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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的中国人
1.5.22 第60章  结局

第三部 危机降临(2007—2009)

第39章 重逢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北大校园操场旁的广播喇叭像每天早晨一样轰然响起了雄壮的歌声,随后新闻联播开始了。林佳玮在床上翻了个身,可是那广播声在耳边越来越响,她不禁睁开了眼睛,原来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20世纪90年代北大校园里的清晨。那广播不是来自校园操场,而是床头的闹钟收音机,时针正指到早晨六时。

她实在不想起床,将头重新埋入枕头。

“明天莱曼兄弟将公布公司第二季度的财政运营数字,华尔街的股票分析师们预计莱曼兄弟的营业额与净收入与前一季度相比将再创公司的历史最高纪录。尽管全国的平均房价开始下跌,但莱曼兄弟的次贷交易对公司造成的损失似乎并不大……”

闹钟收音机里传出的彭博实时金融广播将林佳玮从梦中惊醒。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急忙冲入卫生间,匆忙洗漱后,换上前一晚事先准备好的胸前印着“STERN”商学院字样的白色运动衫和一条黑色紧身健美裤,蹬上运动鞋奔出公寓。

公寓楼外,曼哈顿中城的街道此时已经开始熙熙攘攘。离公寓楼一个街区是一家健身俱乐部,林佳玮踏入俱乐部大门的同时已熟练地将自己的披肩发扎成马尾辫。

“林小姐,你今天迟到了。”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匀称的黑人小伙子迎了上来。

“哦,对不起,里奥,我昨晚加班睡得太晚了。”林佳玮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618,她迟到了3分钟。里奥是她最近刚聘请的私人健身教练,这个比自己年轻的纽约人似乎不喜欢别人迟到,即使是照样按时间付钱的客户。刚从芝加哥回到纽约两个月,她觉得与芝加哥相比,纽约的节奏确实快了一拍,自己还在重新适应的过程中。

林佳玮并没有撒谎,她最近一直在加班,莱曼兄弟帮助黑石集团股票上市的项目正进入最后阶段,她昨晚只睡了不到5个小时。

她跟在里奥后面走入健身房,20分钟的瑜伽练习后,两人分别坐上一辆脚踏练习车。在教练的指导下,林佳玮弯下腰,紧绷在健美裤下的两条长腿画起弧线,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将练习车蹬得飞快。

六月初的晨曦中,时代广场不远处莱曼兄弟总部高耸的玻璃大楼通体发亮,神采奕奕。林佳玮在位于10层的格子间里坐定,开启彭博终端,眼睛则不时瞥向斜对面那间靠窗的办公室。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那间办公室,她看看腕上的手表,早730,与往日一样。

林佳玮起身走向那间办公室,刚刚到达的是招她进公司的老板,她的新偶像——莱曼兄弟对冲基金业务部主管经理海伦。

“早上好。”林佳玮在门口冲着刚在办公桌后坐定,眼睛盯着屏幕的海伦打招呼。

“哦,是佳玮啊,早上好。”海伦抬起头,漂亮的金发不长不短,恰到好处,精心化妆过的面容让人猜不准实际年龄,只从她蓝色的眼睛里能看出些倦容,她昨晚与林佳玮一样加班到接近凌晨1点才离开。“你今天来得挺早。”海伦显然对林佳玮的干劲儿表示赞赏。

“哈,向你学习,我最近也开始早起去健身房,发现损失1小时的睡眠确实能换来一天的高效率,你看我现在一点儿都不觉得困。”家中排行老二的林佳玮从小嘴就甜,加上出国前在国内企业三年的锤炼,在领导面前很会讲话。

“好啊。”海伦低下头继续盯着面前的屏幕。

“我现在去楼上的餐厅买早点,要不要给你带一份?”林佳玮不敢再耽误老板的时间。

“噢,谢谢,今天不用了,我刚才在路上吃过了。”海伦抬头冲转身欲走的林佳玮笑了笑,“你等等。”她说着敏捷地站起身。

林佳玮停住脚步,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老板:与美国大多数金发碧眼的白人女人不同,海伦像东方女人一样娇小玲珑,穿着跟很高的高跟鞋还比林佳玮矮半头,但身材标准得无可挑剔。她每天穿的衣服总是优雅而有品位,今天这身黑色套装更是显得与众不同,质地柔软,突出身体的线条,已在美国白领职场摸爬滚打了5年的林佳玮猜测这是产自法国的“蔻依(Chloe)”时装,可她还从未见过上衣收得这么紧,裙子下摆如此短的款式,难道是“蔻依”今春在巴黎推出的最新款?听说平时忙得没时间购物的海伦聘请了第五大道专门服务上流人士的百年老店Bergdorf Goodman为自己选购定制时装。

伴随着一股淡雅宜人的香水味,海伦已走到她的身旁,“女人再忙也得照镜子。”她说着话伸手帮林佳玮将脑后西服裙上装左侧翘起的衣领抚平,“你去吧。”

“哦,谢谢。”林佳玮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刚才从健身房回公寓化妆换衣服时太马虎,忘了最后照镜子检查一下。同时她对新老板的亲和力受宠若惊,心里对海伦更加崇拜。

起初面试时知道自己的新老板是个女的,林佳玮曾感到有些失望。“911”前在华尔街实习过的她很清楚女性在华尔街的弱小地位,无论从数量还是职位、薪水都无法与男性相比,那些即使混到较高职位的女性则大多将自己从穿着、思维到言谈举止搞得与男性同事相仿,处处显出强悍的胜者姿态。而海伦则不同,她强调女人独有的魅力——缜密,品味,性感。她甚至在与男人的较量中丝毫不落下风,那看似娇小的身体中蕴藏着过人的能量,最近连续两个星期每天加班到凌晨,自己才30岁出头都感觉有些吃不消,而海伦据说今年正好40岁,加班后第二天照样早晨6点起床健身,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精力比自己还旺盛。她那柔美的面容背后则是一个聪明脑袋瓜,海伦从哈佛本科毕业后进入纽约大学法学院主修公司税法,进入莱曼兄弟之前曾在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干过五年,之后才辗转进入华尔街投行。更让林佳玮敬佩的是听说海伦曾练过专业体操,并在纽约州拿过全能亚军。

公司的餐厅位于大厦的顶层,林佳玮步入电梯,里面站着两个正在聊天的美国女孩,手里提着挎包,从神态和年纪看像是两个女秘书。两人见有人进入电梯便停止了交谈,待确信不认识后又接着聊了起来。

“没关系,干活勤快点儿,老板时间长了会信任你的。”两个女孩中年长一些的留着褐色的长发,似乎在安慰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孩。

“谁能像你那么幸运?在摩根士丹利与老板关系就好,‘911’时一起经历过生死,他一进莱曼兄弟就又把你调到手下……”年轻女孩羡慕地说。

摩根士丹利,“911”,莱曼……林佳玮想起了“911”那天理查德曾经跟自己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他有个忠实的女秘书名叫凯莉,他那天一直担心她会听自己的话进入电梯,在飞机撞上南楼前那一刻随失控的电梯坠落,好在后来听说她当时未上电梯,随着人流从消防梯走下来死里逃生。在撞见理查德与美智子在一起的前一天,林佳玮听理查德提起过他以前的老板去了莱曼,并动员他也加入。5年多过去了,难道眼前这个留着褐色头发的女孩就是凯莉,而理查德也在这个楼里上班?

正想着电梯在17层停了下来,两个女孩走出电梯。林佳玮不禁劈头问道:“凯莉,理查德就在这层楼上班?”

那褐色头发的女孩闻声回过身,再次打量了一下留在电梯里的东方女孩,“对呀,可是我好像不认识你,你是……”

电梯门此时恰好在两人之间关闭了。

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17层。

凯莉与一起坐电梯上楼的年轻女秘书道别后,走向自己的座位。经过老板的办公室门口,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踱步,理查德今天居然已经比她先到了。

“早晨好,你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

“嗨,凯莉,早晨好。”理查德转过身。与5年前相比,41岁的理查德面容依然英俊,只是前额多了些皱纹,浓浓的黑色卷发中开始夹杂了白发。

“我可能时差还没倒过来,睡不着,就来了。”理查德前天刚从伦敦出差回来,这次去了将近一个月,身体确实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嗯,那你今天早点儿回去休息吧。”凯莉已经给理查德当了7年多的秘书,每当看到理查德在办公室里踱步,便知道他一定又遇到了烦心事,于是又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啊?噢,你把后面门关上。”理查德早已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凯莉看成心腹,有事会经常与她商量,凯莉虽然头脑简单了点儿,可她对自己绝对忠诚,何况有时女人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经常有新颖的角度。

“你看看这个。”理查德递给凯莉一份当天的《华尔街日报》,在报纸头版醒目地印着黑石集团股票即将上市的消息。他又翻到投资版的首页,上面右上方印着帮助黑石集团上市的华尔街几大投行主要参与者的名单,在莱曼兄弟公司的名单中,理查德的名字列在第二位,排在海伦后面。

“她怎么会排到你前面?你可是跟了这个项目好几个月了,纽约伦敦两头跑。”凯莉为自己的老板鸣不平。

“是啊,这太不公平了。”理查德在秘书面前发起牢骚,“我5年前进入莱曼兄弟时就已经是管理经理了,她那时只不过是个高级副总裁,现在她居然骑到我头上来了。”

“嗯,她这几年坐上‘特快列车’了,不仅升为管理经理,还成了部门主管,与你同级了。”凯莉同情地看着对面的老板,“听说现在那些想上市的对冲基金、私募基金都点名找她咨询,可她好像只是个学财务出身的律师。”

“不是财务,是税务。”理查德纠正自己的女秘书。

“噢,反正都差不多,在投行领域她的经验和资历远远比不上你。”

“嗯,那你说说看,连一个经验不足的女子都能坐上‘特快列车’,”理查德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凯莉的脸色,对面幸亏是自己信任的女秘书,要是别的女职员凭这话可以给自己扣上‘性别歧视’的帽子,一直告上法庭,“而我这5年事业为何却停滞不前哪?”

“这……”凯莉拢了拢自己的褐色长发,“老板,其实这几年你并没有停滞不前,你看你现在手下的职员比在摩根士丹利的时候多了一倍嘛。”她边说边观察对面的老板,理查德的神色不为所动,显然自己这略显安慰的话未说到点子上。她继续拢着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一个理由,眼睛无意中瞥到了手中那份报纸页面左侧的一条新闻,“对了,原因在这里!”

“哪里?”理查德顺着凯莉的手指看去,那则新闻报道的是莱曼兄弟总裁迪克的妻子作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1]的最大捐款人之一即将竞选博物馆的董事会主席。

“为何这里是主要原因?”理查德看后仍然不解。

“还没明白?”凯莉神秘地卖着关子,“哎,告诉你吧,你得赶紧结婚!”

“结婚?”理查德迟疑了一下,看着凯莉严肃的样子,确信她不是在开玩笑,他琢磨起这句话来。

“你应该听说过许多关于总裁迪克的信条吧,其中一条就是‘家庭第一’,他本人坚信一个人只有拥有稳定的家庭事业才能成功。”

“凯莉,这属于每个人的私生活。”理查德撇撇嘴,不以为然。

“你知道吗?总裁的夫人以前也是我们公司的雇员。”凯莉边说边指着报纸上那则捐款新闻。

“是吗?”理查德来了兴趣。

“听说当年他的妻子毕业时面试莱曼兄弟交易台的一个职位,面试她的正是当时作为交易台经理的迪克,他面试后对交易台主管抱怨说公司不能雇佣这个女孩,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她不但在交易台上干不了多久,从而浪费公司对她的培训,而且还会干扰其他男性交易员的工作,因为肯定会有很多人追求她。”

“哦,结果迪克自己便成了追求者之一,而且还最终娶了她,对吧?”理查德接过下文。

“呵呵。总裁本人是‘家庭第一’最好的楷模,结婚后他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最终有了今日的成就。”

“这条是你自己加的吧?”理查德调侃地说着,一面想着自己在伦敦的老板泰德好像确实曾跟自己提到过,公司的管理层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男主管所要想获得迪克的赏识,必须尽早结婚成家,从而将精力全部用在业务上,并且结婚的女方最好也是公司的雇员,因为理解公司的文化,婚后会全力协助丈夫在公司的事业发展。

“你还不信?”凯莉见理查德态度仍不严肃,接着说,“我们公司最近就有一个实例,你认识全球战略总管斯威特吧?”

“公司内部开会见过两次,怎么了?”

“听说他1995年就当上了部门主管,可是直到2005年才升上现在的总管职位,知道为什么吗?”

“他之前一直未结婚?”

“没错,他2004年43岁时为了升职才不得已结婚,妻子是我们公司一个法国裔美女职员,当时刚从商学院毕业。”

“真的假的呀?”理查德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好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刚才谈话的结论是我得赶紧结婚,还得是公司内部的女职员,对吧?”

“嗯,你也该收收心成家安定下来了。”凯莉说话站起身。

“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理查德笑着问。

“我?老板,你在逗我吧?我3年前结婚时你可是在场的嘉宾。”

“哈哈,我是想说明短时间内让我在公司里找谁结婚去?”

“对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凯莉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说:“刚才我乘电梯上来时碰到一个东方女孩,好像是公司的职员,我以前没见过她,可她却知道你我的名字,还问我你是不是在这一层上班。”

“有这种事?”理查德正想继续问下去,凯莉桌上的电话响了,凯莉跑过去接电话。

“理查德,是海伦秘书打来的,海伦听说你已从伦敦回来了,她想找你开会协调黑石集团上市的最后细节。”

“不去,没什么好协调的。她只是帮着拉到客户,做了一些咨询,具体上市都是由我们部门运作的,再说要召集会议也该我出面,轮不到她。”理查德刚消了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还是问问大老板泰德吧,得罪了海伦也不好。”凯莉小心地提醒。

第40章 预兆

林佳玮从餐厅回来坐到格子间里,脑袋里开始不断地过着电影:初次见面时理查德为她拉开车门两人目光相遇那一刻,“911”世贸中心南楼那呛鼻的楼梯里他背着她迈下那一级级台阶,圣诞夜重逢时自己狂喜地跳下已启动的汽车,两人在自己公寓里那醉人的一晚……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个情人节的傍晚,自己拿着精心为他选购的羊绒衫激动地走到他的公寓门口,迎接自己的却是房间里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命运真是捉弄人,曼哈顿这么大,居然将两个人安排在同一个公司,同一座办公楼。5年多过去了,理查德现在是什么样子?应该已经结婚了吧?两人如果某一天在电梯里相遇彼此该如何面对?

到了中午,林佳玮被老板海伦叫到了办公室。

“你没事吧?精神头好像没有早晨时足嘛。”海伦注意到林佳玮脸色不好。

“我没事,可能是今早第一次做脚踏车练习太累了。”林佳玮振作起精神。

“嗯,打起精神,这段时间是我们部门的关键时期,明天即将公布的公司二季度利润肯定不错,这两年风光一时的债券交易台现在已经靠不住了,公司还得依靠我们投行发行部的贡献。”海伦很会鼓舞手下的士气,“黑石集团就要上市了,接下来我们会接另一个大项目。”

“真的?太好了。”林佳玮很喜欢与海伦交谈,每次都能感受到正能量。

“关于黑石集团上市的项目,我们需要与另一个部门开会最后协调一下,他们的经理刚从伦敦回来。下午4点开会,到时跟我一起参加,那个经理很有经验,对具体数字非常敏感,你好好准备一下。”

“好的。”

黑石集团上市的项目是林佳玮进入莱曼兄弟的敲门砖。她本人对黑石集团很熟悉,因为黑石集团是她以前所在咨询公司的大客户。她本人的专长是公司账务,正好与学法律出身的老板海伦互补,涉及具体数字她自然能帮助海伦。

理查德刚与在伦敦的老板泰德通过电话。泰德告诫他不能将与海伦的关系搞僵,她主管的对冲基金业务部今年为公司拿到了几个大基金上市的项目,其中就包括对冲基金泰德尔八月份股票上市的发行权。无奈,理查德只能同意下午来海伦这里开协调会。

下午4时05分,10层小会议室,理查德和两名手下姗姗来迟。海伦与林佳玮见理查德一行三人走进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理查德认识海伦,她旁边的女职员怎么也这么面熟?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与她的老板海伦一样穿着打扮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东方女人脸庞上5年前那学生的稚气已被自信所取代,只有那高挑苗条的身材一点儿未变。

林佳玮早晨在电梯里遇到凯莉后虽然对遇见理查德有些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不容她多想,那个男人已走到眼前,好像正在打量自己,林佳玮只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直跳,她不觉垂下眼帘。

“你好,理查德。”身边的老板海伦伸手与理查德握手,“这是我的助手……”她转身欲介绍林佳玮。

“佳玮,你好,很高兴又见到你。”理查德不等海伦说完,向林佳玮伸出手。

“你们俩人以前认识?”海伦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噢,几年前我夏天实习那个公司跟他们公司在一个办公楼,我们碰上过两次。”林佳玮此时已抬起头,抢在理查德前面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好。”她边说边敷衍地握了一下理查德伸出的手。

“大家坐吧。”海伦坐到上首座位,以主人姿态招呼大家坐下。林佳玮坐到她的左侧,理查德与其两名手下则在海伦右侧一字排开坐了下来。

海伦开始进入项目主题,虽然此时已是下午4点多,但她精神仍像早晨刚来时一样饱满,说话很快,句句切到要点。因为在这个项目上与理查德团队的利益冲突,她预计这个会上与理查德将有一场正面交锋。

奇怪的是开场白过后,仍不见有人反驳她。理查德的两个年轻手下盯着她,似乎对她的穿着更感兴趣,或是在猜测这个女主管经理的实际年龄。从小就喜欢成为焦点的海伦丝毫不在意,得意地继续讲下去。坐在她右边的理查德则有些心不在焉,视线不时瞟向坐在对面的林佳玮。

林佳玮眼睛一直看着海伦,不时地点头,其实她根本没听老板在说什么,她的脑袋里在思考如何应对桌子对面这个男人。他5年前辜负了自己,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当年在与高盛亚洲部面试时不会犹豫不决,现在已在香港坐上投行经理位置了,根本就不会与这种男人再见面。

她早就留意到对面的理查德在偷偷注视自己,她故意不与他对视。海伦讲完话轮到理查德时,林佳玮趁机好奇地扫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令她生气的是岁月似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痕迹,雪白的衬衫让她联想起初见面时他穿着白色T恤衫的样子,他还像5年前那样英俊,只是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噢,耳朵上方增加了几根白发!这一发现令她心里平衡了一些。就在她从理查德脸上收回视线低下头的瞬间,她留意到他放在桌上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是空的,难道这个花花公子至今还未结婚?林佳玮看了一眼自己桌下的左手,幸亏没放到桌面上来,她暗想今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姐姐的结婚戒指借来戴在自己手上。

会议进行得异常顺利,出乎海伦的意料,理查德没有任何刁难。

“理查德,这么快就回来了?”凯莉见到理查德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禁走过去询问,“会开得怎么样?你和那女经理吵翻了?”凯莉压低了声音。

“凯莉,别站在门口,进来说话吧。”

凯莉小心地关上门,坐在理查德对面的椅子上。

“我刚才见到佳玮了。”理查德眼神中露出兴奋。

“谁是佳玮?”凯莉猜出这肯定是老板以前那众多东方女朋友中的一个,可是她不确定是哪一个。

“以前我跟你讲过,‘911’那天她救过我的命。”

“哦,想起来了,那个中国女孩,好像是你救了她的命,当时你一路把她从楼顶背下来的。”凯莉想起来理查德确实跟她讲过,“你俩好了一阵,后来又让那美智子给搅了。今早我在电梯里碰到的就是她吧?”

“对。林佳玮当时是莉莉的好朋友,加上‘911’那天我们共生死那段经历,使得我们后来走得很近。那一段时间我心情很糟,莉莉没了,又没有工作,没有心思谈什么女朋友,她也说不想谈男朋友,却不知为什么她后来突然认真起来。”

“你的条件这么好,加上你们俩那段生死经历,我要是她我也会对你认真。”

“当时的过程我跟你讲过,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要是还喜欢就去追呀!”凯莉看着一本正经的理查德笑了起来,他以前谈论起他的那些女朋友时没有这么严肃过,也许他对这个林佳玮是认真的,或者他对自己早晨时关于结婚与晋升的那番建议动了心?

“理查德,这次你可得想好,要是真喜欢就一直追下去把她娶到手,她现在正好也是我们公司的雇员,你们俩结婚也同时打开了你在公司里的晋升之门,一举两得啊!”凯莉越说越得意,“哦,对了,你们5年未见面,她现在还是未婚吧?”

理查德此时也想到这个问题,“不清楚。”

“你们俩刚才没说话?她手指上有没有婚戒?”凯莉说着伸出自己戴着婚戒的左手示意给理查德看。

“我们只打了个招呼,整个开会过程中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她一直将左手放在桌下,但我有一种感觉她还是单身。”

“你得先确定这一点才行。”

“嗯,我反正得找她谈谈,你说我直接给她打电话,去办公室找她,下班后等她,哪一种方式最好?”

