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织错综:镶嵌式复合序列
“镶嵌式”序列是指一个基本序列作为一个整体插入到另一个基本序列之中,成为后一序列的组成部分,成为它的一个发展阶段。镶嵌式序列的基本结构图式如下:
按照米克·巴尔的观点,被镶嵌的基本序列称为“首序”,如序列A;用来镶嵌的基本序列称为“嵌入序列”,如序列B[48]。若嵌入序列作为首序的第一阶段即“可能性产生”而存在,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序列图式:
简化下来成为:
这是一个连续式的叙事序列结构。因此,叙事逻辑的三阶段结构的特殊性,决定了嵌入序列只能作为首序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而存在,即在采取行动或获得解决的阶段中发生了新的序列进程。当然,根据需要,嵌入序列之中还可以继续插入次一级的嵌入序列。
一般认为,小说采用镶嵌式序列,是由于“一个变化过程要得到完成,必须包含作为其手段的另一个变化过程,这另一个过程还可以包含另外一个过程”[49]。这是按照一般的叙事逻辑和生活情理做出的断语。从叙事虚构需要的角度看,促使作者使用镶嵌式序列的决定性因素有两个。一是素材中事件关系具有复杂性。事件与事件不但存在时间顺序上的首尾接续关系,也存在环环相套、交织错综的关系,就像漩涡中还有漩涡一样。这决定了作品不可能仅仅以简单的叙事序列相接的方式叙述清楚任何一个头绪繁多的故事。要想将交织错综的事件的头绪梳理得清清楚楚,作者必须选择符合事件发生与进展特点的镶嵌式叙事序列。二是来自作家的主观因素。艺术创新的驱动力使作家乐于创造更为复杂的叙事序列,而不会满足于简单讲述故事。一个简单的叙事序列嵌入另一个简单的叙事序列,就会产生出人意想的艺术效果。如《画壁》一篇,朱一玄认为戴孚《广异记》中的“杭州别驾朱敖”条是它的本事。后者的核心事件关系可以表达为以下图式:
序列A是一个完整的叙事序列;序列B则不是一个完整的叙事序列,因为朱敖和梦中的女子分手既不是交往行为发展的自然结果,也不是因为二人的交往遇到了外界的障碍或阻力,更不是因为交往带来了危害促使朱敖醒悟过来。作者似乎仅仅为了让这女子离开朱敖而生硬地安排她离开。诸事件内在关系也被随意安排着:序列A与序列B处于零散的关系,因为朱敖仅仅笑着问女子,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对方交往的意向,女子却突然来到朱敖梦中;朱敖两次在路上偶遇神异女性,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没有倾向性、内在意蕴、作者意图等作为关联。也许作者受实录、纪实创作原则的引导,仅仅把听闻而来的故事记录下来而已,对情节之间的断裂、无关联性没有着意加以修补。这种随意的、不加修饰的叙事导致了故事结构的松散。关系C甚至不能称为序列:路遇天女为凡人与仙人的对话提供了机缘,朱敖意识到这是一次神奇的相遇,却没有主动把握这个引发生活轨迹转换的机缘。朱敖既然没有改变生存状态的主观愿望,就不会做出新的行动,自然也就没有行动的结果,未能为c1与c2搭建起意蕴贯通的桥梁。这篇作品通过朱敖的“眼睛”将看到的奇异景象转述出来,似乎没有什么深意,两个松散连缀的序列和一组无内在性联系的剪接事件造成叙事文本更接近随意书写的纪实性笔记。相比之下,《画壁》则在其中插入了两个基本序列,故事顿时变得丰富多彩:
经过蒲松龄的艺术改造,《画壁》故事的各种头绪被笼罩在首序A之中,使原本松散的情节结构变得浑然一体。嵌入的三个序列B、C、D使原本按照单一时间线索连贯的情节变得复杂与错综;虚幻世界美好温柔的场景氛围与带有冒险受罚色彩的紧张交织,形成了故事情节的波折起伏。如此一来,故事的曲折性、复杂性明显增强。不仅如此,故事还衍生出可以多样解读的内蕴:画壁上女子“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是朱孝廉动心的诱因,也是朱孝廉心动的产物,现实与幻境都是人心变幻而成,其中蕴含着“心生万物”、“万法皆空、心自为空”的玄奥佛理,所以稿本无名氏乙评说:“只缘凝想,变幻出多少奇境。”[50]冯镇峦也评说:“因私结想,因幻成真,实境非梦境。”[51]而在朱孝廉看来,画壁不是幻境,而是他人生真实的情爱经历与生活场景。由此,故事中的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实现了自然融汇交接,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汇成了意蕴完整而结构严谨的叙事序列,虚构的艺术世界与真实的现实世界在对照之中融汇了隐喻的深意。
如果《画壁》故事本事确实是《广异记》中“杭州别驾朱敖”条,那么,蒲松龄“有意为小说”的自觉意识要比唐代戴孚清醒且强烈得多;如果蒲松龄从未读过《太平广记》“杭州别驾朱敖”条,则《画壁》完全是他精妙绝伦的艺术才思的产物。无论哪种情况,都反映了蒲松龄具有深厚的小说创作艺术功底。但明伦对蒲松龄处理情节关联的艺术非常欣赏,称该篇“有眼界,遂有意识;有意识,即有挂碍;而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相因而生。我心自动,我不自解,而谓他人能解乎?然‘幻由人生’一语,已是不解之解”[52]。我们借此可以认识到,创设蕴含各种复杂特定关系的叙事序列,建构起和谐一致的组合关系,对篇幅短小的文言小说来说至关重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决定作品的质量。如果《画壁》中没有了序列A,整个故事仍然是散沙一盘;如果没有嵌入序列,故事也许缺乏意味无穷的内涵。但是,即便《画壁》只运用了序列A,就足以拉大“杭州别驾朱敖”条与它的艺术差距。
