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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叙事艺术研究
1.4.5.1 一、第三叙事空间是男女情感的自足世界
一、第三叙事空间是男女情感的自足世界

黑格尔说:“作为主体,人固然是从这外在的客观存在分离开来而独立自在……人还是要和外在世界发生关系。人要有现实客观存在,就必须有一个周围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没有一座庙宇来安顿一样。”[129]蒲松龄对人的周围世界的认识虽然没有达到黑格尔的高度,但作为小说家,他了解自己笔下人物的思想情感、行为方式和性格特点,用心为人物选择适宜的行动空间,把一场场哀婉缠绵、热情如火、悲喜交加或坚贞不渝的爱恋故事安排在与世俗生活空间相对疏远与隔绝的场所里。在这样的空间里,男女双方情感的自足性不仅是维持二人爱恋关系的重要条件,也是男女二人所处第三叙事空间状态的重要条件。换句话说,在第三叙事空间里,恋情是男女双方生活的核心所在,社会关系隐退到幕后,成为被淡化、忽略甚至漠视的对象;不需要第三方力量,也鲜受世俗的道德伦理与礼法观念的约束,只要二人情感存在,第三叙事空间就会延续下去。故而,我们认为第三叙事空间是男女情感的自足世界。

《聊斋志异》中以男女情爱为题材的作品有相对固定的结构模式,往往在开篇以简明的话语介绍主人公的背景信息之后,就按照以下人物行动(组合)模式叙述故事:(1)青年男子独自在书斋苦读,或者独居,或者孤身进入几近废弃的老宅,或者一人行走在荒山野岭;(2)有女子(大多为“异物”,如仙女、鬼女、妖女)主动前来与男子幽会,或者男子在路途中邂逅一位女子;(3)男子与女子彼此相恋或喜欢,度过了一段两情相悦、极其缠绵的日子,或者经历了一段曲折坎坷的岁月;(4)相恋的男女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或者双方情缘已尽,分道扬镳。如《连琐》的核心故事情节是:(1)杨于畏独居位于旷野的书斋,与夜间吟诗的女鬼连琐相识;(2)二人夜间在书斋谈诗论文,剪烛西窗,欢如鱼水;(3)薛生、王某等人得知此事前来哄闹,因为杨于畏招来外人介入二人世界,连琐负气而去;(4)阴间恶吏逼迫连琐做他的姬妾;(5)杨于畏、王某等帮助连琐赶走恶吏;(6)连琐感受生人气息有还阳复生的机会,杨于畏以精血相助,使连琐白骨生肉、复生人间。在情节(1)与情节(2)中,杨于畏、连琐二人之间由相遇到相识再到相恋是“旷野中的萧斋”这一第三叙事空间存续的力量之源。在情节(3)与情节(4)中,在阳间由于薛生、王某的介入,在阴间由于恶吏的介入,杨于畏、连琐二人情感自足的平衡被打破,“书斋”这一第三叙事空间被破坏。因为男女双方之外的因素或人物,都有可能成为解构第三叙事空间的力量。而在《连琐》中,杨、连二人私密世界的情感平衡之所以没有被外部介入的力量彻底打破,是因为故事情节(5)化解了连琐的埋怨之气,巩固了杨于畏、连琐的恋情,从而使第三叙事空间得以延续。小说虽然没有涉及杨于畏、连琐结婚生子的情节,但二人结为夫妻应该是故事发展的必然。从这篇作品可以看出,蒲松龄紧紧围绕恋情为人物选定了特定的核心行动,男女交往过程中发生的种种事件以及二人缠绕纠葛的关系构成了人物行动的主体内容,也构成了故事的主体内容。那些与交往的男女双方毫无瓜葛的或者有负面干扰作用(影响二人情感深化)的外部事件或第三方人士被忽略不叙,或者被作者做了有意识截留,形成了叙事“空白”或“漏洞”,从而为男女双方打造了纯粹的爱恋天地。

《翩翩》讲述了浪子罗子浮来到仙境与仙女翩翩结为夫妻的故事。在远离人世的深山仙洞里,罗子浮与翩翩相爱甚欢,过着衣食无忧、不问甲子的逍遥日子。罗子浮与翩翩生了儿子,为儿子娶了媳妇,享受着美满和谐的天伦之乐。小说除了叙述与罗子浮一家来往较为密切的花城娘子一家的事情,既不涉及其他仙人,也不讲述其他凡人的事情,仿佛过滤了二人的生活与情感之外的任何内容。如果不是按照人间娶妻生子、子又娶妻生子的生活情理叙事,那么,花城娘子一家都是多余的。一些叙事线索比较复杂的篇章,活动在第三叙事空间里的不是男女二人,而是三人(往往是一男二女),如《莲香》、《小谢》。《莲香》中的第三叙事空间构成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最初,书斋中只有桑生与莲香男欢女爱,无人知晓,是为一重男女情感的自足空间。此后,女鬼李氏介入与书生欢好,不仅不为外界所知,就连莲香也被瞒过,又形成另一重男女情感的自足空间。桑生因为沉浸在与女鬼的床笫之欢中以致病魔缠身,莲香知情后连妒带怒离他而去,这时,桑生与莲香共处的第三叙事空间被打破。后来,莲香采来草药治愈了桑生的病,并开导女鬼李氏不要沉湎于情色,以免伤了桑生性命。于是二人效仿娥皇、女英之事共侍一夫,形成了三人共处的情感自足世界,是为本篇又一重男女情感的自足空间。《小谢》中书生与小谢、秋容两个女鬼读书添香、和乐共处,食的是人间烟火,却不沾染世俗的痕迹,度过了一段类似妻妾和睦、人间难遇的温馨而美好的时光。

《聊斋志异》大部分情爱小说特别是以异物恋为题材的小说的叙事模式与《连琐》等作品大同小异。在这些作品中,男女之间的爱恋只要由私密转向公开、由自我化走向世俗化,比如女鬼复生为人与男子结为夫妇、妖女按照普通人的方式(如婴宁)生活,就会将双方的交往置于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如此一来,不仅男女之间的情感自足状态被打破,第三叙事空间不复存在,小说叙事(故事)也往往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