“你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这还用我教你?”凯莉咯咯笑了起来,看到对面的理查德仍然一脸严肃,她收敛住笑容,思考了一下,“都不好,我倒有个主意。”

“那你快说啊。”

“我觉得她好像属于每天早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去楼顶的餐厅买早点那种职员。”

“明白了。”理查德站起身,感激地拍了一下女秘书的肩膀。

第二天星期五,早晨7点整,莱曼兄弟公司办公楼楼顶餐厅。理查德第一次这么早来到公司,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正对着电梯入口的一个座位上,注视着从电梯出来的每一个职员。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电梯里出来的职员越来越多,理查德的眼睛开始有些目不暇接。6月的纽约天气已变得很热,好不容易赶上周五,男职员们也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花衬衫,这下可辛苦了理查德的眼睛。

时间已经快到七点半了,理查德面前的咖啡早已换成了第二杯,可是他等的人还是未露面。难道她今天不来买早餐了?还是自己看漏人了?正想着那个熟悉的东方女子的身影在电梯口出现了。她没有像往日一样穿西服裙,而是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黑色长发披肩,在人流中显得格外醒目。

理查德站了起来,看着林佳玮从不远处走过,她似乎未留意到自己。他拿起桌上未喝完的那杯咖啡,想了想又放回原处,跟在她的身后走向排队买早餐的队伍。

“佳玮,这么巧,你也来买早餐?”理查德定了定神,向走在前面的林佳玮打招呼,口气尽量轻松,像是偶遇。

林佳玮闻声转过身,两人四目相对,她似乎对今天的这次“邂逅”早有准备,没有像昨天一样回避理查德的目光,而是正视着他,眼神冷漠。

见林佳玮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倒是理查德觉得紧张起来,“哦,是这样,我在这里等了你一早晨了,我们俩能否谈谈?”

“没有必要了吧?”林佳玮向理查德伸出左手,一枚闪亮的钻石婚戒赫然展现在理查德面前,“我还有事,先走了。”林佳玮说完转过身匆匆走入队中。

剩下理查德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

楼下第6层,莱曼兄弟公司全球研究总管杰恩宽大的办公室里。杰恩正在听取手下得意门生,资产抵押研究部主管桑杰夫的每周例行汇报。

秉性恃才傲物,在恩师面前也难以完全收敛的桑杰夫最近像霜打的茄子,失去了往日的傲慢劲儿。他刚从位于4层的债券交易大厅上来,那里的次贷交易台最近变得越来越冷清,在夏天的周五,那里此刻居然像6层研究部一样安静,而对坐在交易台的人来说,安静就等于没有了交易,越安静越糟糕。

“我们那里情况越来越糟。公司新的次级债券堆积在手里发行不出去,二手市场次级债券的交易量变得越来越少,找不到买家,卖家觉得价格太低又不想卖,利文手下的交易员们这些日子没事干,上班打游戏消磨时间。”桑杰夫忧心忡忡地向老板汇报。

“音乐终于停止了(Music Finally Stops)。”杰恩自言自语,面无表情。随着美国全国平均房价从第一季度末开始历史上第一次下跌,次级贷款那些信用低、全靠房价增长获得重新贷款的借款人无法再取得重新贷款,又付不起每月的房贷,不得不宣告破产。而随着次级贷款破产率的上升,专门做次级贷款的银行开始倒闭,贷不到款的新购房者随之停止购房,导致房价进一步下跌,形成连锁反应,这一趋势眼瞅着正由次贷市场蔓延到美国整个房市。

“我们该怎么办?”桑杰夫看着对面的杰恩,经历过“911”后经济衰退的桑杰夫预感到这次市场的震荡非上次可比。

“你知道我在华尔街这么多年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什么?”杰恩说着站起身,踱步到办公室一边的书架前,将放在最上面一层的那副国际象棋拿下来,摆到两人中间的办公桌上。

“与‘战略’有关?”桑杰夫看着眼前那副国际象棋,猜测着此刻杰恩脑子里的想法。

“随机应变。”

“您是指……”

“想想看,现在华尔街谁最忙?”

“当然是那些一直等待房价下跌的基金们,比如说施瓦茨公司,最近各大投行的次贷交易台都在风传这个公司这两年秘密购买了市场上流通的大部分为次贷债券保险的信贷违约掉期(CDS)合同。”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最大的买家?”杰恩对市场的风传总是持怀疑态度。

“现在华尔街人人都想买这种次贷债券的CDS保险,可是出高价也买不到,各大投行次贷交易台的交易员们私下里流传施瓦茨公司应是这种保险合同最大的买家,因为作为买卖中间人的投行交易台最清楚。在投行里高盛和德意志银行后来也跟着为自己公司买了一些。”

“我们公司跟着买了吗?”

“资产抵押交易台去年曾经也想买一些,可是总管利文考虑到买这些长期保险合同会花去很多资金,影响到交易台年底的利润,一直未买,今年想买时已买不到了。”

“早就知道这个利文是个短视的家伙,他想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年终红利,如果当时买了,我们今年次贷交易台给公司造成的亏损也许能补偿回来。”

“这也不能怪利文。买这种保险确实需要很多资金,他们交易台的流动资金多数是借的。听说高盛去年买保险的资金就是公司上层下令专门拨过去的。”桑杰夫知道自己的老板看不上利文,总觉得那个从一所普通大学本科毕业的犹太小个子是靠他的血统和关系而不是能力爬上去的,而已在交易台待了两年的桑杰夫与利文从一开始就互相敬佩。

“你怎么最近总替他说话?”杰恩对弟子胳膊肘向外拐感到不悦,停了一下接着说:“高盛,又是高盛,这就是我们比不过他们的地方,我们楼上31层的决策人总是离市场最远。”

桑杰夫急忙回身关上门,示意恩师小声点儿,别被外人听到。

“不说我们公司了。你刚才说施瓦茨公司是这些次贷债券CDS保险合同的最大买家,我们莱曼兄弟的次贷交易台在各投行里交易额最大,为何我们以前不知道?”杰恩还是将信将疑。

“据说为了避免引起华尔街投行的注意,施瓦茨总是分散购买,从各大投行每家买一部分,并且总是分期购买。”

“施瓦茨这个老狐狸。”杰恩此刻有些相信了,“他这一笔交易应该能赚几亿美元吧。”

“如果保险合同保的那些次贷债券价值跌为0,他们公司可能会赚到几十个亿,会超过索罗斯当年10亿美元的纪录了[2]。”桑杰夫补充道,他心里琢磨的不是施瓦茨,而是去年初从他手下跳槽离开的那个腼腆的华人本科生刘思皓,没想到那个当时自己不屑理会的小子还挺有眼光,为自己选了个好地方。

“不可能。”杰恩果断地说,“知道我这些年学到的另一课是什么?”这次不等弟子回答,他自己接着说下去:“市场上涨时人们总认为会一直涨上去,下跌时会一直跌到0。”“您的意思是这些次贷债券不会跌到0?”

“当然不会,至于具体内容下星期再讨论。”杰恩将视线移回到桌上的棋盘,将话题转回到刚才关于市场战略的讨论上,“现在最忙的除了像施瓦茨公司这种对冲基金,还有另一种对冲基金。”

“另一种?”

“对,由对次贷产品及市场有经验的专业人士组成,采用科学的数据与模型,利用市场震荡时出现的价格与价值的暂时脱节所产生的差额来挣得利润,比如说芝加哥的泰德尔以及贝尔斯登资助的两个对冲基金。”

“嗯,我有同学在贝尔斯登其中的一个基金,他们借用贝尔斯登的资源与模型,最近主要是购买一种CDO[3]。”

“哪种CDO?”杰恩听说过这种结构极其复杂的衍生类打包产品,被打在包中的不再是房债本身,而是由房债做抵押的债券,甚至任何种类信用评级低的债券。简单地说就是将信用评级低、不容易出售的债券再次打包评级,将二次评级后的AAA部分卖出去。

“这种特殊CDO名叫合成的CDO,被打在包中的既不是房债,也不是债券,而是刚才所说的次贷债券CDS保险合同。因为这种CDS保险合同需要有实际的次贷债券对应,而市场上发行过的次贷债券数量有限,满足不了对CDS保险合同的买卖需求,于是用这种虚拟的来补充。”

“这跟股票里的‘期权’类似嘛。”

“没错,您水平就是高,一句话便说出了这种复杂产品的本质。”桑杰夫不忘对恩师的拍马。

“现在市场上都想千方百计买次贷债券CDS保险合同,他们买这种CDO岂不等于是在卖次贷债券CDS保险合同?”

“对,但他们只买CDO信用评级最高级AAA那部分,他们认为市场现在对次级贷款的违约率过于悲观,他们自己的模型预测这些次级贷款的违约率不会全超过6.5%。”

“没错!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意思。”杰恩激动地站了起来,“由对次贷产品及市场有经验的专业人士组成,采用科学的数据与模型,利用市场震荡时出现的价格与价值的差额来挣得利润。”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也应该成立这样的基金?”桑杰夫这次悟出了恩师的意思。

“对。”自己这些年亲自从印度管理学院招来的门生中,只有桑杰夫同时具有他期望的智商与情商,现在是他实施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的时候了,“桑杰夫。”

听见老板直呼自己的名字,桑杰夫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这几年苦心经营,就等着现在这样的机会。我们也成立像贝尔斯登资助的两个对冲基金那样的基金,我们的投资策略是用我们早已经过实战演练的次贷交易模型,趁着现在市场的震荡出现的价格与价值的落差,机会性地选择次级债券及其CDO衍生品。我来做基金的主管经理,负责筹资。整个投资由你来负责,阿萨什帮你负责交易,其他人员我也早就想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申请报告,下周一我会亲自面交公司债券负责人沃尔曼,一半的资金由公司出,另一半我们自己到外面筹。”杰恩一口气说出了自己两年来埋在心里的全盘计划。

桑杰夫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然而他们俩都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第41章 裂痕

2007年6月13日,星期一。苏世文结束了“黄金假期”,一大早赶到中城雷克星顿大道的一幢办公楼下,这里离麦迪逊大道只隔两条大街。

与位于繁华的时代广场的莱曼兄弟那幢现代化玻璃大楼相比,这座样式古板的旧时建筑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不过这些对他来讲早已无所谓。此时的苏世文像3年前第一天去莱曼兄弟上班时一样西装革履,只是心情大不相同,他已不再心潮澎湃,149年历史的美国最老投资银行也好,著名的对冲基金也罢,他都无所谓。3年的华尔街经历告诉他,华尔街的根基是人与钱,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踏入办公楼的大门,从肩上挎包里拿出手机,挎包里便空空如也,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华尔街日报》。办公楼里面装饰得很现代化,甚至有些奢华。电梯四壁是古色古香的木头,会议室的墙壁上挂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复制品。泰德尔的纽约分部占据了11至13层整整三个楼层。苏世文坐在第13层的会议室里,屋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新来报到的一男一女。三个人寒暄时才知道他们即将成为新成立的资产抵押产品投资部的同事。

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等待着资产抵押投资部主管来训话。15分钟过去了,这位主管却迟迟未露面。

“对不起,刚才出了点儿情况,主管需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我领你们去自己的座位。”匆匆推门而入的主管的女秘书看上去神色有些紧张。

“出什么情况了?”苏世文大胆问了一句。

“华尔街刚才出了新闻。”女秘书简短地说,示意三个人跟着她走。

三个人跟在后面面面相觑。

女秘书将三人带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三个人的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周围还有很多座位,但此时却都空着。不远处的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屏幕前站着一圈职员。他们三人也不约而同地走过去,此时,屏幕上CNBC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贝尔斯登办公楼前采访,屏幕下方正循环滚动着一条字幕:“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今天早晨同时宣布停止所有投资人兑换现金。有消息说其中一只运用杠杆的基金因为所投资的合成的CDO市场失去流通性而无法定价,为其提供贷款的美林公司周末时要求其增加8亿美元的借款保证金,否则就将冻结其资产。”

苏世文3年前第一天到莱曼兄弟报到时看到的是公司股票上市的好消息,而现在从周围职员们严峻的表情便可以猜出这条新闻的负面影响。两只对冲基金的母公司贝尔斯登会出来挽救它们吗?贝尔斯登自己的命运会如何?这对自己的公司,对整个华尔街意味着什么?现在没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与此同时,10个街区外位于时代广场的莱曼兄弟公司办公大楼里,坐在办公桌后正盯着彭博终端的全球研究总管杰恩抬起头,秘书克莉丝汀探头进来,从她的蓝色眼睛里杰恩已猜出八九分:刚刚接到公司债券负责人沃尔曼办公室的通知,原定下午与沃尔曼讨论关于他牵头成立对冲基金的会议被取消了。

杰恩看着眼前的办公桌,上周五与门生桑杰夫谈话时放上的那副国际象棋还躺在那里,此时真想将棋盘一把摔到地上去。当着秘书的面,他还是忍住了。

“克莉丝汀,帮我把这副棋盘放回到书架上去。”说完他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

曼哈顿傍晚的夕阳像往日一样渐渐消失在哈德逊河对面新泽西州的森林背后。对华尔街以外的曼哈顿居民以及来此观光的游客来说,今天只是6月夏日里普通的一天。

位于中城的中央公园一直敞开大门迎接来自四方的游客。公园西大道与65街交会口的一幢大理石公寓楼的第8层,琪儿正站在卧室的窗口,对面中央公园的树林、湖泊、南侧大草坪上嬉戏的儿童从这里能看得一清二楚,可此刻琪儿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窗下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已经超过约定时间20分钟了,刘思皓却仍未出现。琪儿暑期被邀请去法国北部的一个音乐节演出两个星期,今晚的飞机,说好了刘思皓叫辆出租车来送她去机场。

“你这个男朋友别的不像,每次见面必迟到这个习惯倒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侯心娜走到女儿卧室的门口。

“妈,瞧您说的,我不是说了思皓最近工作特别忙吗。”琪儿嘴里说着眼睛仍然盯着下面的马路。

“是吗?你爸当时也总说工作特别忙,后来我们知道他忙什么了。”

“妈……”琪儿这次将头转了过来,噘起了嘴,“您再这么说他我可不高兴了。”

正说着楼下突然响起了轰鸣的汽车马达声。琪儿转身望向楼下的马路,一辆黑色保时捷911跑车刚刚停下,轰鸣的马达声在原本寂静的公园西大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开始有邻居打开窗户向楼下抱怨。此时驾驶室里一个戴着墨镜的东方青年探出头冲琪儿招手示意。

“是思皓!”琪儿转过身,左手拿起行李箱,右手拎起琴盒,快步跑出门奔向电梯。

“这下好了,又有一条像你爸了,有点儿钱就臭显摆。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家那样的平民区?这楼里住的全是知名企业家,艺术家,让他们看见了多丢人……”

“妈!别说了。”琪儿脸色变得很难看,母亲的抱怨被挡在了电梯门外。侯心娜去年感恩节后得知琪儿与刘思皓背着自己谈恋爱,在琪儿一再哀求下她没有强行拆散他们,但从不见刘思皓的面。

保时捷911拐上了中央公园北面的第三大道,沿着大街向北驶向中城隧道,身后的中央公园已越来越远。保时捷那轰隆隆的马达声在这条喧哗的商业大街上不再显得那么刺耳了。

刘思皓双手握着方向盘,偷偷瞄了一眼一路上脸色阴沉的琪儿小声问:“你抱着那小提琴坐着多难受,我前面找地方停车帮你放到车后面去吧?”

“不用。”琪儿淡淡地回答。

“还生气啊?我今天下班出来时就晚了,取车时又……”

“我不是生气你来晚。你取什么车?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打一辆出租车来接我就行了?”

“噢,你不知道,今天市场出了一条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好消息,我们公司上下像过节一样,于是我就自作主张租了这么一辆车,本想让你跟我一起高兴一下嘛。”

“以后别再这样了,轰轰的吵得楼上的人都往下看,让我妈笑话我,邻居也会说闲话。”

“那怎么了?这是美国,管别人怎么说呢。”刘思皓不以为然。

“在哪里都得想想别人吧?我们那一片楼里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也没见人家这么炫耀。”

“身份?他们从楼下车库里开出辆名车算有身份,我开辆跑车去接你却算是炫耀,这是什么逻辑?”刘思皓也生起气来。

“思皓,那不一样。好了,不说这个了。”琪儿冷静了下来,与思皓认识这么久了两人还是第一次吵架。

“好吧。”刘思皓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

“你刚才说今天市场出了一条你们一直在等待的好消息,什么好消息?”琪儿开始转移话题。

“贝尔斯登拥有的两家对冲基金的资产今天被冻结,它们很快就会宣布破产。”

“好消息?你们公司不也是对冲基金吗?你们华尔街的同行破产对你们怎么会是好消息?”

“这……”刘思皓对琪儿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琪儿,我们公司跟这些公司不一样,他们的投资都依赖房价的持续攀升,或者房市软着陆,而我们……唉,有些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敢说?”琪儿又开始生气了,“想起来了,3月份看郎朗演出那天你来晚了,说是因为当天出了好消息,而那所谓的好消息是美国的房价第一次开始下跌,明明是坏消息却被你说成是好消息,你们公司到底在做什么?”

“琪儿,很多东西属于公司机密,我确实不能跟你说,连我父母都不能说。简单地说我们公司期望整个房市跌下去,越低越好,那些持有房市债券的公司问题出得越多越好。”

“噢,明白了,就是说我和我妈这幢公寓,还有你父母长岛住的房子,价格跌得越惨越好。”

“琪儿,不是这样的,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唉,跟你说不清楚。”刘思皓越着急越解释不清楚,“慢慢我会解释给你听。不说这个了,记得那个苏世文吧?”现在轮到刘思皓转移话题。

“谁?”

“就是看郎朗演出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回来跟我说他神态和说话跟你爸有点儿像。”

“哦,想起来了,那个北京人。”

“我们以前在莱曼同一个研究部门。”

“你跟我说过,你对他好像不怎么礼貌。”琪儿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刘思皓之后未做任何解释。

“哼,我们以前是同事,现在则是对手。”

“对手?”琪儿敏感地转过头看着刘思皓,“什么意思?”

“听说他刚去了泰德尔。”

“他去泰德尔跟你有什么冲突?”

“当然有,泰德尔是对冲基金界的名流,我们基金只是无名之辈。”

“明白了,你原来是嫉妒人家。”

“嫉妒?哈哈,原来也许会,时过境迁,走着瞧吧,马上他就会嫉妒我了。”刘思皓说着脸上又露出冷笑,“泰德尔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他还欢欢喜喜地去报什么到。”

“你说什么哪?”琪儿又有些不高兴。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泰德尔擅长捞底,估计想趁着最近房市的下跌开始买进,但他们公司那帮芝加哥来的乡巴佬根本不知道整个市场将会触礁,那时他们的纽约分部甚至整个基金将会随市场一同沉没。”

“那你就见死不救?”

“救谁?泰德尔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救苏世文?呵呵。”

“你让我越来越感到害怕。”

“害怕?对我说的话还是对我这个人?”

“都害怕。”

两人随后都陷入了沉默。

出了曼哈顿的中城隧道,下班的高峰还未过,高速公路上交通仍然很拥挤。黑色保时捷夹在拥挤的车流中只能跟在其他车后面一点点往前蹭,这与刘思皓事先想象的傍晚郊外开着跑车兜风的情景大相径庭。

两人一路无语,与以前不同,他们此时都希望尽快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终于熬到肯尼迪机场的标志牌出现,两人都如释重负。

这时刘思皓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刘思皓没有说话,保时捷慢慢开进停车楼。

“你是不是需要回去加班?”琪儿开了口,她对这种电话早已司空见惯。

“嗯。”刘思皓点了点头。

“那你就不用送我进去了,存车太耽误时间。”

“你一个人行吗?”

“当然。”

“好吧。”

琪儿左手提着小提琴,右手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步入候机大厅。此时没有刘思皓陪伴,她并不感到吃力,而是如释重负。幸亏有这次法国之行,现在两人之间应有个空间,彼此独自静下来想一想。

第42章 恐慌

2007年8月9日。曼哈顿像往年盛夏时节一样,出现一年中少有的慢节奏,在这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就连往日高速运转的华尔街也放慢了速度,很多人都进入了海滩休假模式。

曼哈顿上城东区公园大道,周围沿着街道是一幢幢一个世纪前建成的独门独户的欧式连体住宅,大理石与花岗岩的外墙上有的地方还保留着那时的雕刻。这里是曼哈顿最昂贵的街区,传统的居民一直是保守的上流人士——欧洲的贵族后裔,或是美国曾经的钢铁大王、石油大亨的后代。这些年华尔街投行与对冲基金的巨头们也纷纷选在这个地段购置房产。

早晨7时半,其中一幢4层高的住宅大门开了,一个手里拿着雨伞的中年男人走下台阶。施瓦茨去年才买下这幢住宅,今年夏天时只有自己独住,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离曼哈顿160多公里的长岛汉普顿斯,他两个月前刚花了4000万美元在那里的一处海滩买下一幢豪华别墅,他每个周五会去那里与他们一起度过周末,周日晚再一人赶回城里。

曼哈顿经过前几天的闷热,今早下起了小雨。

施瓦茨走到门前的马路边,像往日一样挥手招计程车。与周围大多数邻居不同,施瓦茨个性一直很低调,既没有自己的私人专车,也没有司机保镖。距离这里不到五条街便是黑石集团董事长的住所,两人都从哈佛商学院毕业,事业轨迹类似,后来黑石集团很快发展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而自己的对冲基金直到今天才被人注意。6月底黑石集团的上市使其董事长身价飙升至800亿美元,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头。几个月前他刚在自己的住所举办了60岁生日宴会,当时邀请了政界要人、华尔街巨头以及各界名流几百人参加,甚至导致几条街道整晚戒严。只相隔5条街的施瓦茨根本未在被邀请之列,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整个华尔街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他也不习惯那种镁光灯下被人瞩目的感觉。

雨点打在头顶的伞上,噼噼啪啪,雨越下越大。施瓦茨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色西服和深蓝色领带,他平时总是这身保守的打扮,更不用说今天一早要去中城见一个重要的客户。他抬头看着眼前过往的车辆,平时随处可见的黄色计程车今天却踪迹全无。眼看雨点已溅湿了脚上的皮鞋,他看了一眼手表,今天可不能迟到。不远处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有几个人正在那里等车,施瓦茨快步走了过去。

由于天气的缘故,今天的公共汽车上坐满了乘客,施瓦茨上车后找到一个地方站下,将左手折起的雨伞换到拿着笔记本的右手,腾出左手握住头上的扶手,眼睛望向窗外。车里的乘客不会有人知道,身边这个表情平静并不起眼儿的亿万富翁几个月后会成为整个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施瓦茨很清楚自己在华尔街的地位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承认。根据他自己的计算,按照次贷市场如今的破产率走向,他手中的保险合同至少会增值到30亿美元,按20%的对冲基金利润抽头,他个人一笔交易会赚到6亿美元。如果保险合同保的那些次贷债券价值跌为0,他的公司将会赚到近300亿美元,索罗斯当年那10亿美元的纪录肯定将成为历史,而他个人则会赚到60亿美元。

而最近从投行中间人那里拿到的保险合同价值远远低于自己的估计,因为他们的价格还是两个月前的。自从6月份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停止投资人兑换后,次贷债券以前的买家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那些手持次贷债券没来得及卖出去的也不愿甩卖,华尔街整个次贷债券的交易戛然停止。没有了交易,次贷债券便没有了市场价格,难怪华尔街的同行们估算他的盈利时都少估了好几倍。

施瓦茨思考着马上与客户见面时自己应怎样措辞,他最近拜访客户时遇到了新的问题。这是个在自己的公司投资了10年的老客户,虽然抱怨自己的基金这几年平均百分之十的回报率无法与那些火爆的基金相比,但倒早已习惯了稳定的收益。可是今年仅半年多的回报率便达到百分之几百,他们会怎么想?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自己是次贷债券保险合同的最大赢家,那么输家是谁?

