免直接地并列受喻者和施喻者(即喻指和喻体——作者注),而以词语间非逻辑、超逻辑的置换方式,使两个存在系统或行为系统相互干涉而发生意义的曲变。”[14]“避免直接地并列受喻者和施喻者”是叙事隐喻与一般修辞学意义上的“隐喻”辞格在运用方式上的最重要区别。《聊斋志异》遵循了这一规律,所用的隐喻叙事辞格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与思索的空间。《娇娜》中孔雪笠酒酣气热之际,眼中所见的娇娜“娇波流慧”、“细柳生姿”。这两个词语表层指娇娜风流态度、窈窕柔媚,深层却是隐指孔雪笠“为人蕴藉”风度下隐藏的意荡神摇,与《画壁》中用“眼波横流”描写之法同旨同趣。再如:《妖术》中于公以剑砍击怪物,“剑之皆中,其声不软”,以“软”声暗示所击非真正妖异,乃是异物变幻而成;《叶生》中以“黄钟长弃”隐喻叶生虽然有“文名”却屡遭的坎坷命运;《成仙》中以“杵臼交”来比喻二人友情亲密无间,彼此相得和谐这些隐喻均属于借助一个词语暗示两种事物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性,巧妙暗示、婉转达意,形成了含蓄委婉、雅致隽永的话语风格。

语词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用)现象,而且是人类的认知方式之一。依据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角度,可以将《聊斋志异》使用的语词修辞分为两类,分别是相似性隐喻和创造性隐喻。相似性隐喻是以相似为基础的隐喻,即喻体和喻指之间有一定的相似性,可以直接用来构成隐喻。《婴宁》中老媪介绍婴宁说:“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以“婴儿”喻婴宁,不仅意味着婴宁有“婴儿”一般的不习礼数、不安世情的性格特点,还蕴含着婴宁“像婴孩一样”天真可爱、毫无心机的意味,这是以性情的相似性构成的隐喻修辞。《狐谐》写狐狸化为喜谈笑谑之语的女子,与客人谈笑时约定讲典骂狐,却运用拆字法将“狐”解为“右边一大瓜,左边一小犬”,以此暗指左右两位客人,显得机智幽默,这是以空间位置的相似性来构成隐喻。座中有陈所闻、陈所见兄弟二人,以及名叫孙得言的人,狐女以“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的话,借助于词语谐音,在词表背后而隐伏着其他意思,实现以有限能指承担较丰富的所指功能,这是利用语音上的相似性构成隐喻。《水莽草》以“柏舟节”比喻夫妻的情感,借《诗经·柏舟》抒写的女子誓死不渝的感情来喻指夫妻之间情感的忠贞不贰,这是借助于情感性质的相似性来构成隐喻。

创造性隐喻是富有独创意义的隐喻,全凭作者的眼光、才情或机智加以构建。读者则依据叙事情境、上下文的联系,凭借自己积累的欣赏与理解经验对文本的独特语感进行推断,以确定文本中深隐的喻意。《仙人岛》中王勉将最得意的“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的诗句吟诵出来后,云芳以“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两句话评价王勉的诗句,其表层是对诗句内容的调侃,深层是对王勉的嘲谑,是对文人所谓“诗才”、“文名”的无情嘲讽。只有熟悉《西游记》相关故事情节的读者,才能理解云芳评价之语隐藏的隐喻意义。创造性隐喻还有一种别有意味的形式,那就是以否定的话语形式表达肯定的喜爱、赞美等情感,为行文增添一股活泼的生趣。婴宁见到王子服说的第一句话是“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就是这种隐喻方式的运用。以“贼”来比喻见到自己就魂不守舍的王子服,折射出了婴宁嗔喜交织但碍于有婢女在身边,故意以反义话语来遮掩自己的复杂心态。当婢女以“目灼灼,贼腔未改”相调谑时,婴宁“又大笑”。作者将婴宁自言自语与婢女重叙结合起来,将婴宁性情摹写得摇曳多姿,使人物增添了别样的色彩。莲香骂桑生“田舍郎”(《莲香》)的话语中怨爱交织,与此意趣相同,何守奇对此评论说:“语妙绝,久其思易妇也。”[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