为了实现奇正相生、虚实相映的叙事效果,蒲松龄经常在某一序列中嵌入相关序列,或者用以实现叙事空间的腾挪转换、延伸拓展,或者用以安排故事情节发展变幻莫测的走向,或者另起一端接入他人之事以勾连更为丰富的叙事情景。从他运用该种序列的具体情况来看,尽管嵌入序列笼罩在首序之下,但并不意味着嵌入序列的表达功能一定比首序弱小。一些作品的嵌入序列可以传递出某种特殊信息,或者导致一些重要表征、叙事氛围的形成。“当重要事件持续不断地嵌入成为重要事件起因的日常的、平庸的事件中时,可能会产生某种效果。比方,它可能是宿命论的一种表现。人类对抗世界的软弱无力的表现,或一种存在主义人生观的表现。”[53]如《柳生》的首序是“周生卜婚—柳生代为谋划—周生娶得妻子”,嵌入序列有多个,其中两个如下:
该篇首序“周生卜婚—柳生代为谋划—周生娶得妻子”所规划的是周生的人生大事。仅就首序来看,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陈旧故事,一个普通的媒婆就能行使柳生的角色职能,为周生谋划娶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容貌美丽的妻子,故事也能带给读者对周生美梦成真的赞叹与艳羡。然而,插入的序列改变了故事的平淡无奇。序列A的a3中周生在洞房花烛后得知自己的妻子就是当年柳生“请月老系绳”选中的衣衫褴褛若丐者的女儿,不禁万分感慨。当年,柳生对周生的婚姻做出预判时,周生非常气愤地说:“缘相交好,遂谋隐密,何相戏之甚也!仆即式微,犹是世裔,何至下昏于市侩?”然而,若干年后柳生预言竟然成真。周生与命中注定的女子结合使嵌入序列A的结果和首序的结果融为一体:无论周生的人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命运都不会改变,令人不得不叹服冥冥中自有难逃的定数。周生娶妻这一结果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又受到序列B的强调和巩固。没有序列A,就不会有首序的结果出现;没有序列B,则周生的命运变数增加,能否平安回乡就难以确定。虽然b3这个结果距离b1、b2多年之后才出现,但它的出现早已被b1、b2促成定势。序列A、B都是在周生不知情或者不情愿的情况下,最终都按照柳生预言的那样,水到渠成地走到了预期的结局。在小说叙事中,读者能看到柳生的法术奇异、判断力超乎常人之处,也能体会到命运一旦圈定了人物的人生轨迹,确定他在何时何地经历怎样的事情,无论人物在不在意、愿不愿意,都会有意无意地按照命运划定的线路前行,不可抗拒,也无可逃避!
《聊斋志异》中偶遇型、果报型、仙入凡世型的作品都在某些叙事序列中嵌入了其他的叙事序列。蒲松龄娴熟地运用镶嵌式序列,编织出了错综交织的叙事线条,让情节结构变得复杂难测,惊人耳目。镶嵌式叙事序列在某一事件的叙述过程中插入叙述其他事件,与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提出的“趁窝和泥”的叙事技巧有类似之处。张竹坡《金瓶梅》十九回回评说:
上文自十四回至此,总是瓶儿文字。内穿插他人,如敬济等,皆是趁窝和泥。此回乃是正经写瓶儿归西门庆氏也,乃先于卷首将花园等项题明盖完。此犹娶瓶儿传内事,却接叙金莲、敬济一事,妙绝。《金瓶》文字,其穿插处,篇篇如是。后生家学之,便会自做太吏公也。[54]
这段话针对的小说情节是李瓶儿嫁给西门庆。这一事件由花子虚去世、李瓶儿嫁给蒋竹山、西门庆毒打蒋竹山、李瓶儿赶走蒋竹山、李瓶儿改嫁西门庆等一系列环节构成,这就是张竹坡所说的“正经写瓶儿归西门庆氏”。在叙述这一主要事件的过程中,还插入了潘金莲、陈敬济等人的事,以及西门庆结交官员的种种事情,张竹坡称为“趁窝和泥”。在张竹坡看来,“李瓶儿嫁给西门庆”这件主要的事情就是“窝”,潘金莲、陈敬济等人的事以及结交官员的事,就是在这个“窝”内和的“泥”。这些“泥”未必与“窝”有必然的、不可分割的关系。《金瓶梅》意在通过一个家庭向外辐射,牵扯写整个社会,需要将家庭中某一人物的活动与家庭中的其他人、与家庭之外的人联系起来,所叙的家庭琐事时时透出社会生活的影子。对李瓶儿改嫁给西门庆这件事而言,西门庆结交官府等事件完全可以不写,而一旦写出,就为核心事件序列的骨架增添了血肉、肌肤、毫发,不但使作品内容变得丰富饱满,而且增加了故事的生活气息,强化了其艺术真实性。张竹坡所说的“后生家学之,便会自做太吏公”,真正的含义不是说如此叙事便能成为史家名手,而是说以此法创作的作品具有与《史记》同样的“实录”价值(在此,“实录”可以理解为“生活真实”)。
从上文可知,《聊斋志异》镶嵌式序列不仅注重“正经文字”与嵌入序列事件的内在逻辑关系,而且会有意识地增强嵌入序列的事件的叙事功能。章回小说因为文字繁多,运用“趁窝和泥”的手法可以不疾不徐、从容不迫,能够借助小事件、小场景反映大事件、大社会。文言小说篇幅短小,讲究言简意赅、言约意丰,蒲松龄要想提高艺术表现力,必须有“惜墨如金”的自觉意识,充分发挥每一件事的叙事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