正想着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一个少年正在车里散发宣传海报,他看了一眼施瓦茨,眼前这个满脸严肃的中年人与周围人不同,大夏天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犹豫了一下还是照样递给了施瓦茨一张。

施瓦茨接过海报扫了一眼,上面是新泽西州大西洋赌城的宣传广告:从曼哈顿发车往返免费,宾馆半价。这让他联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去过的那个赌场,自己喜欢玩的是那种几个人围成一桌,每人抓牌,下赌注,直到最后每人手里5张牌,亮牌比大小。这两年自己攒了一手绝顶同花顺,终于到了该亮牌的时候,可是其他的赌客却都拒绝亮牌,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输家。他手下这几个月经常追问作为交易中间人的那些投行交易台,得到的答案总是很模糊:美国国内的对冲基金、保险公司、银行,可能还有国外的金融机构,像日本的银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目前唯一亮牌的输家是自己的前雇主,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对此他倒是并不奇怪,两年以前自己曾经请那里的专家来给自己的团队上课,还被他们取笑自己的无知与资源的匮乏,也正是那一次坚定了他的决心。而其他的输家到底要撑到何时才肯亮牌呢?

上午1030,时代广场,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17层。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的理查德随意扫了一眼办公桌前的彭博终端,屏幕上显示的实时股票指数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是绿色的数字转眼间全都变成了红色。怎么回事?

他拿起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手下职员也都摸不着头脑。

“凯莉!”

“什么事老板?”

“去会议室看看电视里出了什么新闻。”

很快凯莉跑了回来,“快,理查德,去看看,欧洲那边好像出事了。”

理查德站起身,看了一眼凯莉,想起了6年前“911”那天凯莉从会议室跑回来找自己时的情景,“凯莉,这次不会是飞机又撞上了大楼吧?”

“感谢上帝,不是。”

原来,法国最大的银行法国巴黎银行宣布同时停止客户从其三个基金里取款。银行的发言人正在宣读声明:“整个资产证券化市场最近失去了流动性,交易几乎降为0,使得我们作为买主对这些资产的定价变得困难,不论资产本身的质量或是信用评级。”理查德看了一眼手表,1035,伦敦时间正是1635,欧洲的股票市场刚刚收盘,怪不得这时候宣布坏消息。

理查德走回自己办公室时,标普股票指数几分钟内已经下跌了2.8%,彭博终端正显示出另一条新闻:欧洲中央银行宣布注入950亿欧元,以保证欧洲银行间的交易流通正常进行。虽然刚刚发生的事远在欧洲大陆,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这种问题从法国冒了出来,另外刚才那个发言人明明说的是整个“资产证券化市场”失去了流动性,而不是到现在已众所周知的美国本土的“次贷市场”。他预感到刚刚发生的只是前奏,更糟的还在后面,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想了想,坐下来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发给手下所有职员:每个人停止手头的工作,分析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与莱曼兄弟有什么联系,对股票发行部意味着什么,下班前发给自己。刚发完邮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自己在伦敦的老板泰德,他拿起电话,看来这次问题确实严重。

第二天一大早理查德就来到办公室,一边阅读昨晚手下职员发来的分析报告,一边注视着股市今天的走向。亚洲的股市刚刚收盘,跌了约3%,欧洲的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如预想的一样,那里的几大股票市场一开盘便大跌4%。而在一小时后,纽约股市开盘之前,几大中央银行同时宣布注入现金保证市场的交易流通正常进行:美联储注入430亿美元,欧洲中央银行再注入410亿欧元,日本银行也注入1兆日元。纽约股市开盘后彭博终端屏幕上终于出现了绿色,理查德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阅读报告。

但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像今天几大中央银行联合向市场注入资金的举动上一次发生还是在美国“911”恐怖袭击的第二天。美国本土的房地产泡沫从年初房价开始下跌时宣告破灭,6年前曾经历过互联网泡沫的理查德现在仍心有余悸。不同的是,上次的影响主要局限于美国的股票市场,而这次是复杂得多的债券市场,与房地产泡沫同时兴起,彼此推波助澜的次级房贷在华尔街“资产证券化”巨大的机器下被打成包,变成各种债券及衍生品被卖到了世界各地的金融机构,看样子次级房贷这一“毒瘤”已扩散到了全球其他金融市场。

理查德拨通一个手下的电话:“你报告上写的法国巴黎银行的基金有三分之一投在了美国的一种什么CDO,这是什么产品?”

“债务担保证券,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衍生品。具体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你这个金融博士怎么会搞不清楚?”

“老板,你别着急,其实这个东西就连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都不清楚,他最近说过在美联储时他手下有150个博士为他工作,可他还是没搞清楚那CDO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连格林斯潘都搞不清楚的产品那个法国银行的一个基金怎么当时敢买?”

“不清楚……我猜是那CDO的回报比一般债券高得多,而信用评级也同样是最安全的AAA。”

“哦,有些道理。”

理查德接着又拨通另一个手下的电话,“你分析里说法国巴黎银行是第一个承认自己投资组合里涉及次贷债券的主要银行,意思是说还有其他小银行承认?”

“对,这几天还有德国的公共基金联合投资,荷兰投资银行,德国的商业银行法兰克福银行……”

“好了,不用念了。”理查德挂了电话。

报告里还有让他更忧虑的,莱曼兄弟包括次贷债券在内的整个资产抵押产品领域是华尔街投行里市场规模最大的,是这几年公司主要的盈利机器。公司还投资了很多商业地产项目,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次贷债券以及CDO一类的衍生品到底投入了多少,现在还价值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虽然自己所在的这几年一直被压在债券交易下面的股票发行部今年终于翻了身,但如果次贷债券的亏损像法国银行基金那样无法估计的话,它可能会将整个公司拖下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午饭过后,理查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打着哈欠。门外分布在格子间里的下属职员们从昨天上午开始帮老板折腾那法国银行的事,现在一个个也都疲惫不堪。大家不时偷看端坐在办公室里,穿着格子衬衫的老板,今天是夏日的星期五,人人都想早点儿开溜,只是老板理查德不走,没人敢领头离开。老板往年这时候应该动身去长岛汉普顿斯的海滩了,可是今年夏天他却经常周五下午也待在办公室里。人们纷纷将目光移向坐在理查德办公室门外的秘书凯莉,暗示她去探个究竟。

凯莉眉飞色舞地低声打着电话,注意到大家望向她的期盼的目光,她挂上电话,站起身走到理查德办公室门口,“理查德,你的脸色不好,看起来昨晚没睡好。”

“哦,本来应是一个平静的夏天,赶上这种事,下面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理查德将目光从眼前的计算机屏幕转过来,凯莉总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现在他体会到了为何这个女孩宁愿当秘书,至少她不用像自己一样每天忧心忡忡。她脸上今天好像还另外多了一份神秘的喜悦。

“不就是一个法国银行吗?两个月前我们这里的两个对冲基金不是出了同样的事,我看也没什么。”

“不一样,对冲基金的客户是富人和机构,而那法国银行基金的客户是欧洲的普通老百姓。”

“所以……”凯莉没有完全理解。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个靠工资吃饭的普通人……”

“不用如果,我本来就是那个普通人。”

“凯莉,别捣乱,耐心听我说完。你将一生的积蓄分为三份,一份交给银行A投资,一份交给银行B投资,剩下一份拿在手上还未决定投给谁。如果银行A明天通知你那份投资取不出来了,因为其购买的一种资产无法估价,你会怎么办?”理查德说话将目光转回屏幕。

凯莉认真想了一下说,“我首先会将手上剩下那份留住谁也不投了,然后可能会将投给银行B的钱先取出来再说,因为谁知道银行B是否与银行A一样也买了那种无法估价的资产。”

“说得好,这就是为什么法国银行给整个世界的金融市场造成了恐慌,几大中央银行不得不纷纷向市场注入资金。”理查德看了一眼凯莉,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有时局外人的话对自己更有启发。

“你看我干吗?别再愁眉苦脸的了,今天是星期五,高兴点儿嘛。”

“好,你和你老公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理查德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在弗吉尼亚的妹妹明天结婚,我今天想早点儿走,我们俩今天就开车过去。”

“哦,那你没事一会儿就走吧。”

“你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今年夏天周末你不再去汉普顿斯了?”

“不去了,以前一起派对的那些哥们儿全都结婚了,再说夏天也不能老去一个地方,所以今年我改打高尔夫了,周六周日连着两个上午。”

“哦,怪不得你周五不再着急离开了。高尔夫可是高雅而费时的运动,你可以多跟我们公司那些大头儿打打,对你肯定有好处,不过你还是得赶紧结婚。”凯莉说着压低了声音,“你找了新女朋友一起打?”见理查德表情放松了下来,凯莉索性多问两句。

“新女朋友?没有,这一年我没再找女朋友。”

“哦,我差点儿忘了正事。”刚进门时凯莉那份神秘的喜悦重现在她脸上。

“什么正事?”

“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你让我打听的林佳玮是否结婚那件事吧?”

“当然。有结果了?”理查德说话将身子完全侧了过来,难道凯莉脸上神秘的喜悦与这件事有关,自己的希望是真的?他瞬间精神为之一振。

“嗯,她老板海伦的秘书和我是好姐妹……”

“你直接说林佳玮是不是还没结婚?”理查德迫不及待地打断凯莉。

“你的感觉是对的,她确实还没结婚。”

理查德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秘书刚打电话告诉我,我马上就来转告你,可是刚才进门时你一脸严肃地问我法国银行的事,我吓得一时忘了嘛。”

“什么狗屁法国银行,以后林佳玮的事最高优先。”理查德说着抬步开始往外走。

“你去哪里啊?”

“当然是去找她。”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呢。”凯莉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现在去她身边那么多人,不方便。要去你等到晚上6点以后,我替你问了,那秘书说她今晚可能会一人在那里加班,明天出差与她老板海伦在芝加哥会合。”

“凯莉!”理查德真想在凯莉的脸上亲一下,注意到门外的职员们都在好奇地往这里看,他于是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钱夹,拿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凯莉。

“理查德,要我帮你买什么?”

“你帮我打电话去曼哈顿最好的婚庆礼品店买一件礼物,送给你们明天结婚的那对新人。”

“老板,谢谢了,可这样不合适,我老公妹妹结婚怎能让你破费。”

“别推辞了,我今天高兴。你买完后快收拾收拾下班吧,我得在这里等到6点,”理查德走回座位坐下。

“太谢谢了。”凯莉欣喜地走出门,很快又折回来,“理查德,你这样坐到6点其他人可是谁都不敢走啊。”

“哦。”理查德走出办公室,冲着手下们宣布:“今天星期五,你们没事就早点儿回去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恨不得鼓起掌来,好久没见老板这么高兴了,莫非法国银行有了新的结果?

第43章 亮牌

周五傍晚6点,莱曼兄弟总部大楼经过一周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10层的职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林佳玮坐在格子间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核对着一堆数字。明天一大早她得飞往芝加哥与老板海伦会合,周日与对冲基金泰德尔的人员见面敲定其下周五股票上市的最后细节。跳槽到莱曼兄弟前在芝加哥做咨询师的林佳玮曾为泰德尔做过项目,熟悉泰德尔的情况,自己的姐夫苏世文现在就在泰德尔,其上市项目海伦得依靠她。

自从6月份帮助黑石集团股票上市后,整个投行发行部开始集力于下一个大客户——计划于8月份上市的对冲基金泰德尔。5月份达到历史新高的标普500股票指数最近开始动荡起来,昨天法国巴黎银行的新闻造成的股市大跌虽然今天有所反弹,但这种震荡对市场负面影响很大,使得海伦和林佳玮对泰德尔下周的上市忧心忡忡。

林佳玮直起腰,发现四周已空无一人,手下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助手已被自己打发走了,剩下这最后的核对工作她得亲自完成,免得出错。她站起身,走到走廊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窗,下面不远处的时代广场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夏日里的傍晚正是时代广场最热闹的时候,骄阳已渐渐西下,巨大的霓虹灯屏幕下,一对对情侣正在那里拍照,街头的艺人面对越聚越多的游客做出一天里最精彩的表演,小商贩们则抓紧一天里最后的机会兜售白天未卖出的商品。林佳玮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了重庆的人民广场,除了霓虹灯,那里比时代广场大得多,人也多得多,小时候夏日周末的傍晚自己会经常与同学骑车去那里乘凉。纽约再热闹也感觉不到那种亲切感。

她看了一眼手表,急忙转身又走回格子间,坐到计算机前,她得赶紧完成手头的工作,8点钟还要去健身房,补上明早出差落下的锻炼。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至近,到自己格子间附近便消失了。她没有理睬,继续看着屏幕上的表格。隔了几秒钟,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林佳玮不禁望向身后,格子间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色卷发下那双黑眼珠正微笑地看着她。

“理查德,你来干什么?”林佳玮心生暖意,在这周五寂静的办公楼里,理查德怕吓着自己,既没有走到自己身后,也没有大声说话,而是用这种绅士的方式,让她想起了当年他为自己拉开车门的那一刹那。

“你找海伦?她出差了。”见理查德笑着不说话,林佳玮又补充一句。

“我找的不是她,是你。”理查德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一边看着林佳玮的左手。

“找我干什么?”林佳玮心里的一丝柔软很快消失了,她本能地板起面孔,正色道:“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她说着顺着理查德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糟了,从姐姐那借来的婚戒上周已物归原主。

“你那‘老公’今天也出差了吧?否则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周五晚上留在这空空的大楼里。”理查德揶揄道。

“你……”林佳玮涨红了脸,见鬼,还是让理查德看出了底细,“你能不能不骚扰我?你快走吧,没看我正忙着。”

“我只想跟你聊聊。你还没吃饭吧?”

“我吃过了。我们俩之间没什么好聊的。”林佳玮转过身继续工作,她确实有些饥肠辘辘,可自己绝不会与这个男人一起吃饭。

“那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我今天只想跟你聊几句,保证以后不再来打扰你。”理查德仍然坚持。

“我不喝咖啡。”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只喝茶。”理查德停顿了片刻,接着说:“街对面最近开了一家叫‘哈德逊’的饮食店,里面有很多品种的茶,一定会有你喜欢的。”

林佳玮不想在办公室这种地方与理查德纠缠,“好吧。”她看了一眼手表,“一会儿公司大门口见。”

“要多久?”

“半小时吧。”

夏夜凉爽的微风迎面吹来,空气中剩下的最后那股白天的燥热被吹得消失殆尽。两人并肩走向不远处的过街横道,走到横道处,赶上红灯,不约一同停下脚步。

奇怪,林佳玮又有了两人几年前一起踱步时曾有的那种感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镇静了一下自己,很快回到现实,她不能让这种感觉软化自己,看着眼前车辆已驶过,后面车辆尚有一段距离,她突然迈开脚步,不等红灯变绿便奔向马路对面。

“佳玮,等一下,危险!”理查德反应慢了一拍,想跟上前面的林佳玮,可是后面的车流已赶了上来,正向他按着喇叭,他只好止步,眼看着林佳玮已到了马路对面。

饮食店里两人找了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我只有15分钟,一会儿还有事。”林佳玮这次没有撒谎,她一会儿确实要去健身房。

“那时候你跟我说你不想再陷入一段感情,我不知道你却认了真。”理查德开始回忆5年前,“情人节那天我白天一直未接到你电话……”

“已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没有必要解释了。”林佳玮冷冷地打断了理查德。

“当年那个美智子一来纽约就经常不打招呼来找我,我也确实挺喜欢她的。”理查德说着话看了一眼林佳玮。

林佳玮脸上没有表情,她嘴上说不想听,心里还是想听听这个总来捣乱的美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林佳玮没有反对,理查德接着说下去:“我们俩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学生,她毕业时想去好莱坞当演员,于是我们自然就分手了,可后来她在那里混得不好,想回来与我重归于好,和我结婚。”

理查德又停顿下来,见林佳玮仍然默不作声,又接着说:“可是我不是结婚那种人,结果她后来回日本与别人结了婚。”

“你是个花花公子。”林佳玮开了口。

“我6岁时父母离异,这对我刺激很大,我从此不再相信婚姻这东西。”

林佳玮琢磨着理查德这句话,他这是给自己像换衣服一样频繁更换女朋友找的堂皇理由,还是因为那些女孩因为最终不能与他结婚相继离他而去。

理查德继续说:“我不想与她结婚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你,‘911’那天的患难让我认识到你身上有种别的女人没有的东西。”

林佳玮撇了撇嘴,她早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但任何女人从像理查德这样英俊的男人口里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会感到美滋滋的,她戏弄地问:“你是不是想说非我不娶啊?”林佳玮说着话站了起来,“我真得走了,明早得赶飞机。”

“佳玮,等一下。”理查德跟着站起身,“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往那个方向发展。我们莱曼兄弟的总裁有个不成文的传统,进入他管理圈子里的人都得先结婚安好家,并且最好是与公司内部职员结婚。”理查德见林佳玮要离开,一着急不知为何说出了秘书凯莉说给自己的话。

“哈哈,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这个花花公子还挺‘上进’的。”林佳玮嘲讽地说,当年那个白明为了仕途不与她结婚,没想到现在这个理查德同样为了仕途想与她结婚,真是天大的讽刺。

“佳玮,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能误解了我的话,我是想说……”理查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用说了,根本就不可能。”林佳玮疾步向门口走去。

理查德只好紧跟在后面向外走,抢先一步帮林佳玮推开门。

两人走到门外,几步之外一辆普通本田面包车在两人面前的马路边刚刚停稳,一个斜挎着双肩背包的白人男子迈出车门,向车旁路边的计时收费器里塞入几枚硬币,随后向饮食店走来,正好与刚出来的两人打个照面。

“爱德华?”理查德冲那男子打招呼。

白人男子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理查德,“理查德?”两人握起手来。

“这是爱德华,我们大学时住一个宿舍楼。这位是佳玮林,我的同事。”理查德为两人介绍。

林佳玮见状不好意思先行离开,只好与那男子握手,这个人看着比理查德年轻,那张娃娃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现在还在摩根士丹利?”爱德华问理查德。

“不,2001年我就离开了,现在在莱曼兄弟。”理查德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大楼。“你的斯普林山基金最近怎样?”

“哦,一晃儿快8年没见面了吧?还好,很忙。”

“是啊,看样子你周五晚上还加班。”理查德看着爱德华肩上背着的挎包。

“你也是啊。”爱德华笑着看了一眼理查德和林佳玮,“我得走了,理查德,有时间我们俩下班后喝酒。很高兴认识你,林。”

“OK。”理查德与林佳玮目送爱德华走入饮食店。

“理查德,”爱德华拉开饮食店的玻璃门时回过头,“你应该离开去基金工作。”说完身影在门后消失了。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对冲基金斯普林山基金的创始人爱德华。”林佳玮此时开了口,“他2002年做空华盛顿那家有政府背景的投资公司时经常上电视。”

“嗯,那时他刚出名,他的斯普林山基金现在管理有大概50亿美元。”理查德回应林佳玮,“如果他夏天的周五还加班,一定有大目标出现。”

“你刚才说你们俩大学时一个宿舍楼?”

“对,在康奈尔,他比我低一届。”

“真的?他这个基金大老板怎么自己开辆面包车上下班?”林佳玮看着路边那辆普通的家用面包车。

“哈,这你得问他自己。”

“他这次又要做空哪家公司?”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会不会与昨天的法国银行有关?另外他刚才为何说我应该离开去基金工作?”

“这你得问他自己。晚安,理查德。”林佳玮转身离去。

理查德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理查德猜对了一半,爱德华的对冲基金斯普林山基金新一轮的做空确实与法国银行有关,但其做空的目标却是美国的第四与第五大独立投资银行:莱曼兄弟和贝尔斯登。

昨天法国巴黎银行的新闻出来后,与理查德一样,爱德华让手下所有分析师放下手头工作,去了解市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很难想象这个管理着50亿美元资金的对冲基金所有职员加起来不过20人,与其他的基金相比它的优势在于其分析的深度,用中国话说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与像理查德一类的投行主管不同,擅长做空股票的爱德华本能地嗅到了血腥,让手下了解了法国巴黎银行事件的起因后,他转向理查德没有深入或者不愿意深入的分析——这场由美国次级房贷引起的动荡将如何收场?如果发展下去,美国哪些银行受次级房贷的影响最大?

几天后经过初步汇总,他们将目标十分一致地锁定了两家公司:两个月前下属两家对冲基金出事的贝尔斯登与理查德和林佳玮任职的莱曼兄弟。在爱德华看来,这两家公司现在的股票价格高得离谱,与它们各自受次级房贷的负面影响不成比例。

2007年的夏天转眼已过。9月中旬,继法国巴黎银行后,英国北石银行又传出新闻,由于其账上的“资产抵押”资产无法脱手,银行面临资金流通危机,不得不向英国政府申请紧急贷款援助。这则消息被披露后,在北石银行有存款的英国人在其各营业点外彻夜排队等待开门后率先取走自己的存款,于是出现了英国银行业150年以来第一次“信任危机”。北石银行大有破产之势,导致英国政府不得不出面将其收为国有。

而此时的大西洋对岸,次贷与房价泡沫的发源地美国却风平浪静。尽管几家主要的次级贷款银行已相继破产或被收购,前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终于承认自己在任时的低利率政策间接造成了房价泡沫,耶鲁经济学家甚至预测房价可能会下跌50%。人们仍然普遍认为房价泡沫的影响只是局限在次级贷款,随着美联储刚刚颁布的降低利率的新政策,以及世界各大中央银行及时出手向市场注入流动资金,次贷问题应该被控制住了。

华尔街的投资银行至今似乎未受影响,美国的股市经过夏天的短暂震荡后又恢复了平静,5月份达到历史最高点的标普指数经过夏天时的震荡后又开始飙升,进入9月以来已超过5月时的最高点,几乎每天都在改写历史的新高。

中城麦迪逊大道,施瓦茨坐在自己新装修的办公室里,粉刷一新的四面墙壁上新添了几幅他最近购买的现代派名画。他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张用大号打印纸打印出来的美国房价历史曲线图依然挂在那儿,它已经被装裱在一个精致的镜框里。

作为两年前美国房市如日中天时指出“皇帝未穿衣服”的另类,并且随后付诸行动的少数几个最早做空美国房市的投资者,施瓦茨和他的对冲基金是这一轮美国房市泡沫破灭最大的受益者,他这次在CDS保险合同交易中获得的利润将远远超过索罗斯当年10亿美元的纪录。然而作为职业投资者,他时刻要保持警觉。

作为这次赌场上最大的“赢家”,他已在牌桌上亮牌,那些“输家”到现在也不得不陆续亮牌,他知道这些输家有法国最大的银行基金,德国的公共基金,英国的商业银行,美国的对冲基金、保险公司。这些输家申报的损失加起来显然还远远未达到他的公司将赚到的300亿美元,应该会有更多的输家现身。

现在他开始担心的是如果这些输家申请破产,拒付合同上的保险金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那样作为交易担保中间人的那些美国与欧洲的投资银行将会赔偿他的损失。但如果这些华尔街投资银行自己也破产了会怎样?

华尔街有上百年历史、上万亿美元资产的投资银行会破产?这一想法本身就不可思议。自己从学校毕业后,在成立自己的对冲基金之前,曾在投资银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从未想到过这些人人羡慕的投资银行会有任何破产的可能,感情上就说不过去。而现在他要想到一切可能会出现的可能性,保护自己的收益。

8月份法国银行事件之后,他让手下的几个分析师研究过他的保险合同交易涉及的几个主要中间人——华尔街的几大投行。分析的结果令他吃惊:这些投行账面上所谓庞大的资产只有不到5%是用他们自己的钱买的,其他的则全部依靠借款,换句话说华尔街投行现在的杠杆比例至少是1∶20,有的投行像贝尔斯登与莱曼兄弟竟然达到了1∶30。这样一旦市场出现大的动荡,他们账上资产的估价减少5%,其借款公司将会要求其增加借款保证金,否则就会冻结其资产。

“如今投行的这些总裁简直疯了,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施瓦茨这些天脑子里一直在想。冷静下来后,他知道自己得再次行动,做空这些投行。与自己上次历史性的做空行动相比,这次做空完全是被动的,他只是想保护自己。

他知道做空这些投行难度很大,他首先得搞清每家投行的账面资产中受次贷债券及资产抵押影响的具体比例,然后锁定做空的目标,部署具体的行动方案。他需要专人负责这个项目,这个人要对投行本身以及次贷债券和资产抵押都熟悉才行,他头脑中很快出现了人选。

在刘思皓的记忆中,来公司一年半了,这是第一次被老板单独召见,他像当时来面试时一样紧张得不得了。

“思皓,最近如何?夏天去哪里度假了?”施瓦茨自今年夏天以来心情明显比以前好很多,经常会与职员聊家常。

“还好。我本想请两星期假陪父母回趟中国,可实在太忙,只好请了几天假去了趟海滩。”刘思皓心中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哦,没关系,年底圣诞节时我会准你长假。”

“谢谢您。”

“你今年多大了,26岁?”

“刚过25岁,上小学时跳了一级。”

“哈,记得你刚来面试时说过只干一年就去哈佛商学院读MBA的。怎么,现在不想去了?”

“您还记得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去哈佛商学院哪里比得上在这里跟着您实战的机会。”

“说得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更大的机会。”施瓦茨接着将自己做空投行的计划向刘思皓描述了一番。

“您就是有远见,总走在别人的前头。”

“我想让你来负责这个新项目。”

“我?”

“对。”

“可是……”

“不用担心你现在手头的工作,我会找人来替代。另外你年底的分红我会综合考虑。”施瓦茨一句话解除了刘思皓的所有顾虑。

“那伊万呢?”刘思皓纳闷儿施瓦茨为何不将伊万叫来一起谈这个新项目,伊万和自己是公司里仅有的两个对投行本身以及次贷债券和资产抵押都熟悉的职员,并且他是自己的直接上司。

“这个项目不用伊万,你以后直接向我汇报。”施瓦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老同学伊万是这场历史性交易中最大的功臣,现在正在负责CDS保险合同项目的具体管理,他不想再给他更大的权力。

“OK。”25岁的刘思皓还不懂政治,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今天他被提升了。“我能否找个助手?”他大着胆子问。

“过一阵我会给你安排。对了,你现在是什么头衔?”

“我年初刚被提升为‘副总裁’”。

“噢,那你今天起便是‘高级副总裁’了,我现在就通知人事部。”

“真的?”这可是刘思皓没想到的,在莱曼兄弟时自己的老板、整个战略组的主管铃木也才是“高级副总裁”,这一切发生得也未免太快了。

中午刘思皓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吃工作餐,而是走到办公楼外的大街上。头顶秋日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眼望不到头。此时他想起了在华尔街经常听到的那句话:“只有天空才是你的极限(SkyIsTheLimit)”。

他想到了琪儿,拿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便是她19岁生日,他到时要给她一个惊喜。

第44章 黑名单

长岛冷泉港镇。9月底的长岛海峡水天一色,从纽约州长岛这边能隐约地看到海峡对面康涅狄格州海边的建筑物。与长岛南边正对的大西洋不同,北面海峡的海面似乎任何时候都是风平浪静。

“这海面怎么这么静,像假的一样。”苏世文对站在一旁的林佳怡说。

“应该说海面平静得像是一幅画。”林佳怡纠正苏世文,“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我们几次过来都赶上晴天,你说如果刮风下雨这海面会是什么样子?”苏世文说着话眼睛仍然一直盯着不远处的海面。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总往坏处想。”林佳怡将视线移到身后即将完工的房屋地基,“这地基打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嘛,你看马上就要起房子了。”

“那是因为与几个月前不同,那些工人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活干了,你看这一路上卖房的路牌越来越多,可是根本没有人来看,我们5月份时要是再等上3个月作决定就好了。”苏世文回过身,也看着身后的地基。

“反正已经买了,现在后悔也没用。对了,刚才那个犹太老头让我们赶紧作决定,房子外墙砖用哪种类型的。”

“既然还要加钱,我们哪种类型的也不用,这个狡猾的开发商,买的时候以为全包括了,结果样样都要另加钱。”苏世文愤愤地说。

“哪有300万的房子外面露木头墙的?你忘了,我们交的只是升级的钱,那房价里已经包括基本砖的钱,只是那砖实在是太难看了。”

苏世文有时很佩服甚至嫉妒林佳怡那与生俱来的冷静,心里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可嘴上还是强硬,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

“要升级的还有二层楼的地板,厨房的柜子,卫生间的瓷砖,所有的水龙头……”

“好了,别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苏世文打断林佳怡,买房子时他可没想到有这么多琐事要操心。

“你这是什么话?这些细节都要两人一起定。买房子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应该乐在其中才对,别老那么烦。”

“我们回去吧。”苏世文不想再打击林佳怡的兴致,反正他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自从5月份签了300万的买房合同后,没过多久美国的房市便开始了加速下滑,照这趋势明年初这房子建成后还能值多少钱,他想都不敢想。最让人担忧的是华尔街与房市彼此推波助澜的“资产抵押”领域受到的影响本应该首当其冲,可是迄今为止整个华尔街却像眼前的海面一样风平浪静。

“早晨给我妈打电话,她说月月已经能自己蹬儿童三轮车在楼下玩了,等她来了可以围着这环岛骑三轮车玩,这里地方大多了。”林佳怡指着环岛四周的一圈石板路。

“哈哈,她可以蹬着车从这里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到大门口。”苏世文指着眼前从环岛一直延伸到远处别墅大门的柏油马路。说起远在国内的女儿他顿时来了兴致。

“真的哈,我忘了这马路也是我们自己的,从房子这里到那门口有多远,100米?”

“不止,可能有200米。”

“这路旁边的是枫树吗?那样下个月时就全变成红色了,可惜月月明年初才能来,看不到红叶的样子了。”

“她还不到3岁,哪里看得懂什么红叶,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马路另一侧的养马场到时还在吧,不知有没有那种小孩子能骑的幼马。”

“你想得太远了,她离能骑马的时候还早呢。”

两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描绘起新房子建成后,把女儿接来时的图景。

与50公里外平静的长岛冷泉港镇相比,时刻处于动态的曼哈顿即使在周末时也是熙熙攘攘。周日的傍晚,琪儿与刘思皓坐在中城一家餐馆里正等着上菜,刘思皓打开笔记本电脑琢磨起屏幕上的表格。

“你忙什么呢?这几分钟也不闲着,莫非那电脑上的东西比我还重要?”琪儿看着低头专注于电脑的刘思皓,噘起了嘴。

“哦,没什么,有份东西明天要给大老板看。”刘思皓抬头看了一眼琪儿,又重新低下头。

琪儿坐在那里不再说话,最近几个月刘思皓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自己一噘嘴他就会放下一切来安慰自己,现在居然连看都顾不上看。自从上次发生的小小不快后,两人虽然很快和好了,但琪儿心里感觉到两人的关系正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也许谈恋爱的年轻人都要经过这个过程吧,尤其是他们两人都是初恋。

“快吃吧,吃完再接着看。”看着刚端上来的饭菜,琪儿催促着。

“噢,好。”刘思皓终于合上电脑抬起头,脸上却仍然是沉思状。

“昨天跑哪儿去了?一天找不到人。”琪儿是那种很会活跃气氛的女孩,她想将刘思皓的思绪带出他的工作。

“昨天?哦,我四处去找给你过生日的地方,要不然这份工作早完成了。”

“真的吗?那你怎么不早说?辛苦了。”琪儿脸上浮现出笑容,心里甜滋滋的,“我不是跟你说了还用我们宿舍楼那间活动室就行,你怎么还专门花时间去找?”

“不能每年都用同一个地方,再说今年我想请些我华尔街这边的朋友同事,在你们学校那里也不方便。”

“嗯,想得挺周到的,我还以为你现在只想着你那工作呢。来,快点儿吃这个,你喜欢吃的,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琪儿说着用筷子给刘思皓夹菜,“那你这次得多邀请几个同事来啊,最好都是单身,我的室友蜜雪儿和其他女同学可羡慕你们这些华尔街的精英了。”

“哈哈,我这次请的主要是以前在莱曼兄弟研究部的那些同事,现在他们分散在几大投行里。”

“你上次不是说跟他们那种人聊天纯属浪费时间,现在怎么又专门邀请他们来我的生日派对?”

“哦,这个嘛……”刘思皓看着对面的琪儿,不知该怎样解释,她是个华尔街之外的女孩,泛泛说一些应该没事,何况她是自己的女朋友,“我好久不见了想跟他们聊聊,离开投行快两年了,那里现在怎样我很感兴趣。”

“噢,他们不是要触礁,大祸临头了?”

“哈,我上次的话你还记得。你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吧?”

“当然,经典。”

“记得游轮撞上冰山那个午夜吧?我们现在时间已接近午夜,华尔街投行里的那些职员就像那豪华游轮上的游客,或还在歌舞升平,或开始睡大觉,没人会想到离撞上冰山已经越来越近。”

“又说这种吓人的话,华尔街还不是一直好好的。”

“你不信?”刘思皓放下筷子,又打开笔记本电脑,“你看看这些新闻和数据。”他将最近收集的美国几大投行的有关新闻一条条给琪儿看。

“你看看这条,花旗集团几天前刚从美联储紧急借用40亿美元,花旗集团那么大,以前从未出过这样的情况,肯定是资金流通出了问题。你再看看这份统计,根据我自己的估计,美国每家主要投行都有相当数量的受次贷影响的资产,现在市场不流通所以卖不出去,全都砸在了手上。”

“那张表格上是什么?”琪儿好奇地指向屏幕下角刚被刘思皓关上的一份表格,刚才他一直盯着的肯定是那张表格。

“这个不能给你看,商业机密。”刘思皓说完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你收集这些投行的数据干什么?噢,又是商业机密,算了,你不用说了。”

“跟你说你也不懂。简单地说,一旦这些巨型游轮触礁,可能会在金融市场掀起巨大的余波,我们公司得想办法保护自己。”

“怎么保护?”

“就是想出办法,当他们触礁时,我们反而受益。”

“明白了,以前你们是从大家房子破产受益,现在又想从投行触礁受益。”

“琪儿,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们是做金融的,不能感情用事。不说这个了,我们说点儿别的好吗?”刘思皓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与琪儿拌嘴。

“好。”琪儿不说话了,低头吃饭,心里在想电脑里那表格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思皓匆匆吃完,见琪儿还在吃,于是又打开电脑,开始敲打键盘。

“好了,我吃饱了,我们走吧,你回你公寓可以接着做。”琪儿先站了起来。

“噢,你等一下,我上一下洗手间。”刘思皓站起身走向餐馆的一头。

琪儿只好又坐下,心情已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好。

“这是您的电脑吧?走时别忘了啊。”来收拾碗筷的服务生指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热心地提醒。

“哦,谢谢。”琪儿视线集中在那笔记本电脑上。她看了一眼卫生间的方向,伸手迅速打开电脑,密码自动上锁的时间还未到,屏幕上正好显示着那张表格,每张页面都密密麻麻布满很多数字,她根本看不懂。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只有十几秒钟,用鼠标快速翻到表格的首页概括页,上边有一张简单的表格,左边是一溜黑色字体的名单,好像是华尔街美国投资银行的名字,每个名字的右边对应着红色或绿色的符号,大多数银行名字边上的标志都是红色,有的还有具体注释。在这些银行的名字后面,赫然出现了泰德尔基金的名字,其边上的标志也是醒目的红色,思皓前不久提到自己那次看演出碰到的北京人苏世文去了这家公司,还说它要大祸临头了,刚才又说到这些银行即将触礁,难道……时间不多了,思皓很快会从卫生间出来,琪儿来不及再细看,点击鼠标移回到最初那张页面,迅速合上了电脑。

5秒钟后,刘思皓的身影出现了,琪儿心里怦怦直跳,好悬啊。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居然比在舞台上演奏还紧张。

琪儿的19岁生日那天恰逢星期五。刘思皓找的地方位于中城的东端,北面挨着曼哈顿传统的贵族聚集之地上城东区,南面距离联合国总部不远,东面紧挨着东河,与皇后区隔河相望。附近有很多外国办事处,有点儿像北京的东交民巷。这里是曼哈顿餐馆与酒吧密度最大的街区之一,整个曼哈顿最热闹的社交场所。最近几年沿河建起了一排现代化的高层建筑,琪儿的生日派对就在其中一幢崭新的高层公寓楼里。

傍晚刚过6点,琪儿在茱莉亚学院的十几个同学早早就来了,为首的是琪儿的室友、芭蕾舞专业的蜜雪儿,后面跟着一溜俊男靓女。而在华尔街工作的那些人则陆陆续续姗姗来迟。

这是一套宽敞的两室一厅的公寓,落地窗外正对着东河,外面天还亮着,能清楚地看见河上偶尔驶过的船只。公寓内除了其中一间卧室内有一张双人床,客厅内有一个长沙发、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开派对倒正好合适。客厅内的那张桌子被移到了中间,上面放着一个大号的生日蛋糕。客人们则大多站在客厅里靠落地窗的一侧,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着沿河的美景。

琪儿今晚特意换上了那件她最喜欢的黑色连衣裙,将头发扎到了脑后,整个人显得清纯而高雅。她此时正在客人中穿梭,确定每个人都被照顾到了。刘思皓一直在厨房里忙着调酒,今天虽然来的人挺多,好在一半人不能喝酒,因为这群茱莉亚的学生还不够21岁。从餐馆预订的晚餐食品已经送到,摆满了厨房的桌子,一切妥当后,他走出厨房,来到客厅。

“刘思皓!”蜜雪儿看见他后从窗边走过来,一路好像是在用脚尖走路。

“蜜雪儿,你的芭蕾已经练得很棒了,走路时脚跟根本不用着地。”刘思皓与蜜雪儿开起了玩笑。

“哎哟,银行家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两年前琪儿17生日时第一次见到你,你好像穿了一身保守的西服,拘谨得很。再看看现在的你,气宇轩昂,你现在混得特别好吧?”蜜雪儿脸蛋长得像玩具店里的洋娃娃,比两年前更漂亮。

“哪里啊。”刘思皓听到美女的夸奖,嘴上谦虚,心里则美滋滋的。

“这些华尔街的人都是你的同事和朋友吧?你能否给我介绍一个?”蜜雪儿半开玩笑地说。

“这些人里很多已经结了婚,单身的我会帮你问问。”

“帮我们也问问吧?”蜜雪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好几个女孩。

“思皓,我们事先让琪儿告诉你多叫些单身的年轻银行家,你怎么偏偏邀请这么多已成家的人,是成心造成资源紧张还是想让我们犯错误啊?”

“这……”刘思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今天来的这些华尔街的客人大多是自己认识的那些朋友与同事中资深一些的,他这样做有自己的目的,可是不能说出来,连琪儿都不知晓。

“你今天得将功补过。”蜜雪儿的娃娃脸又展露出笑容,“这样吧,你再给我们讲讲华尔街的最新冒险经历,上次讲得太精彩了。”

“对。”女孩们纷纷附和。

“经历?”刘思皓想起了两年前自己刚进华尔街不久,在这些女孩面前口若悬河地吹嘘,将听来的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讲。而现在,他真的有了经历,却不能当众讲出来,真应了中国那句古语: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另外他今天可不想与这些学生纠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正想着如何脱身,他看到了正经过的琪儿,“琪儿,你帮我照看一下你的这些同学,我得回厨房里去接着调酒。”他说着将琪儿拉了过来,转身开溜。

“你不是已调完酒了吗?”琪儿不知刘思皓的想法。

“对呀,你别溜啊,我们还等着听你的经历哪。”蜜雪儿笑着说。

“哎,琪儿,两年前生日派对上那个从波士顿追随你一路来纽约的弹钢琴的帅哥哪里去了?”

“你说周翰石吧?他今年硕士毕业回波士顿了。”

“离开纽约了?也是,情场失意当然得离开了。那帅哥虽然英俊,但在曼哈顿这种地方银行家比艺术家更有魅力。”蜜雪儿感叹地说。

琪儿看了一眼身边的刘思皓,他脸上并无得意之状,而是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

“对了,说起帅哥,你们上‘脸谱’了吗?这家本来是比谁的脸蛋漂亮的网站最近可火了。”旁边另一个女生插话,“我们宿舍的女生都上去了。”

“我们宿舍的男生也上去了。”边上一个男生接过话,“‘脸谱’现在是世界上最火的社交网站,听说微软刚花2亿多美元买了它1.5%的股份,给了它150亿美元的估值。”

“真的?周翰石的哥哥周翰庭就在那个公司。”琪儿惊讶地说。

“是吗?他什么时候加入的‘脸谱’?没准儿可能身价上亿呢。”几个人好奇地追问琪儿。

“这……我不清楚,他是思皓的朋友,思皓可能知道吧。”琪儿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刘思皓已不见了踪影。

苏世文赶到中城的派对时已经过了7点,刚去新的公司他每天都干到很晚,他在新公司里肩负着重建其次贷模型的任务,泰德尔去年在芝加哥本地招进来的模型师水平太低,苏世文现在还得自己重新做。

5月份苏世文从莱曼兄弟跳槽到泰德尔纽约分部,6月份来上班的第一天正好赶上贝尔斯登的两个对冲基金出事,美国火爆了几年的房市与次级贷款造成的隐患首次在华尔街浮出水面。由于8月初法国巴黎银行事件对市场造成的震荡,泰德尔最后一刻决定将原定8月中旬的上市时间推迟到11月份,希望到时股市能够稳定下来。最近华尔街果真又恢复了平静,包括华尔街普通职员在内的大众普遍认为这里是世界金融市场的中心,有着比欧洲及世界其他任何地方更完善的资本市场以及更有效的风险管理手段,当然,还有从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最聪明的脑袋瓜儿,一切都应在控制之中。

苏世文晚到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本不想参加刘思皓举行的派对,这个两年前与自己同时递交辞呈的小本科生听说已今非昔比,采到了“金矿”,骄傲自负的苏世文可不想被他笑话,但想到又能见到以前在一个战壕里的那些战友,他还是来了。

摆脱了那几个漂亮女孩包围的刘思皓走到外面的客厅。他自己请的华尔街的那些客人此时差不多都到了,除了自己现在公司的两个年轻同事外,其他人都在投资银行工作,几乎覆盖了华尔街的每一个主要投行,并且这些人资历都比较深。他今天需要利用这个机会从他们身上获取各投行在“资产抵押债券”方面最新的情报,为自己负责的“卖空投行”项目提供进一步的内部信息。

他看了一眼那些客人,思考着谁是他的第一个目标。自己以前就职的投行莱曼兄弟他请了两个人,第一个是次贷交易台的印度人阿萨什,他现在已是莱曼兄弟次贷交易台的资深交易员,应该知道很多莱曼兄弟次贷交易的内幕及现在的情况。这个当年印度的高考状元与杰恩手下其他印度管理学院毕业的嫡系不同,人很善良,当年自己在交易台当观察员时他曾帮过自己。原本肥胖臃肿的阿萨什现在瘦了许多,一半原因是交易台每天巨大的压力,另一半原因是最近几个月无事可干整天忧心忡忡。第二个是他原来所在研究部的俄罗斯人阿历克斯,这个数学家出身的模型师可能正在帮着莱曼兄弟量化公司受次贷影响的资产抵押债券以及商业房地产的总量。

除了莱曼兄弟,他还邀请了来自贝尔斯登、美林、摩根士丹利等各大投行的相关人士,6个月前加入高盛的前同事刘静也在受到邀之列,这个“铁娘子”是当年模型组里与自己关系最近的,当年那些博士根本看不上自己这个刚从学校毕业、在战略组被杰恩的印度嫡系们压在最底层的本科生,刘静其实也未必看得上自己,她搭理自己可能是由于她本人与那些名校毕业的所谓精英们格格不入的缘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这些投行研究部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的所谓精英们如今对自己的投行即将触礁还一无所知,而被他们瞧不上的普通学校毕业的刘静和只有本科学位的年轻的自己如今却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们的命运。刘静本人春天时利用在莱曼兄弟开发出的次贷模型帮助高盛的交易台在夏天资产抵押债券市场停止流通之前又买入了大量的次贷CDS保险,虽然买入的价格比刘思皓公司这两年的买入价高出很多。他此时很想从她那里了解高盛买入的次贷CDS保险是否足以对冲高盛整个资产抵押债券交易账目上的损失。

正想着他看见了刚进门的苏世文。对于苏世文,刘思皓邀请他来另有目的。刘思皓这时已锁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他走向印度人阿萨什。

在客厅里为刘思皓挡驾的琪儿觉得男友今天心里好像还装着别的事,她找了一个借口退出谈话,走向厨房,刘思皓果然不在那里。

厨房里早没有了刘思皓。琪儿在客人中搜寻,终于在那间空着的卧室里看见了刘思皓,原来他已经将客厅的客人分流,很多从华尔街来的客人被他引到了这里,他此刻正与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眼看思皓结束了与其中一个人的谈话,琪儿冲他招手,他明明看见了自己却没有过来,而是转向另一个客人。琪儿不好上去打搅,只好等在一旁,十几分钟过去了,刘思皓已经先后与三个华尔街客人交谈,丝毫没有过来理会自己的意思。这期间不断有屋里的客人来向她打招呼,祝她生日快乐。琪儿逐渐意识到这些华尔街的客人有代表性地来自各个主要投行,而这些投行的名字都在几天前自己偷看到的电脑里的那份“黑名单”上。难道思皓在利用自己生日派对的机会达到什么目的?这种想法将琪儿从过生日的喜悦中带回到现实世界。

她没有心情再等候刘思皓,转身走向客厅。在客厅的另一角,一个中等身材的华人男子正与一个高高胖胖的白人男子交谈,那华人男子可能是刚下班,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怎么侧面看着有点儿像……苏世文?那男子正不经意地侧过脸,那一瞬间琪儿终于看清了,心跳开始莫名地加速,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迟到的苏世文在客厅里的一个个陌生面孔中发现了自己曾经的同事阿历克斯,两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握手拥抱。

“阿历克斯!没想到你今天能来,莱曼兄弟最近情况如何?”

“世文!你怎么也来了?哈,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市场的形势,看看以前同事们过得怎样,当然,还有这些学艺术的漂亮女孩,哈哈。”

苏世文当年去莱曼兄弟面试时便领教过自己这位前同事的才华,还是单身的阿历克斯虽然人长得笨重,却写得一手漂亮字,数学家一般的思维像女人一样细致,他确实应该多来这种场合,让女孩子多了解自己。“哈,我也是来看看大家混得怎样,不用说刘思皓这小子现在混得比我们都好。”

“是啊,这就是华尔街,你不知道明天会如何,自己会在哪里,别人又在哪里。”

“最近跟组里其他人联系过吗?”

“昨天刚与陈敏通过电话。”

“你们俩以前坐在同一个格子间,关系最近,他近来如何?”

“他们公司的资产抵押证券交易台前天有两个高管离开,传言是被裁掉的。我们莱曼兄弟最近倒是一直很平静,你们泰德尔怎么样?听说上个月股票上市被延迟了?”

“嗯,推迟到11月份了。今天其他人还有谁来了?我怎么到现在只见了你一个熟人,拉胡尔没来?”苏世文环顾客厅四周。

“算上我莱曼兄弟好像只来了两个人,交易台那个印度人阿萨什你还记得吧?”

“当然,看他当时面试我时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大老板呢,直到被引见给库马尔才知道他原来跟我们一样,只不过出身好,杰恩的印度嫡系而已。”

“不过他跟他那个师兄桑杰夫比起来混得差远了。”

“当然,听说阿萨什人太善良了,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人善被人欺’。”

“刘思皓正在那间屋里,那里基本都是从华尔街来的,那个年初去了高盛的‘铁娘子’刘静也在里面。”

“噢,莱曼兄弟那些年轻人怎么没来?”

“不知道,这些华尔街的人应该都是刘思皓邀请的。”阿历克斯耸耸肩。

“对不起,打搅一下你们说话。”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

苏世文与阿历克斯转过头。

“苏世文?真的是你?”琪儿说着话微笑的脸上闪现一丝红晕。

“是你呀,原来你就是今天的寿星。”苏世文紧锁的眉头此时舒展开来,同时露出笑容,“琪儿,生日快乐!我刚才进来时人多没来得及祝福你。”

“哦,你们俩原来认识,你们聊,我去趟洗手间。”阿历克斯找个借口离开了。

“你笑的样子好帅,特像我爸爸。”阿历克斯走后琪儿改用中文说道,“哦,又说错话了,像我爸年轻的时候,呵呵。”

“哈,还像上次那样没大没小。”苏世文看着琪儿,上次的印象没错,这女孩的眼睛会说话。

“我们上次见的时候是冬天吧?对了,是郎朗演出那次。”

“对,已经半年多了,原来上次是刘思皓害得你一个人看了整场演出啊?”

“呵呵,你上次边上的座位好像也一直是空的嘛。”

“噢。”苏世文这才发现这个中文里掺杂着南方口音与美国发音的ABC女孩说话还挺厉害。

琪儿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泰德尔马上就要触礁了。”

“等一下,你说什么?”苏世文看着一脸严肃的琪儿,他不禁又笑了起来:“你这小孩怎么突然说起了大人话?”

“严肃点儿,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应尽快离开那里。”琪儿没有回答苏世文,继续说下去。

“离开?去哪里,投行?”

“投行都在‘黑名单’上,不能去,想想别的地方。”

“什么‘黑名单’?”苏世文此时开始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19岁的女孩,“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琪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苏世文,欲言又止。

“琪儿,我本以为你在那边照顾你的同学们。”刘思皓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的身后,“原来躲在这里说悄悄话。那边都是单身青年,这边可都是结了婚的。”

刘思皓自从上次在卡内基音乐厅看到苏世文与琪儿说笑着一同走出来,心里对苏世文更加不满,为此还在黑名单上加上了其公司泰德尔,今天邀请苏世文本想炫耀一下自己现在混得比他好,泄一下心头之气,没想到又碰到苏世文与琪儿在一起。

“思皓,你这话什么意思?”琪儿转过身,看着站在两人身后表情古怪的刘思皓。

“琪儿,没什么,你先去照顾你的同学们,我有话跟苏世文说。”刘思皓强压住心中的怒气,今天是琪儿的生日,他不想与琪儿当众吵架。

琪儿离开后,刘思皓转向苏世文:“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儿。”

苏世文刚才本想解释两句,现在想想已经没有必要,“我今天来是给你面子,别不自量力,咱们走着瞧。”说完离开了公寓。

晚9点整。刘思皓已经从投行的客人们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剩下的时间应是琪儿的了。他走到客厅中间摆放着蛋糕的桌前,拍了拍手,“静一静,大家请静一静!”

“蛋糕时刻!”众人向桌子这边围了过来。

“今天感谢大家光临我女朋友琪儿的生日派对。”很少当众发言的刘思皓清了清嗓子。

“你是谁呀?先介绍一下嘛。”人群中有人起哄。

“不用了吧,大家都认识我吧?好,那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思皓,今天的寿星琪儿的男朋友,我们俩认识到现在已经……整整3年零239天。”

“好!”大家纷纷鼓掌。“你是干吗的呀?”

“你们不是都知道吗?”刘思皓挺了挺腰板:“我现在在一家对冲基金,基金名字叫施瓦茨公司,之前在投行莱曼兄弟。”他特意将自己现在的公司放在前面。

“报纸上说你们公司做空房市赚了很多钱,一笔交易赚的钱比当年索罗斯赚的还多。你在公司是什么头衔啊?”人群中有人问。

“听说好像是副总裁吧?”一个女孩插话。

“你才25岁吧,头一次听说这么年轻的副总裁。”另一个女孩接话说。

“那是旧的头衔了,思皓上星期已被提升为高级副总裁。”站在刘思皓不远处的一个来自施瓦茨的年轻同事适时地纠正。

“啊,真的?”人群中出现了不小的骚动,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吃惊,连站在人群后排的琪儿也大吃一惊。

“大家静一静,今天的主角不是我,是琪儿。”刘思皓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同事,脸上做出埋怨状,心里则美滋滋的,“琪儿,快过来呀。”他冲人群里的琪儿招手。

人们自动站到两侧,为琪儿让出一条路,她走过时大家纷纷鼓掌。

“谢谢。”琪儿走到刘思皓身旁,“谢谢思皓。”又转向人群,“谢谢大家今天的光临。”

“寿星说两句吧。”人群中有人提议。

“不用了,思皓刚才已经替我说过了,我来给大家切蛋糕吧。”

“等一下!还没点蜡烛、唱生日歌呢。”蜜雪儿在一旁提醒,“思皓,蜡烛呢?”

刘思皓迅速跑进厨房取回蜡烛,蜜雪儿和琪儿的其他几个女同学帮着刘思皓将19只彩色蜡烛在白色蛋糕上一一摆好,点燃。

“关灯,关灯。”

整个客厅黑暗下来,只剩下蛋糕上那19只蜡烛的烛光一闪一闪。有人带头,大家一起唱起了生日歌。

琪儿走到蛋糕前,脸庞被烛光映照得异常生动,她正要许愿吹熄蜡烛,身旁传来了刘思皓的声音。

“琪儿,等一下!”

刘思皓打开了桌下的抽屉,从里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精致的方盒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地打开盒盖,烛光下一只卡地亚女表展现在琪儿的面前。

吸取上次租跑车的教训,刘思皓这次特意挑选了卡地亚最经典、造型最简单的一款女表,只有颇具艺术气质的细腻,没有丝毫的华丽,水晶表面下的表盘是如大海般的蔚蓝色,上面雕刻着卡地亚那独特的罗马数字,表盘下方不起眼儿处镶嵌着一颗钻石,在烛光下光彩熠熠。

“哇!好漂亮,好浪漫哪。”站在人群前面的蜜雪儿和其他几个女孩由衷地赞叹。

“琪儿,别发愣,快戴上啊!”人群中有女孩叫道。

琪儿看着那块表,又看看刘思皓,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思皓,你帮她戴上嘛!”一位男士发了话。

刘思皓牵过琪儿的左手,小心地帮她戴上了表。在琪儿象牙般光滑的纤细手臂上的卡地亚已不再是一块表,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众人赞赏地又鼓起掌来。

琪儿侧过身,避开烛光,黑暗中无人能看清她此时的表情。

天色已晚,客人们一一在门口与琪儿和刘思皓道别。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刘思皓长舒一口气,将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

“累了吧?今天可辛苦你了。”琪儿关心地看着刘思皓。

“没事,你今天高兴吗?”刘思皓看着一脸倦容的琪儿。

“当然了,不过今天最高兴的应该是你吧?”

“什么意思?”刘思皓的神色有点儿紧张。

“我是指你提升的事啊,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刘思皓松了口气,“我是想给你个惊喜,和你生日一同庆贺嘛。”

“嗯,对,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正好一起为你祝贺。对了,你能把今天客人的电子信箱传给我吗?”

“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们送了那么多的礼物,我得亲自谢谢他们。”

“哦,好的。”

“思皓,”琪儿说着话小心翼翼地从手腕上摘下手表,“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可是这块表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琪儿看着刘思皓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们小提琴手都是不戴手表的。”

“那是演出的时候,平时可以戴嘛。”

“平时还得练琴呀,你什么时候见我戴过手表?”

“琪儿,我感觉你是在找借口,不想收下我的礼物。”刘思皓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可是我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华丽的东西,特意选了这一款。”

琪儿听着心里开始变软,“这样吧,表先存在你那里,等我毕业时再交给我,我保证到时候一定戴,你看我现在还是个学生,戴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校园里……”

“好吧。”刘思皓觉得琪儿这句话有些道理,“等你明年20岁生日再给你戴上,到时你可不能拒绝啊。”

“嗯。”琪儿将表递给刘思皓,拿起搭在旁边椅子背上的手提包,“我累了,现在送我回家吧。”

“既然累了,今晚就别走了,你看我也累了一天了。”

“思皓,你说什么哪?你今晚要住在这里?你不是临时借的吗?”

“这整套公寓已被我租下了,签了一年的合同。上个周末我跑了两天,终于选中了这个地方。”

“那你原来的公寓呢?”

“退了,那里地方太小,又与人合住,不方便。”

“这是套两居室吧?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公寓?”琪儿睁大了眼睛。

“不是一个人,是我们两个人。你看,我只买了一张床和一件沙发,主要的家具还等着你这个女主人定夺哪。”

“思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住在一起?”

“你当然说过,刚开始说让我等到你21岁毕业时,后来又同意提前到20岁,可是我等不到那时候了,我今年已经25岁了,我现在有能力给你想要的一切,我认为我们今天就应该搬到一起。”

“谁给你权利做出这样的决定?简直是乱来!”琪儿气得脸色苍白,胸脯一起一伏,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你让开,我现在得回家,我们明天再说。”她说着绕过挡在面前的刘思皓,伸手欲开房门。

“琪儿,你别走。”刘思皓顺势从身后紧紧抱住琪儿,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思皓,你的酒还没醒。”琪儿闻到一股酒气。

“那点儿葡萄酒不叫酒,我没事。”刘思皓猛然将琪儿横着抱了起来,任由琪儿在空中挣扎,一直抱到放着双人床的那间卧室,放下琪儿后刘思皓的整个身体也压在琪儿身上,对着琪儿的嘴疯狂地吻起来。

“你把我的裙子全压皱了,一会儿回家让我妈看到了……”琪儿左右翻动着身体,但无济于事。”

刘思皓今天像是铁了心,任由琪儿挣扎、哀求,誓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琪儿开始感到绝望,着急地流下了眼泪。

这是刘思皓第二次看到琪儿掉泪,他停住了吻,有点儿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已经掉在地上的琪儿的手提包里传来了手机铃声。

“是我妈打来的,放开我让我接电话。”

刘思皓还在犹豫。

“放开我,这个时间我妈要是打电话找不到我会报警的!”琪儿使出最后力气大声喝道。

刘思皓终于放开了琪儿,他下床拿起琪儿的手提包,没有递给琪儿,而是扔到了房间门外。

“你这是干什么?”琪儿随之坐了起来,欲起身到屋外拿手提包。

“你妈,我妈,她们从来就看不起我!”刘思皓冲动起来,“去年在我家时,我妈说是怕自己的儿子伤害了你这富人家的大小姐,于是冲散了我俩的好事。现在轮到你妈,她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面都不愿意见,每天鬼魂似地跟着我们,生怕我会吃了你。”他越说越激动,将手里还拿着的那块卡地亚表狠狠地摔到地板上。

“刘思皓,你冷静点儿好不好?”琪儿没有去取手机,在床边重新坐定。“你不能这样说长辈,尤其是自己的妈妈。你刚才说你爱我,那不是爱,是占有!你妈妈和爸爸为了你们三个孩子,一年中唯一的休息日还在那里扫叶子,给你们做饭,盼你们能回来团聚,那才叫爱。我妈妈这些年在美国带着我东奔西走,为了照顾我一直未再婚,那才是爱。你自己好好想想!”

“琪儿,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确实爱你。”刘思皓走到墙边,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耷拉下脑袋。

“思皓,你变了,不再是我们刚认识时那个文质彬彬、举止拘谨的书生。你变得自以为是,越来越自私。我们两年前刚开始好的时候你每周都会去学校看我的排练,可从去年开始你去得越来越少,到了今年不仅不再去了,连普通的约会都经常迟到,甚至根本不露面。”

“琪儿,我不是有意的,你看我现在,确实是工作忙嘛。”

“你自己心里清楚,忙其实是借口,我们刚好的时候,你其实更忙,只是你现在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做任何事都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别人都要听你的,顺从你。”

“琪儿,最近我一直在想,我刘思皓也算是个优秀的男人,混得比刚才来的那些人都好,比他们都年轻。我首先是个男人,我也需要女孩崇拜我,陪我睡觉,为我做饭,难道这也有什么错吗?”

“你没错,只是选错了人,你知道我现在做不到。”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刘思皓抬起头,脑子里浮现出琪儿与苏世文单独交谈那一幕,那个苏世文还是个有妇之夫。

“刘思皓,你太过分了!”琪儿气得有点儿发抖。

“好好,这句话算我没说。”刘思皓已逐渐冷静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外屋地上挎包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早点休息吧,我必须得走了。”琪儿站起身走出屋外,拿起地上的挎包,一边掏出里面还在响的手机,一边向公寓门口走去。

“琪儿,我得去送你。”刘思皓站起身。

“不用了,我自己下去打出租车。明天是周六,好好睡一觉吧,你最近压力太大了。”琪儿独自推门而出。

第45章 猎物

“理查德,这刚10月初你怎么把毛衣都穿上了?”凯莉看到下班正要离开办公室的老板,正小心翼翼地在打着领带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一件银灰色的羊绒衫,她印象中即使在冬天也从未见理查德在办公室有过这副打扮。

“今天晚上外面有点儿凉。”理查德说着已经套好了羊绒衫,“帮我看看,身后平不平?”

凯莉走上前利索地帮老板将后面的衬衫领子整好,又将后腰处的羊绒衫向下拉平,“这羊绒衫崭新的,好像没穿过嘛。”

“凯莉,帮我将这两边的袖子也整整。”

“我说老板,看你这认真劲儿不会是去约会吧?我建议你还是穿西服更帅。”凯莉指向被理查德留在门后衣架上的手工裁制的西服上衣。

“我一会儿直接去找佳玮。”

“明白了,这件羊绒衫一定有故事……对,她送给你的吧?”

理查德微笑着没有回答。自从那天晚上去林佳玮办公室,直接戳穿了她还未结婚的秘密后,两人只在公司楼顶的餐厅碰上过一次,再未交谈过,给她发电子邮件她也从未回复过。今天理查德决定穿上这件5年前情人节那天林佳玮在自己公寓门口丢下的羊绒衫再去找她谈谈,也许看到羊绒衫能勾起她对两人那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

见理查德笑着不说话,凯莉接着问:“你们俩最近进展如何?”

理查德脸上的微笑变成了苦笑,“我们后来只碰上过一次,没再聊过。我今天直接去找她碰碰运气。”

“你就这么莽撞地去找她?她要是不在,比如说出差了,那你岂不白跑一趟?”

“她不会出差,这周公司要公布第三季度的收益,各部门的财务人员现在肯定都在加班。”

“我还是帮你找人确定一下吧。”凯莉说着转过身回到门外自己的办公桌旁,拨起了电话。

“凯莉,不用麻烦啦。”理查德迈出办公室走向电梯。

“理查德!等一下。”凯莉招手将理查德叫了回来。

“怎么啦?”

“她老板海伦的秘书说海伦带着林佳玮和另一个职员今天上午搬走了。”

“搬走了?什么意思,搬到哪里去了?”

“31层,总裁办公室。”

“总裁办公室?怎么回事?”

“她说现在不能讲,明天早晨你就知道了。”

“明天早晨?不行,我得现在去找她。”

“理查德,你去不了,总裁办公室那一层用的是专用电梯,你没有通行卡上不去。”

“总裁办公室……总裁办公室……”理查德嘴里不断重复着,心里产生一种预感,他以后恐怕在公司里很难再见到林佳玮了。

第二天早晨,公司所有的管理经理最先得到通知:海伦被提升为莱曼兄弟公司的首席财务官,同时成为莱曼兄弟全球执行委员会14人中的一员。她是莱曼兄弟自1850年成立以来第一位女性首席财务官,第一个进入执行委员会的女性,也是整个华尔街历史上第三位进入投行最高管理层的女性。

到了中午,所有职员都得到了消息。海伦是谁?在公司内部,大多数职员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而这一消息在高级管理层则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个律师出身的时髦女郎如何能胜任首席财务官这个通常由熟悉公司运营的财务师出身、整天沉溺于枯燥数字的男性担当的职务?理查德尤其吃惊,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同时进公司的海伦去年刚刚升到了与自己同级,今年一跃居然跳进了执行委员会,自己在伦敦的老板泰德也不过最近才进的委员会。

整个莱曼兄弟公司唯一不吃惊的当属做决定提升海伦的公司首席运营官约克森和海伦本人了。约克森作为整个公司的二号人物,职能相当于“总管家”,负责所有对内事务例如人员的调配。近两年莱曼兄弟公司正值如日中天,他一直侧重于对外展示莱曼兄弟员工的多元化,像海伦这样一个聪明能干、业绩骄人、长相又能上镜头的女性正是他一直寻找的提升与宣传对象,于是他一人拍板将海伦推上了首席财务官这把重要的交椅。

海伦自己早已对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她在任命通知公布于众的前一天就带着手下包括林佳玮在内的两名得力助手到31层去报到了。

法国巴黎银行事件发生后沉闷了将近两个月的华尔街的金融媒体又重新活跃起来。在这市场敏感动荡之时,首席财务官的位置本来就是注意力的焦点。消息公布的第二天《纽约时报》金融头版即刊登大字标题:海伦——华尔街最有权力的女人。

林佳玮与另一个被老板海伦带过来的职员被分到了一间两人合用的办公室,就在海伦的隔壁。31层的总裁办公室占据了整个一层,除了元首迪克、总管约克森,还有公司执行委员会里在美国总部的其他几个高管。这里是莱曼兄弟全球的指挥中枢,所有办公室家具与布置都经过精心设计,这里配备的秘书不但数量多,而且都训练有素。

透过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林佳玮望着脚下的时代广场与西边不远处的哈德逊河,又有了6年前在世贸中心顶层时那股“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时过境迁,6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刚从商学院出来的实习生,到楼顶的总裁会客室是做客,现在她则是总裁办公室的一员,位于整个莱曼兄弟——华尔街历史最悠久的投行——的权力中心。

“佳玮!”

“哎。”正坐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暗自欣喜的林佳玮听到老板在叫她,急忙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走向隔壁的办公室。

隔壁的房间比自己与人合用的那间办公室还要大上一倍,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海伦正坐在一张高背皮椅上低头读着文件,她背后的墙壁上比早晨刚搬进来时多了一个格外醒目的金属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了几倍的《纽约时报》那张大字标题“海伦——华尔街最有权力的女人”。

“哇喔!”林佳玮看了不禁钦佩地向老板竖起大拇指,难怪海伦能在华尔街青云直上,这种胆量与骄傲恐怕连那些男性经理们都自叹不如。

“佳玮,好好干。”海伦抬起头看见林佳玮的神情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最高级别的挑战。”她这话像是说给林佳玮,更像是说给自己。

“海伦,新办公室怎么样?”这时林佳玮身后办公室门口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嗨,约克森。”海伦噌地从皮椅上站起身,脸上的得意神情瞬间换成了毕恭毕敬,“我早晨刚搬进来,正想去您那里报到,您却亲自来了。”

林佳玮转过身,一个大腹便便、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50多岁白人没有像别人一样敲门,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这就是公司里人见人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管约克森。她急忙侧过身,紧张地站到一旁,不知自己此时应该走还是留。

“我只是路过这里随便看看。”约克森说着话已走到办公桌前,像刚才林佳玮一样注意到了镜框里那行醒目的大字,他本来微笑的面孔沉了下来,“海伦,我们得谈谈。”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海伦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是。”站在桌后的海伦不敢在自己的皮椅上落座,从桌后快步走过来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总管的一侧,一边向还站在那里的林佳玮使了一个眼色。

林佳玮如释重负,走出海伦的办公室,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赶紧把它给我摘下来!”约克森开了口。

“约克森……”海伦有些不解。

“海伦,我一直很欣赏你的聪明能干,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他不等海伦回答,接着训斥:“爱出风头!”

“老板,我……”海伦一直认为只有能干的人才有资本出风头,如果不出风头她这几年怎会从莱曼兄弟那男性占95%的几百名经理中脱颖而出,获得眼前这位总管的垂青?她对媒体给自己的“华尔街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个称号受之无愧。但她不敢辩解,眼前这个像元首一样从债券交易员干起来的总管是元首最信任的人,他虽然早已不在前线厮杀亲手为公司挣利润,却掌握着公司里所有经理们的命运,包括那些在前线的将军们,他一句话便能将公司里任何一个高管降为普通经理,将一个普通经理升为高管,她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明。海伦继续洗耳恭听。

“在华尔街再自负的高管也不可如此招摇地突出自己,何况我们莱曼兄弟靠的是团队,不是明星个人。”约克森继续教导着自己刚刚亲手提拔上来的首席财务执行官,“幸亏让我看到了,这要是让迪克看见了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心里开始有些隐忧,公司马上要面临的内外压力会越来越大,眼前这个海伦能否胜任?

“好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专心工作吧,你会干得很好的。”约克森站起身,训斥后赶紧给海伦打气,他仍然相信自己的眼光应该没错。

“是。”海伦心里有些委屈,那几个大字只在墙壁上待了几个小时,她仍然觉得当之无愧。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林佳玮仍然心绪难平,她现在是华尔街最有权力的女人的得力助手,今后海伦在财务数字方面肯定得依赖她,也许自己下个月便能在公司一年一度的晋升审核中被提升为高级副总裁。对了,还有那个最近来“骚扰”自己的理查德,以后想来也来不了了,见不见面得由她说了算。

2007年10月5日早晨7点30分,刘思皓走进施瓦茨公司在中城麦迪逊大道的办公楼,乘电梯上到自己公司的楼层。

“早上好,思皓。”坐在公司接待台后面的接待生是个年轻的金发女孩,此刻正冲他露出微笑,她身后墙上挂着一幅最近换上的欧洲的抽象派绘画。施瓦茨的对冲基金从刘思皓去年初加入时的楼层一角到现在已经占据了整个楼层。

“你好。”打过招呼,刘思皓走向自己在走廊一端的新办公室,途中经过一个个格子间,以及公司的交易台,此时那些刚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比他还年轻的职员们已早早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见到他经过纷纷冲他点头致意。

刘思皓环顾上星期刚搬入的办公室,习惯了坐格子间的他觉得办公室里太安静,可从门外那些格子间同事们羡慕的眼神里他明白办公室体现了自己在公司新的地位。他坐下来,打开彭博终端,利用这早晨的20分钟浏览新闻。

15分钟过去了,亚洲和欧洲市场一切平静,没有看到什么重要新闻。他从计算机中调出自己已做了3周的那份“黑名单”,这份用来做空华尔街几大投行的分析表格到现在已经搞得非常详尽,并且初步的实施方案上周已经完成。

照老板施瓦茨的判断,整个华尔街投行正在进行一场演绎战:到现在为止谁都不承认自己账上堆积着大量与次贷债券相关的资产,没人有能力或者愿意估算出这些受影响的资产到底有多少,于是每家投行都开始储备所有能拿到的现金以防万一,不像以前一样作为交易中间人向客户放款,做交易担保。与此同时,投行之外的投资者与客户搞不清哪家投行受影响的资产最多,就像是一个罪犯混进了无辜者中间,由于无人能识别出那个罪犯,于是干脆所有人都被假定有罪。所以现在债券市场的平静实际上是失去了流通性,没有交易,按施瓦茨的说法就是大家都在等着输家亮牌。

“可是那些输家一直不亮牌怎么办?”刘思皓曾问过老板。

“不会,华尔街的投行作为中间人必须做交易,没有了交易,便没有了利润。”施瓦茨的指示是耐心等待。

早8时整,就在所有职员陆续来到,大家都认为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之时,彭博终端上显示出快讯:“华尔街五大独立投行中市值排名第三的美林公司公布对其2007年第三季度的财政预测——美林公开承认其与次贷有关的资产损失估计为55亿美元。”

刘思皓看到这一消息后欣喜异常,迫不及待地奔向施瓦茨的办公室,第一时间向老板通报。

“已经看到消息了。”施瓦茨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似乎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我的疑问是美林在次级债券的市场份额与其他几个投行相比一直很小,为何有这么大的资产损失?”

“哦,我去查一下。”刘思皓刚才一时激动,未来得及细想原因。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仔细重读了一遍那则新闻的具体内容,又调出自己那份“黑名单”,迅速查看了一遍之前对美林的分析报告,随后将报告打印出来又返回到施瓦茨的办公室。

“是CDO,老板。”刘思皓边说边将分析报告递给施瓦茨,“我推断美林可能是几大投行里CDO的最大持有者。”

施瓦茨接过刘思皓的报告,戴上眼镜,认真读了一遍,又端详了一分钟屏幕上的新闻,“原来是这样。”他抬起了头,“只知道美林这两年是CDO最大的发行商,没想到它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多评级AAA的CDO没有卖掉,太贪心了。”

“嗯,他们可能觉得AAA的评级最保险吧。”刘思皓心里开始计算一会儿股票开盘时如果美林的股价下跌5%自己上周设下的做空会赚多少,如果其股价下跌10%又能赚多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是自己进公司以来第一次独立设计的做空项目,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然而刘思皓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9点30分纽约股市开盘时,美林的股价非但未大跌,反而涨了0.5%,也许是因为华尔街的投资者终于看到了美林的损失数字,而这一数字比预想的要小。

对股市反应异常失望的不止刘思皓一人,两个街区以外的苏世文5个月以来加班加点终于帮助公司重建好了次贷模型,但他与同事被告知:继续等待。远在千里之外的芝加哥的泰德尔创始人克瑞克像非洲沙漠里伏在饮水嬉戏的斑马群不远处耐心等待机会的雄狮,已经对美国火爆的房市以及华尔街投行们高速运转的次贷机器观察两年了,他不惜重金聘请像苏世文这样的专家帮助他建立次级贷款债券的估值模型,就等着房市与次贷泡沫的崩溃伺机下手抄底。

可令他失望的是,美国的房市与次贷市场虽然自年初以来终于开始“着陆”,但他一直期待的市场大震荡却迟迟未发生,标普股票指数反而在几天前刚刚达到1550点的历史最高点。今天华尔街的投行美林成为第一家出来公布次贷损失的美国投行,55亿美元的亏损即使对美林这样的大型投行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几乎将其整个第三季度在其他所有领域的盈利抹平,而市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们几个用55亿美元这个损失数字,对比美林最新公布的账面上包括CDO在内所有与次贷有关的资产数字,再与我们的新模型算出来的损失数字逐一对比,看看我们模型的假设是否合理。”克瑞克从芝加哥向苏世文等几位次贷专家下了第一道指令。

身为基金总裁的克瑞克本科在哈佛学的是经济,却对公司次贷模型开发的每一个环节事必躬亲,此刻在芝加哥公司会议室内亲自遥控指挥,芝加哥与纽约两处的几位博士开始对模型进行反向测试。苏世文认识到克瑞克之所以成为亿万富翁,不仅是因为有胆识,还有对新产品孜孜不倦的学习,对每一个具体细节的重视,用中国话可称为“艺高人胆大,胆大艺更高”。

4小时后,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如果依照美林自己估算的55亿美元的损失数字,泰德尔的次贷模型所采用的那些假设则大部分趋于乐观。

“这就对了。”克瑞克从椅子上站起来,舒了一口气,“如果我们的模型是对的,”这只能说明美林的实际损失数字要比55亿美元多。我们得继续等待。”

克瑞克判断得没错。10月24日,美林在正式公布第三季度财政报告时将55亿美元的损失数字修正为84亿美元,多出来的29亿美元损失使得美林这一华尔街老牌投行成立93年以来第一次损失超过盈利上了亿元的量级。而美国的股市投资者这次没有继续保持平静,消息公布后美林的股价开盘便大跌12%,标普股票指数则下跌了3%。市场最担心的不是公司公布损失,而是其中的不确定性,像美林这样短短19天便将损失增加29亿美元,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修正。消息公布后的第二天,美林公司历史上第一个黑人总裁便被公司董事会罢免。

10月31日,美联储在3个月内第二次宣布降息,进一步降低了投资者对市场的信心。仿佛是为市场雪上加霜,11月8日,被认为在投行中次级债券的市场份额较小,华尔街五大独立投行中市值排名第二的摩根士丹利,出人意料地提前公布对其公司2007年第四季度的财政预测,承认其与次贷有关的资产损失估计为37亿美元,大大高于市场之前的预测,而这也仅仅是估计数字,谁知下个月公布正式数字时会不会也像美林一样出现更大损失。而迄今为止其他三个主要投行还闷不作声,未公布自己的损失数字。

美国的金融市场自“911”后第一次出现了恐慌。

苏世文这一个月忙得没睡过一个好觉,看着会议室屏幕上的总裁克瑞克,他知道他们一直等待的抄底机会终于来了。泰德尔这头已养精蓄锐多时的雄狮会对远在纽约的斑马群里的哪一匹斑马下手?

第46章 出手

掉队的这匹“斑马”并非传统的华尔街金融公司,而是美国20世纪90年代末那一轮互联网泡沫的幸存者之一ETrade。作为散户个人投资者股票交易网站的先驱,ETrade虽然幸存下来,但互联网泡沫后个人股票交易量趋于平缓,从中获得的利润无法增长。而这些个人投资者每人在ETrade都开有账户,所有账户上用于炒股的备用现金加起来则数额可观,于是ETrade像传统商业银行一样增加了金融服务,用高利率鼓励个人投资者存入越来越多的备用现金,ETrade则像银行一样拿这些现金投资高回报的金融产品,不同的是它投资的风险比普通商业银行大得多。几年下来,光是与次贷有关的债券ETrade便投资30亿美元,夏天次贷市场流通停止后,这面值30亿美元的债券便砸在了手里。

与两个月前英国北石银行情况类似,由于其账上的“资产抵押”资产无法脱手,面临资金流通危机,而现有的个人投资者听到传闻后纷纷取出账上的炒股备用现金,资金流通危机演变成了信任危机。市场上流传ETrade公司的现金只够维持两星期的运营,ETrade的股票到了11月中旬已跌至5美元以下,公司面临破产,迫切需要能向其注入资金的买家。

华尔街从来不缺乘机牟利的抄底者。ETrade急寻买家的消息传出后,吸引了十几家感兴趣的潜在买家,然而这些买主看重的是ETrade的个人股票交易及金融服务平台,没人敢碰那面值30亿美元的次级债券投资组合,尤其在美林修正其公司次贷损失额后,市场对任何与次贷有关的债券都敬而远之,因为无人知道如何为其定价。

于是泰德尔在十几家竞拍者中一枝独秀,克瑞克再次证明自己不是普通的抄底者,只有它敢碰别人不敢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如果泰德尔这次能成功抄底,对于被推迟到下个月上市的公司股票将大为有利。

克瑞克在华尔街被称为金融界的比尔·盖茨。当年比尔·盖茨从哈佛辍学成立微软时,没有选择新科技产业云集的加州硅谷,而是在阴沉多雨的西雅图落下脚跟。克瑞克在哈佛熬到毕业后,同样没有选择投行与基金遍布的纽约曼哈顿,而是在风大多雪的芝加哥扎下阵营。比尔·盖茨凭借一套计算机操作系统几年后打败了当时世界计算机界的巨头IBM,改变了整个高科技的格局。克瑞克则依仗公司债券衍生品交易几年后将泰德尔发展成管理几十亿美元资产的对冲基金界的佼佼者。然而比尔·盖茨的成就中有一点克瑞克到现在也未做到——统领整个华尔街。

克瑞克的泰德尔到了2007年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对冲基金之一,管理近300亿美元的投资,他每年的个人收入也已连续多年超过1亿美元,相当于华尔街投资银行所有总裁加起来的收入之和。可是如今的华尔街与十几年前没有多大区别,仍由具有百年历史的五大独立投资银行统领:高盛,摩根士丹利,美林,莱曼兄弟,贝尔斯登。另有两大投资银行与商业银行合并后形成的集团:摩根大通集团和花旗集团,再加上600多家规模大小不一的对冲基金。克瑞克这些年在为自己聚积财富的同时一直无法撼动这些投资银行对资本市场的统治地位,而自己这几年在对冲基金领域的霸主地位却不断受到挑战,一方面这些传统的投资银行正在纷纷跨越市场中间人的传统角色,用自己的钱直接投资,侵入到对冲基金的领域;另一方面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对冲基金像施瓦茨这两年正在异军突起,他们利用的是美国火爆的房市的兴衰,泰德尔这两年则一直是房市的旁观者,现在他耐心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ETrade正对泰德尔的胃口是因为两点:一是它账上那无人敢碰的面值30亿美元的次级债券投资组合,泰德尔现在已经具有对次级债券价格进行评估的能力,这正是低价买进的大好时机;另一点则鲜为人知,克瑞克也看中了ETrade建立在互联网上的金融服务平台,他看中的原因与其他买家不同,这种利用互联网能迅速扩大规模的商业模式与克瑞克一直酝酿的挑战华尔街投行传统的资本中介买卖的想法相符合,他设想用这个平台做跳板,入侵华尔街投行的后院。

2007年11月,芝加哥已降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裹着大衣仍冻得浑身哆嗦的苏世文走出宾馆,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昨晚刚从纽约飞过来,这是苏世文加入泰德尔后第一次来总部述职,新建好的次贷模型最近已小试牛刀,他得与总部这边的次贷团队协调具体的分析流程。

出租车驶近芝加哥的市中心,苏世文已看到了以泰德尔命名的泰德尔总部办公大楼。听说其过去的楼主是总部也设在芝加哥的泽尔麾下的“办公楼拥有权(EquityOffice)投资集团”,在5月份,美国商业房地产的最高峰时泽尔将大楼所有权作为300亿美元资产组合的一部分卖给了黑石集团。那一阵《华尔街日报》天天跟踪报道,而如今这犹太老头突然从《华尔街日报》上消失了,芝加哥本地的报纸媒体最近也看不到他的名字,他此刻肯定在世界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观自己及时出手后的美国房市,以及金融市场如何在泡沫破灭后收场。

梅西百货商场楼顶上正在装置节日的彩灯,下星期就是感恩节了,苏世文心想今天下班后得在芝加哥好好转转,第一次来芝加哥,还未来得及领教美国中部的平和宁静。

苏世文踏入办公室大厅时,墙上的时钟指向早晨8点20分。苏世文与其他陆续到达的同事被引向克瑞克办公室旁的公司主会议室,克瑞克本人并不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大家感到今天的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同。

8时30分,公司所有接手ETrade项目以及从其他部门临时紧急抽调过来的总共60名分析师全被召进了会议室。职员们或坐或站,交头接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墙上的大屏幕上出现了克瑞克熟悉的面孔,这是从他家里的办公室传来的实时画面,屏幕上的克瑞克满脸倦容,上身随便套了一件T恤衫,神态严肃。他的夫人预计今天生产,他不得不在家办公,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投资决定的效率。

“15分钟前我们周末派去纽约与ETrade谈判的三人小组传回消息,ETrade的流动资金只够再维持两天。”克瑞克沙哑的话音从线路另一侧传来,语速像往日一样飞快。

“两天?上周四不是说还有两个星期吗?”会议室里人群骚动起来。

“对,离现在只有仅仅48小时。到了本周三的早8时30分,纽约时间9时30分股市开盘时,如果ETrade找不到买家,将宣告破产,一切资产将被封存,交由破产法庭处理。”克瑞克继续着讲话,“所以我们得改变计划,飞到纽约ETrade的公司本部直接检验它的所有资产账目。”

“飞到纽约?”职员们又骚动起来。

“你们60个人分成A组和B组。A组负责检验ETrade那面值30亿的次级债券投资组合,B组负责检验ETrade其他所有的资产账目。A组的15个人坐我的飞机先行动身,B组坐最早一班的民航班机随后动身。”

“老板,今天飞往纽约最早一班的民航班机已订满,只剩下几个头等舱的座位。”负责安排的主管秘书为难地说。

“那就将头等舱全部订下,剩下的人坐下一班。”克瑞克布置完毕,从会议室屏幕上消失了。

一小时后,苏世文和A组的其他14名分析师已坐上了克瑞克的私人飞机,窗外芝加哥市区的楼群与波光点点的密歇根湖正随着飞机的升高变得越来越小。

苏世文坐在宽敞的皮椅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早听说克瑞克有自己的飞机,今天终于见识了。飞机上的每个座位手边都有一部电话座机,旁边的一个同事拿起电话拨给家人,他也效仿着拨起电话,刚才走得急忘了向林佳怡通告今天早晨的紧急情况,不到24小时又得回到纽约,今晚却不能回家,得在纽约的酒店度过了,明晚还说不准。

看着身边同事一个个紧张与激动交织的复杂表情,苏世文想起了电影里被飞机载向目的地的特别行动队队员。没想到他们这些书生也会被派去执行紧急任务。他解开安全带,想活动一下身体,刚刚站起身,飞机机身突然遇到气流剧烈晃动起来,苏世文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赶紧又坐回座位,重新系好安全带。这种飞机不像民航的大飞机,一旦遇到气流颠簸要厉害得多。看样子这私人飞机坐着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舒服,苏世文在座位上想着。

星期二早晨,时代广场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31层总裁办公层。林佳玮走进办公室,楼层里的办公室秘书们每天来得最早,这时正在门外打印着各种文件。林佳玮放下手提包,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走向楼层的另一侧。总裁办公层像一个独立王国,这里有自己的酒吧、餐厅甚至健身房,林佳玮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每天一早去楼顶的公共餐厅排队买早餐,这里的早餐更丰富,而且全部免费。

林佳玮随着被提升为首席财务官的老板海伦搬到这莱曼兄弟全球指挥中心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星期,莱曼兄弟就要公布公司2007年第四季度的财政运营数字。五大投资银行中的美林与摩根士丹利已相继公布巨额亏损数字,剩下的三家高盛、莱曼兄弟和贝尔斯登亏损会是多少?整个华尔街已开始翘首以待。高盛被普遍认为在次贷市场流通停止前已陆续买入CDS保险进行避险,所以损失应该不大。而莱曼兄弟和贝尔斯登2006年与2007年连续两年次级贷款市场份额分别居第一、第二位,这两家投行将要公布的财政运营数字自然成了整个市场的焦点。

莱曼兄弟的股价最近又跌了15%,反映出华尔街对其2007年第四季度财政运营数字的预测普遍持悲观态度。海伦被提升为首席财务官后的第一个财政季度便面临汇报公司亏损数字的考验,林佳玮从老板最近的脸色已感到巨大的压力。她们已开始陆续收到公司各部门汇报上来的盈亏数字,按海伦的吩咐,林佳玮需要重点审核从资产抵押交易台报上来的数字,那里是公司亏损的中心。而交易台的数字到现在还迟迟未报上来,林佳玮昨天特意跑到那里问个究竟,交易台总管利文不敢怠慢总裁办公室来的人,亲口向她许诺数字今天就报上来。

林佳玮端着热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与刚走进来的同事打招呼。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看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很快,办公室秘书出现在门口,“佳玮,你的电话,是发行部的部门总管理查德。”

“哦,转过来吧。”林佳玮不得不拿起电话。这个楼层的秘书受过特殊训练,责任心极强,打来的每一个电话都会有人接听并作记录。理查德最近已经打来好几次电话了,林佳玮总是故意不接,由秘书挡驾,但次数多了秘书们肯定会议论自己为何拒绝一个公司高管的电话。于是她决定接一次。

“佳玮?这段时间给你发电子信箱你从来不回,我只好直接打电话,感谢上帝,你终于接我的电话了。”话筒另一头传来理查德熟悉的声音,只是那语调已不像以前那样不紧不慢,泰然自若,而是像下属好不容易得到与上司说话的机会,急促而惶恐,好像生怕她撂下电话,林佳玮不禁有些窃喜。

“理查德,我很忙的,请别再打扰我了。”林佳玮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平缓地说。

“佳玮,我知道你很忙,你现在搬到了31层,见都见不到。这些日子我每天早晨都去楼顶餐厅等你,想见上你一面,可那里也不见你的踪影,难道你现在不吃早餐了?”

林佳玮差点笑出声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回头看看办公室里的那个同事,还好,他正专心浏览新闻,未注意到她这里的对话。她此时能想象出理查德每天早晨在楼顶餐厅里翘首以待的样子,难得,他以前可不是个每天早起的人。

“佳玮,你怎么不说话?看到今早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你们芝加哥那位克瑞克派了60人的分析师团队昨天忽然空降纽约,包下了ETrade办公楼对面酒店整整一层,正在那里通宵审校ETrade的资产数字,你姐夫苏世文是否也在其中?”

“噢,有可能。”林佳玮打开还没来得及浏览的彭博终端,上面已经全是有关的新闻,“我们芝加哥只有两个金融大鳄,一个是泽尔,另一个便是克瑞克。我在那里5年中经常听到一句传言:如果泽尔卖东西,那么他卖的东西一定到了市场顶峰;如果克瑞克买东西,那么他买的东西肯定到了市场的最低谷。”

“哈,有意思,晚上出来一起吃饭吧,我很想听听这个克瑞克的故事。”理查德借机提议。

“不行,我们正在准备公司第四季度的报表,没空。”林佳玮与理查德重逢后构筑起来的马奇诺防线此时固若金汤。“对不起,我得放电话了。”她看到门外走廊一头出现了资产抵押交易台总管利文的身影。

利文一行三人正走入31层总裁办公层,他身后跟着一个谢顶的犹太人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印度人。难道利文亲自送季度亏损报告来了?林佳玮心里琢磨,可是那三人没有走向隔壁自己老板海伦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进元首迪克的办公室,他的两个秘书已候在那里,随后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与往日只穿衬衫打领带、两个袖子高高卷起的打扮不同,今天利文特意在衬衫外面套上了笔挺的西服。今天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这里不是他的前线战场,而是莱曼兄弟的司令部,31层所有职员包括秘书穿着都非常讲究,他当然知道元首的信条:穿着随便,思路随便。

他身边坐着次贷交易台部门总管科帕罗和资产抵押研究部门总管桑杰夫,两人是第一次来31层的总裁办公层,第一次受元首召见,自然是工整的西装,雪白的衬衫,诚惶诚恐。

等了约10分钟,迪克从后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与在公众场合不同,他今天没有套西装上衣,雪白的衬衫,暗红色的领带,黑色西裤,一尘不染亮得可以照人的皮鞋与媒体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匀称而挺拔的身材,很难想象眼前这个50多岁的中年人是那个已统领莱曼兄弟13年,每天日理万机,华尔街投行中任职时间最长的总裁。

“我们开始吧。”迪克与三人握过手后吩咐道。

“迪克,这份演示文稿的内容跟我们几天前交给你的那份差不多,我们昨晚又做了最后的修改。”利文开始叙述,桑杰夫将手中那份今早他亲自打印出来的演示文稿恭恭敬敬地放到元首面前的茶几上,文稿的首页上印着“绝密”字样。

“你接着说。”迪克拿起那份文件,边翻阅边听着利文的叙述。

三个人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在秘密酝酿成立一个独立的对冲基金,基金投资的重点是5月份以来价格正渐近最低谷的次级贷款债券,股东由莱曼兄弟十个核心高级主管组成,每人按头衔大小投入不同数额的个人资金,起始资金共2.5亿美元,之后再对外筹集更多的资金。对冲基金由迪克兼任董事长,利文任首席执行总裁,桑杰夫任首席投资官,科帕罗任交易总管。

“你们确定现在次级贷款债券的价格已到了最低?”迪克开始发问,眼睛依然看着手上的材料。

“对,次贷债券市场经过夏天的暂停流通后,上个月随着美林报出亏损已慢慢开始流通,当然价格很低,随着美林修正亏损数字与摩根士丹利报出亏损,次贷债券的价格正变得越来越低。”利文自信地回答。

“昨天克瑞克派了60人的分析师团队检查ETrade的资产账目。一旦他们为ETrade那面值30亿美元的次贷资产组合做出评估,他们出的价格实际上将为整个市场定下最低价。”次贷交易台总管科帕罗补充道。

“克瑞克的泰德尔一直有成功抄底的历史案例。”桑杰夫也跟着补充。

“如果他们成功抄底而定了很低的价格,那我们公司账目上那些与次贷有关的资产抵押债券岂不会亏损更大?”迪克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三个人。

三个人都惭愧地低头不语,空气变得凝固起来。

利文抬起头,率先打破沉默,“都怪我年初时未及时决定买进CDS保险,卖掉那些次贷债券……”

“不用说了。”迪克打断了利文的话,“那也不全怪你。”迪克看着眼前这位手下爱将,这个眼似铜铃的犹太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身上有很多地方像当年的自己。这几年利文掌管的资产抵押交易台为公司挣得了几十亿美元的利润,自己这几年上亿美元的红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作为公司的最高长官,最大个人股东,迪克每年的年终红利几乎百分之百为公司股票。

“你们的计划书我已考虑过了。”迪克放下手中的材料。

他面前的三人都挺直了上身,洗耳恭听。

“投资的想法与时机都不错,只是公司的高级主管不能当基金的股东,我本人也不能兼任董事长。”

“为什么?华尔街其他投行像高盛与摩根士丹利下属的对冲基金,他们的主要高管可都是股东啊。”利文说到这里,怕元首没听明白,接着解释:“您如果兼任董事长,便是最大股东,可以用手上的莱曼兄弟股票入股。您这些年每年的红利均为公司的股票,我们公司的股票今年已跌了很多,照现在的市场,万一公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股票跌得……”

“行了,别说了。”迪克再次打断利文的话,语气颇为不悦,“你是想让我借机带头将公司股票卖掉换成现金投到基金里?这样做与游轮失事时船长弃船而逃有什么两样?”

“迪克,这不一样……”

“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公司的高级主管谁都不能入股,你们得自己去外面筹款,公司可以现在与你们签一份协议,向你们保证,你们若能筹到5亿美元,莱曼兄弟会以公司名义一次投入另外的5亿美元。”

利文知道这是一份对莱曼兄弟最有利的协议。公司可以在报出亏损前将5亿美元作为特殊投资事先划出,市场若持续下跌这投到对冲基金的5亿美元可以投资抄底对冲公司的亏损,同时公司本身又不用承担基金起步时的风险,因为在目前市场环境下任何基金如果能自己筹到5亿美元,以后成功的概率都会很高。华尔街对冲基金领域10亿美元是一道线,管理资金过了这道线的基金便迈入了主流基金的行列,以后再筹集资金会容易得多,莱曼兄弟到时会稳步分享基金的一半利润。

眼前的元首不知是真如传说的对公司忠心耿耿,对员工尽职尽责,还是他本人坚信莱曼兄弟在他的领导下会像以前一样渡过难关?利文三个人暗自想着。

“具体事宜你们马上和我办公室的有关人员谈妥,今天就签合同。”迪克站起身,“对了,你们基金在正式成立前可以调用公司的资源,但不能从在职职员中挖人。”

“好,我们三个人今天就集体辞职。”利文等也跟着站了起来。

“今天?”

“对,您忘了明天公司要宣布大规模裁员?”利文提醒元首。

迪克表情痛苦地点了点头,这种事都是由公司的总管约克森负责,这将是莱曼兄弟公司“911”后第一次裁员。

第47章 斧子

深秋11月的曼哈顿白天变得越来越短。杰恩站在6层自己办公室的窗前,从这里向西眺望不远处的哈德逊河,虽然视线被前面的几幢高楼挡住,但夹缝中仍能看到河面的一角,河水被落日映照得通红。

杰恩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他回过身,自己宽敞的办公室此时反而显得更加冷清。仅仅几个月前,自己工作了17年的莱曼兄弟还是如日中天,可是刚刚几个月过去,怎么就有了一种夕阳西下的感觉?

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上面列着长长的职员名单。往年每到这个时候,杰恩的桌上都会有一份名单,那是研究部各部门主管推荐上来的晋升名单,那时候他会兴奋地坐下来将上面的名字一一过目,经常会亲自加上几个名字。而现在眼前这份名单则不同,这是手下各部门主管按照公司分配下来的名额报上来的裁人名单,杰恩整个下午看着这份名单左思右想,亲自将几个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名单上的许多人他还能叫出名字,都是这些年跟着他为莱曼兄弟债券研究部连续7年蝉联华尔街债券研究评比第一名的功臣。下周就是感恩节,接下来便是圣诞节、新年,这个时候将这些人赶回家,他们回家怎么向自己的家人开口?

杰恩叹了口气,上一次裁员是2001年“911”后,作为经理,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这种事。然而这就是美国的资本市场,尤其是华尔街,盛衰乃瞬间之事,不可儿女情长。

他走到门外,将审核后的裁人名单郑重地交到秘书克莉丝汀手上。克莉丝汀会意地将名单锁进自己的抽屉里,明天一早她将分送到研究部各个部门主管的手上。

杰恩看了一下表,“桑杰夫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见我?”

“唉,我从早晨到现在已经给他秘书打了无数次电话,她说桑杰夫今天一早露了一面,亲自打印了一份文件,然后就不见了踪影,打手机没人接,发邮件他也不回。”克莉丝汀眨动着蓝眼珠,也替老板杰恩着急。

“我今天务必得见到他,你亲自到交易台去打听他的下落,让他下班前务必来见我。”

“好的。”克莉丝汀转身离去。

杰恩今天找桑杰夫,一是因为以前的手下、他的嫡系印度管理学院的阿萨什。他昨天了解到利文的资产抵押交易台下面的整个次贷交易台职员将全部被裁掉,阿萨什无法幸免,他想跟桑杰夫商量一下将阿萨什调回到桑杰夫手下的资产抵押研究部。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今早他也看到了克瑞克的泰德尔派团队紧急赶来纽约抄底的新闻,ETrade那面值30亿美元的次贷资产组合本来应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却要被这头外来的雄狮抢了去,更让他心里不平的是他听说以前自己手下模型组的苏世文就在这些分析师中间。他更加感到万分焦急,自己精心酝酿了近两年的成立对冲基金的计划在6月份时本来就要付诸实施,却被突然发生的贝尔斯登两个对冲基金冻结客户账户事件暂时搁了浅,他将具体想法和思路与最得意的弟子桑杰夫详细讨论过,并且给他下了详细的指示。克瑞克的泰德尔这次过来抄底证明了自己想法的正确,明天他得想办法找公司的债券总管再谈一次,如果说服不了债券总管,也许自己应该拿着计划书直接去找元首。

自己前一阵给桑杰夫布置的任务不知道他完成得怎么样了。杰恩觉得桑杰夫最近好像在故意躲着自己,他每天总在利文的4层交易台待着,很少在6层的研究部露面,他在6层的办公室总是空着的。难道他在背着自己干什么?杰恩摇了摇头,阻止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对这个自己9年前亲自从印度管理学院招到美国的大弟子还是信任的。

“先生,您找我?”过了半小时,桑杰夫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不等杰恩吩咐,他自己将身后的门关上了。

“桑杰夫,你终于露面了,今天跑哪里去了?”杰恩面露不悦,但如同家长对待自己的孩子,他虽然不满又无可奈何,“坐吧。”

“先生,我还是站着吧。”桑杰夫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让杰恩回忆起当年他刚来纽约时的样子。一晃九年过去了,昔日那个又高又瘦的书生如今已经成长为莱曼兄弟的中坚,手下也有几十人了,反观自己,最近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怎么,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不敢坐啊?”杰恩对手下嫡系说话从来不客气。

“啊?哦,没有,没有,可是我……”平时口若悬河,思路敏捷的桑杰夫此时一反常态,吞吞吐吐起来。

“桑杰夫,坐下吧,有事慢慢说。”杰恩心里咯噔一下,桑杰夫果然有事瞒着自己。

“好吧。”桑杰夫慢慢地坐下来,可上身仍保持笔直,平时当着恩师的面也敢跷着二郎腿的那股傲慢劲儿不见了。

弟子的一反常态让杰恩觉得尤其不妙,但他仍然尽量保持镇静。“好吧,你不说那我先说。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上次提到的成立对冲基金的事,我交代给你的那些具体事宜你办得怎么样了?我准备明天再去找债券总管,若说服不了他我就直接去找元首。”杰恩边说边看着眼前弟子的表情,见他无动于衷,便接着说下去:“今天关于泰德尔的新闻你肯定看到了,这进一步证明了我当时的先见之明。对了,去年被我留下来但今年5月还是跳槽了的那个模型师苏世文这次也来了,这小子肯定用在我的研究部开发出的模型去帮助别人对付我们。”杰恩越说越来气。

“先生,您别生气,要注意身体。”桑杰夫听到苏世文,终于开了口。

“你不用安慰我,我今年只有53岁,还不老。”杰恩对弟子只在不关键的事情上开口不以为然,“我还需要跟你讨论帮助阿萨什调动的事,我们得在明早之前……”他说着低头看表。

“先生,”这次是桑杰夫开口打断了杰恩,“这种事不用跟我说了,我现在过来是跟您请辞的。”

“你要辞职?”杰恩睁大了眼睛。

“对,我见完您就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离开公司。”

“离开公司?你是公司的中坚,裁员肯定轮不到你,为什么要离开公司?”

“先生,我……是这样……”桑杰夫将这一个月来与利文和科帕罗两人前前后后的准备以及今天与元首的谈话全都说了出来,到这种时候他已没有向杰恩隐瞒的必要。

“你……你居然背着我,用我花了两年心血制订的计划去与别人合伙,现在一切就绪了来跟我道别?你……”杰恩用手指着对面的桑杰夫气得说不出话。

“先生,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嘛,我没有全盘采用您的想法,而是做了很多修改……我与利文合伙也是没办法,他与元首关系好,财大气粗,手下又有很多资源,我们基金以后可以请您过去当顾问……”桑杰夫站起身,想安慰杰恩。

“别说了,你给我滚出去!”杰恩站了起来,黝黑的面孔显得脸色更加难看。

“先生……”

“克莉丝汀,把他给我轰出去!”

克莉丝汀跑了进来,她给杰恩当秘书已经快11年了,从未见老板发过这么大的火。

周三早晨,纽约股市开盘前,Etrade与泰德尔联合宣布,经过48小时的紧急协商,泰德尔将出资19亿美元购买Etrade20%的股份,另以8亿美元购买Etrade面值为30亿美元的次级债券资产组合。

时近中午,曼哈顿中城第六大道Etrade对面的酒店里,苏世文在门厅里与从芝加哥一同飞来的泰德尔的同事们告别。过去48小时里他们几十个人在这家酒店里通宵达旦工作,现在终于大功告成。这48小时里苏世文加起来只睡了不到6小时,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精神却依然亢奋,像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士兵。

苏世文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叫了计程车奔向不远处的时代广场。他早晨时答应与拉胡尔、阿历克斯和陈敏中午一起吃饭,将过去48小时里泰德尔派团队紧急飞来纽约抄底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中午12点,时代广场的一家中餐馆。约好的时间已到,其他三个人却都没有露面。莱曼兄弟的办公大楼就在马路的斜对面,按道理拉胡尔与阿历克斯应该先到。苏世文看着对面那幢熟悉的玻璃大楼,那滚动的绿色霓虹灯,一切都跟自己春天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此时凛冽的秋风取代了彼时和煦的春风。

“世文!”一句中文从身后传来,是熟悉的南方口音,小个子陈敏率先到达。

两人紧紧地握手。

“你好像没怎么变,还是西装革履,哈哈。”苏世文看着眼前的陈敏,他的领带依然过腰,神情略显忧虑。

“我能变到哪里去,倒是你老兄依旧英俊潇洒。”陈敏看出了苏世文满脸倦容背后掩饰不住的兴奋,“次级债券事隔几个月后终于有了市场价格,这个价格肯定是你的模型估算出来的吧?你小子这下可成名了。”

“哪里,那是团队一起做出来的。”苏世文谦虚道。

“你们老板克瑞克擅长抄底,泰德尔付Etrade的应是市场最低价了吧?”

“希望如此,还要看市场下面如何反应。”苏世文不敢乐观。

“你们德意志银行那里最近怎样?”苏世文看着坐下后依然不断看表的陈敏。

“我一会儿得赶紧赶回下城,这几天公司里气氛有点儿不对头,大家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陈敏说着又看了一眼手表,“怎么回事?我给阿历克斯打个电话。”他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黑莓手机。

“奇怪,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又关机。”陈敏放下手中的手机。

“也许是开会延长了脱不开身,你给他发个邮件,我打拉胡尔的手机试试。”

“不用打了。”

苏世文与陈敏闻声抬起头,拉胡尔出现在饭桌前,表情从未有过地严肃。

“你怎么自己来了,阿历克斯呢?”苏世文心里忽然有种不祥之兆。

“阿历克斯今天上午被裁了。”

“什么?他被裁了?有这种事?”苏世文吃了一惊,看着一旁的陈敏。

陈敏也吃了一惊,“阿历克斯是麻省理工学院与莫斯科理工学院的双博士,他在研究部干了7年,立过大功,公司说裁就把他裁了?”他为曾与自己并肩共事多年的同事鸣不平。

“这次裁人与以前不同,是大规模的,特别是资产抵押部,从上至下,什么级别的都有,包括伦敦、香港的分部,阿萨什与次贷交易台无一人幸免,我自己这次算是运气好。”拉胡尔沮丧中略带着庆幸。

“我们德意志银行上个月就风传要大批裁人,却迟迟不见动静,现在是人人自危。”陈敏的忧虑又增加了几分。

“如果是真的,应该就在这几天,下周四开始就进入每年的节日时期,感恩节、圣诞节、新年,最残酷的华尔街也很少在节日时期向职员‘动斧子’,不人道。”拉胡尔边说边倒吸着凉气,“你觉不觉得在冒冷汗(Are You Chilly)?”他又说出了苏世文熟悉的那句话。

今天莱曼兄弟向职员动起了“斧子”,那明天呢?现在离感恩节还有整整五个工作日。

“我们走吧,这顿饭吃不下了。”苏世文站起身,早晨以来兴奋的心情此刻无比沉重,他只想回家睡觉。

三个人走出餐馆,握手道别。

拉胡尔抬头看着旁边不远处托尼克酒吧的巨大招牌,“我们四个人5月份时还在那里喝酒,华尔街那时是何等的繁荣,可是刚刚过去6个月……”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陈敏冒出了句只有苏世文能听懂的中文,那南方口音却将这句话说得非常标准。

“祝好运吧。”苏世文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所有人。

2007年纽约的冬天是近几年来最冷的。刚进入12月上旬,纽约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二场雪。雪后曼哈顿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很多,苏世文随着上班的人流走在街道上,心中忐忑不安。

一个月前泰德尔以8亿美元购买Etrade面值为30亿美元的次级债券资产组合,为冻结了几个月的次级债券市场交易提供了市场价格,各投行终于可以为其账上的次级债券资产组合找到一个参考价格,有了价格便可以计算亏损。自从10月份美林在华尔街投行中第一个承认次贷造成的公司亏损以来,其他投行也陆续公布亏损,上周贝尔斯登刚刚公布公司第四季度亏损17亿美元,随后高盛也公布了亏损数字,不过数字相对很小,这周莱曼兄弟在众人瞩目之下终于第一次公布亏损7亿美元,大大低于行家们之前的预测。与此同时,一直苦于找不到投资者的美林终于从新加坡国家基金注入了60亿美元,花旗集团也从沙特王子的基金筹到了75亿美元,据说摩根士丹利也正在与中国的基金商谈用其股份换取注入资金。

随着华尔街投行陆续公布亏损,接踵而来的便是裁人。莱曼兄弟感恩节前那一波裁人时阿历克斯被裁,后不到一星期,陈敏也没能幸免,被德意志银行赶回了家。

苏世文的兴奋也没能持续多久。他所在的对冲基金泰德尔这次对市场判断有误,抄底过早。次级债券市场经过短暂上升后从12月开始又一路下降,克瑞克这次没有能够再现抄底翻番的神话。与此同时,一个月以来美国股市持续低迷,泰德尔已延迟到11月的股票上市被再次取消,这次是无限期延迟。克瑞克一直酝酿的挑战华尔街投行传统的资本中介买卖、入侵华尔街投行后院的计划大打折扣,市场上开始有传言说克瑞克有可能大幅裁减甚至撤销刚刚建立不到一年的纽约分部。

苏世文现在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911”后那次经济衰退时他在新泽西的小公司一年只挣8万多美元,没有任何经济负担。而现在他们夫妇欠了被许诺的40万美元年薪与红利还没有兑现,海边新宅还未竣工,……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这两天每天早晨进公司办公大楼时都提心吊胆。最近听说了很多华尔街裁员的恐怖故事,其中一个细节便是被列入裁员名单的职员早晨上班时其电子通行卡被事先注销,在大楼入口通行卡突然失效无法进门,这时一旁的保安人员就会过来将此人引向一间会客室,早已等待在那里的人事部职员开始办理离职手续,这样被裁的人便没有机会再回到办公室。

苏世文迈入大门,走向入口的电子扫描器。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电子通行卡,在扫描器上划过,与往日不同,屏幕上显示出红色的“Stop(停步)”,苏世文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抬起头向左右看,并不见有保安人员过来。

“你再试一次。”身后有人提醒。

“哦。”苏世文又刷了一次自己的电子通行卡,这回屏幕上显示出绿色的“Go(前进)”,他松了口气,冲身后刚才提醒自己的职员笑了笑。也许刚才刷卡时手有点儿抖,虚惊一场。

眼看接近早晨9点,离美国股市开盘只有半小时。此时彭博终端又传来了坏消息:美国零售业的龙头“梅西百货(Macy’s)”宣布其感恩节期间的全美销售额6年来第一次出现下滑,且降幅为历史最高,计划在全公司范围内裁员。紧接着,摩根士丹利宣布其第四季度亏损94亿美元,比上月预期的37亿美元大幅增加。随后,欧洲的UBS(瑞士银行)也宣布亏损100亿美元。整个华尔街顿时哗然,标普指数开盘时骤跌3.5%,刚刚喘了一口气的苏世文神经又紧绷起来。

第48章 骄傲

中城麦迪逊大道施瓦茨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刘思皓坐在办公室里,端详着屏幕上那份“黑名单”——用来做空华尔街几大投行的分析表格。

一切正如老板施瓦茨所预料的那样,几大投行经过夏天的沉寂,终于步欧洲银行与保险公司的后尘,从10月份开始陆续在牌桌上亮牌认输,其公布的与次级贷款有关的亏损加起来总和已达到近1000亿美元,并且这一数字每天都在上升。几大投行的股价则随着它们不断增加的亏损而一降再降,自己负责做空的几大投行的股票价格均已跌到目标点以下,开始为公司盈利。

今天的刘思皓已不再是4年前刚进入华尔街莱曼兄弟时那沉淀在海底的鲸鱼粪便下面的一个小助理,也不再是两年前来斯瓦茨公司面试时那个为了一封申请哈佛商学院MBA的推荐信而跳槽的腼腆的书生,过去的两年他目睹了怎样在一夜之间挣得200亿美元。作为牌桌上最大的赢家,施瓦茨公司以超低价买入次贷保险创造了历史,现在又走在市场前面率先做空华尔街投行的股票,刘思皓对老板施瓦茨的战略眼光与执行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人要成功一定要选对正确的时间与正确的地方,赶上了美国现代金融史上最大一笔做空的刘思皓正是那个幸运儿,这一年他才刚满26岁。

刘思皓将鼠标移到黑名单上“泰德尔”的名字旁,不情愿地将其删去。正如自己之前所料,作为对手的泰德尔这次进场过早,未能抄底成功。可惜因泰德尔公司股票上市已被无限期推迟,暂时无法对其做空,便宜了苏世文。不过市场上已有传言说克瑞克也要像华尔街投行一样抡起斧子裁人,下面会有苏世文的好戏看。

刘思皓想着得意地将头靠向转椅的后背,让身下的转椅转动起来,将自己搬进不久的这间办公室又环顾了一周,该尝一尝当老板的滋味了。

“思皓,对不起打搅一下。”组里秘书探进头来,看着随着转椅转动的刘思皓犹豫了一下。

刘思皓闻声抬起头,停住了转椅。

“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10分钟,你想在哪里见那个学生,这里还是会议室?”

“就在这里吧。”

“好的,这是她的简历。”秘书将事先打印出来的应试者简历放到刘思皓的桌上,“另外,这个是你让我查的下周圣诞节期间去伦敦的机票信息。”秘书又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

“很好,谢谢。”刘思皓待秘书离去,没有看那张简历,而是浏览起文件夹中的航班信息。作为从茱莉亚学院被选中的两名小提琴手之一,琪儿现在正在伦敦为BBC录制一个新年特别节目。下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琪儿此刻正在做什么?他抬起头,把淹没在文件堆背后的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镜框重新拿到眼前。这是自己25岁生日时琪儿送的生日礼物,镜框里嵌着一张半身的黑白艺术照片,琪儿怀中抱着一把小提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冲着自己微笑。

两人自9月份琪儿19岁生日那天发生不快以来一直处于半冷战状态,刘思皓这几天一直在考虑是否圣诞节时飞到伦敦去看她,给她一个惊喜,以缓和两人之间的隔阂。今年以来两人之间共同的话越来越少,琪儿的音乐世界追求的是完美与和谐,而自己所在的投资领域找寻的是批漏与不平衡。他想与琪儿好好谈谈,也许在伦敦的泰晤士河边,或是一起坐火车到巴黎,在塞纳河边,就会忘掉最近半年来的所有不快。

“思皓,马上轮到你了,你是最后一个面试官。”公司人事经理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哦。”刘思皓放下手中的航班时刻表,“前面几位经理觉得这候选人怎么样?”

“负极。”人事经理耸耸肩,“他们可能太挑剔了,最近想来我们这里试的人太多了,我那里还积压着几百份简历,根本没时间看。整个华尔街现在都在裁人,只有我们少数几家还在进人。她要不是直接跟你联系,想面试也得排到明年去了。”

“我并不认识她,她是以校友名义联系我的,我们达特茅斯学院素来有校友互助的传统,我至少得面试她一下。”刘思皓解释说,“再说,我现在确实缺人。”

“那好办,你写一个要求,我帮你从现有几百份简历中筛选一下,若仍没有合适的还可以直接让那些猎头帮着找,现在市场上什么样的都能找到。”

“对不起,打搅一下,这是安娜。”此时秘书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白人女孩。

“你好。”刘思皓站起身,走到门口,“我是刘思皓。”边说话边伸出手与女孩握手。

“你好,我叫安娜。谢谢你抽时间面试我。”安娜的鼻梁很高,五官搭配得很协调,金色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扎了一个结,配上白色的尖领衬衫,看起来成熟而干练。

“不用客气。”刘思皓目送人事经理和秘书走后转向安娜,“你怎么知道与我联系?”

“你现在是达特茅斯毕业生里的名人。”

“真的?”刘思皓刚才故意绷着的脸不禁松弛下来,“你是经济系哪届毕业的?”

“2002届。”

“你比我高一届?”刘思皓说着拿起桌上那份未来得及细看的简历,瞥了一眼她学校那一栏:私立高中菲利普斯学院[4]毕业后升入达特茅斯学院,与自己一个系,比自己早一年毕业。

“嗯,可没法与你相比。”

“别这么说。”刘思皓嘴上谦虚,心里得意,“你的背景很好,只是需要一个好机会而已。”眼前的安娜毕业于新英格兰地区昂贵的私立中学,不用问,这个白人女孩在达特茅斯校园里属于典型的“贵金族”。

“你看着有点儿眼熟,我们俩怎么不认识?”刘思皓看着安娜,原来她面孔长得很漂亮,嘴角自然地流露出漂亮女孩那种掩饰不住的傲气,在校园里好像确实见过她。

“当然不认识,你当时在学校时肯定是个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的好学生,不像我忙于各个学生俱乐部的活动。”安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嘴角那一丝傲气顿时全无。

刘思皓在达特茅斯时不是不想参加社交活动,而是像安娜这样“贵金族”出身、长相漂亮、气质自信、走路如风的骄傲公主身边总有很多男生追逐,根本就不会理会他这样的男生。没想到眼前的安娜这么低调,说话这么中听。

见刘思皓思忖着不说话,安娜接着说:“你们公司现在在华尔街无人不晓,瞧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经理,你肯定是我们经济系这几年毕业生中最有作为的。”安娜环顾了一下刘思皓的这间办公室。

这话从安娜这么漂亮的女孩口中说出,令刘思皓男人的自负感油然而生,他那天生的腼腆却令其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情急之下站起身,“等一下。”刘思皓绕过坐在面前的安娜,走到办公室门口,关上了那扇玻璃门。转身欲走回座位时,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安娜后背娇美的曲线,从衬衫衣领之上露出的那段雪白的脖颈开始,那段曲线隐入紧贴的衬衫里,一直向下延伸到婀娜的腰肢,让人不禁产生遐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停顿了下来。

背对着他的安娜也许感觉到了这一刹那间的停顿,慢慢侧过身来。刘思皓反应过来,急忙迈步走回自己办公桌后的座位,正襟危坐,偷偷扫了一眼安娜的神色,她仍然面带微笑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

“你怎么这个时候面试?离毕业还有半年多。”刘思皓此刻觉得心里有点儿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再正视安娜,只好将目光移到眼前的简历。

“我今年5月份时已经毕业了。”安娜脸上迷人的笑容随之消失,“可是找好的那家对冲基金夏天时突然倒闭了。”

“噢,你已经毕业了。”刘思皓重新拿起安娜的简历,那上面明明写着杜克大学商学院2007届MBA,可是他刚才精神不集中没有注意到,“明白了,你后来一直在找工作?”

“嗯。”安娜垂下了眼帘,“你不知道夏天以来华尔街的工作有多难找。”她幽幽地说,脸上露出焦急与无奈,“并且时间拖得越长越难找,我已经找了近6个月了。”

看着这个几年前校园里的骄傲公主现在这副可怜无助的样子,刘思皓脱口说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真的?”安娜惊喜地抬起头。

刘思皓对自己刚说出的话也有些吃惊,也许是男人怜香惜玉的本能,也许是他刚才那一刻对安娜身体的遐想,他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天平已开始不自觉地向这个刚见面几分钟的女孩倾斜,他急于在这个漂亮女孩面前表现自己男人的力量。

“当然了,我们是校友嘛。”刘思皓轻松地说,刚才心里的那一丝凌乱已烟消云散,他刘思皓现在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这个女孩命运的主宰者。

“哈哈,是呀。”安娜脸上又恢复了那灿烂的笑容,比刚才的笑容更加迷人。

“你读商学院之前都做过什么项目?”刘思皓郑重其事地又拿起那份简历浏览起来。

“我以前在好几家投行当过实习生,会做很多分析,并且我学新东西的能力很强,比如说……”安娜口才很好,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时门外出现了秘书的身影,隔着玻璃向刘思皓做手势,他看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过得真快,一会儿还有个电话会议,他只好站起身结束面试。

“走吧,我送你到电梯。”刘思皓走到门前。

见刘思皓走过来伸手为自己开门,安娜优雅地站在门旁等待,倾慕地注视着这个自负的东方男孩。

刘思皓将手伸向门把手,两人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安娜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就在为安娜拉开门那一瞬间,刘思皓感觉到成功带来的自信,权力产生的力量,听说有一种女孩总能让男人感到骄傲,眼前的安娜便是这种女孩。他侧过身示意安娜,她的眼睛几乎与自己平视,眼珠的颜色不是想象中的那种蓝色,鼻尖上的几颗雀斑淡化了有点儿过尖的鼻梁,增加了面部的生动。

“你是犹太裔吧?”刘思皓开口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猜的。”

“哈,你桌上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吧?她很漂亮。”

“噢,谢谢。”

目送安娜随秘书离开,刘思皓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对面那张空椅子发呆,安娜那迷人的笑容、成熟的身体一直浮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随后的会议匆匆结束,刘思皓找到刚才的人事经理。

“这个人我录用了,你们给她办手续吧。”

“你是否再考虑一下?别的经理对她评价都不高。”

“不用了,她是我们达特茅斯学院的毕业生,与我一个系,杜克大学的MBA,还在多家投行做过实习生,你是怀疑她的智力还是能力?”刘思皓说话俨然一副经理的口气。

“那我去做一下背景调查。”

“需要多久?”

“可能一周。”

“免了那套官僚手续吧,我现在急需用人。”

“这……好吧,但是按公司规定她的情况只能按应届毕业生处理,需要三个月试用期。”人事经理这次不再让步。

“好。让她下周一来报到。”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刘思皓又拿起桌上安娜的简历。简历下面的一张纸片掉到了地上,刘思皓俯身捡起来,是那份飞往伦敦的飞机时刻表,他犹豫了一下,随手将其放到桌下的一个抽屉里。

2007年圣诞节清晨四点半,长岛汉廷顿镇。整个街区还在梦乡里,一幢两层高的木屋已经亮起了灯。厨房里刘思皓的母亲像每天一样已将早餐端到桌上。

“翔宇,饭好了,赶紧下来吧!”她走到楼梯口大声向楼上说。

与往日不同,楼上无人反应。

“翔宇?你再不下来吃饭就来不及了。”等了几秒钟,楼上仍无动静,“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抬脚准备上楼。

“喊什么呀?我耳朵还不聋。”刘翔宇从楼下另一侧的客厅里走了出来。

“原来你早就下来了,吓我一跳。”刘思皓的母亲转过身,“你大早晨一个人躲在客厅里干什么?”

“没什么。”刘翔宇没好气地回答。

“想思红了吧?”刘思皓的母亲看着丈夫一副失落的样子,他在三个孩子中最疼爱唯一的女儿,今年女儿也上了大学,与两个哥哥一样离开了家。

“以前一直觉得这幢房子太小,如今才发现原来并不小,你看四处都空荡荡的。”刘翔宇坐到饭桌前,神色黯然。

“思红这孩子让你白疼了,女孩子家却像她两个哥哥一样不懂事,离家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不但不回来跟我们团聚,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刘思皓的母亲坐到饭桌旁丈夫对面,“别想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别怪她,孩子嘛,刚离家上大学这几个月肯定很辛苦,终于赶上第一个寒假,就让她跟同学们去迪士尼好好放松放松,我查了一下,从她们佐治亚理工大学开车到奥兰多也就4个小时。这季节我们这里冰天雪地的,她们亚特兰大那边挨着佛罗里达,比这里暖和多了,让她寒假就别回来了。”

“迪士尼公园,佛罗里达,我们俩来美国二十年了,一次都没去过。”

“你怎么想到我们俩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吃饭,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刘翔宇看了一眼厨房墙上的闹钟,低头吃饭。

“今天是圣诞节,要么你就别去了。”

“那怎么行,圣诞节到新年这几天是我们餐馆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要是断了新鲜蔬菜,以后客人还会上门吗?”

“可是往年圣诞节这天上货,那三个孩子至少有一人跟你一起去,今天他们全都不在,那么多东西要拉回来。”

“我还没那么老,自己能行,不用他们帮忙。”刘翔宇不以为然地说,“对了,思雨每年都回来,今年什么情况?”

“跟你说过,你忘了?他陪刚交的那个女朋友回她的家过节去了。”

“哦,想起来了,这小子从小就会献殷勤,这么快就认到别人家去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

刘翔宇吃完饭走向门口,拿下挂在墙上的羽绒服。

“翔宇,等一下!”刘思皓的母亲在后面叫住丈夫。

“你要干吗?”

“今天我陪你去。”她不等刘翔宇回话,转身利索地拿起椅子上早已准备好的羽绒服和毛线围脖,走到丈夫身旁,“走啊,愣着干吗?再不走中国城的菜就让别人买光了。”

“噢,好,好。”夫妇俩一起出了门,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两人都未在意,一左一右迈上了车库外停泊的厢式小货车。

长岛通往曼哈顿的495号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除了几辆大货车外,就只有这辆厢式小货车。

刘翔宇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汽车收音机的调频音乐台,随着音乐哼起了小曲。

“你刚才还垂头丧气的,怎么忽然开心起来了?”

“今天有夫人亲自压阵,我哪能不开心。你瞧这头顶的明月与满天的繁星,多好的夜色。”

“哈,我们这真叫披星戴月。”

“嗯,披星戴月二十载。”

“我刚才一直在想,等思红大学毕业,我们俩就退休不干了,把房子卖了,搬到佛罗里达去,那里没有冬天,美国很多人退休都选择在那里居住。思红在亚特兰大,距离近以后也能照顾我们。”

“哈,你是该退休了,脑子已经不好使了,前后矛盾,前面说等思红大学毕业后我们搬到佛罗里达,后面说离她近,你想想她到时都毕业了人怎么还会在那里?”

“当然会,她可以继续读博士啊!”她机智地狡辩。

“小红读博士?留在亚特兰大工作倒是有些可能,或是嫁给那里的人定居。”

“哼,我还一直以为你最偏爱女儿,原来她在你心中就这点儿能耐啊?”

“这是两回事,她不是那块学习的料。”

“也许吧,三个孩子里还是思皓学习最好。圣诞节孩子们不回家你怎么只提思雨和思红,唯独不提思皓?”

“他?哼,谁知道每天在忙什么?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翔宇,我们应该多关心这孩子,他是老大,我们俩从小对他要求最严,给予他的爱不够多。可他从小就最懂事,你看他工作以后就把所有工资交给我们保管使用,他现在每年挣的钱比我们俩一年……”

“够了,又来了,别说了!”刘翔宇不耐烦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我可提醒你,他的钱你可一分钱都不能动?”

“你这是什么话?自己儿子的钱我为何不能动?”

“这么说你已经动了?”

“你急什么嘛?没有,不过有这些钱在我们账户上心里踏实多了。今年餐馆的生意明显不如去年,房价又开始下跌,我们邻居的房子在市场上都四个月了,要价一降再降还是卖不出去。思皓是对的,一年前我们应该听他的将房子卖了,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

刘翔宇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外面的夜色还未褪去,灯火掩映中的曼哈顿已出现在前方。

清晨七点半,由于今天是圣诞节,整个曼哈顿不像往日一样车水马龙,城外没有人进城来上班,城里的居民有的已经离开度假,有的还在梦乡里。

刘翔宇夫妇的厢式小货车上已经装满了从下城唐人街采购的蔬菜、肉类以及各种从中国进口的调料。与往日不同,刘翔宇没有将车向东开向长岛,而是掉头往西,开往中城方向。

“你怎么回事?家在另一个方向。”

“没错,你没看见今天曼哈顿难得路上车这么少?我们俩看看节日的街景再回去。”

刘翔宇说着已经开出了中国城狭窄的街道,驶上沿着东河的高速公路。左面是成群的高楼,右面是开阔的东河,在晨曦映照下泛动着波光,两人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我想好了,我们退休不去佛罗里达,回上海。”刘翔宇开了口。

“回上海养老?为什么?”

“养什么老?我俩刚50多岁,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你现在回去能干什么?”

“找个学校教书,还能再干10年,有空再写写书。”

“你的学术梦还在啊?”她侧头看了一眼丈夫,朝阳下他那神情像他俩30年前刚认识时一样,踌躇满志。

“当然,这几个孩子做学问指不上了,我还得自己干。”

货车驶近中城,公路左面沿河的楼群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漂亮。

“开慢点,下一个出口就是时代广场。”刘思皓的母亲手指高速边的路标提醒丈夫。

刘翔宇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开。

“你不是说要去看节日的街景吗,时代广场出口怎么不下去?”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刘翔宇驾车又过了几个出口,然后减速进入了联合国总部大楼对面的街道。他一面驾车,眼睛一面向街道两侧搜寻。

“你找什么呢?”刘思皓的母亲顺着丈夫的视线向街道两旁望去,一栋挨一栋石头建的欧式小楼与全玻璃的现代化高层公寓交织在一起,有的建筑前还挂着外国国旗。她突然恍然大悟,思皓就住在附近,他从感恩节后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原来丈夫是想儿子了,凌晨出门时却只字不提,他心里想的从不说出来。

她迅速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小记事本,翻到儿子的公寓地址,“59号,还得往前开。”

刘翔宇在老婆的指引下驾车继续前行。

“停,快停,就这幢楼,第18层。”她手指右首一幢崭新的高层公寓楼,门口站着一个英俊健壮穿制服大衣的黑人保安。

刘翔宇将货车停在路边,坐在车里顺着右车窗向上望,只能看到第4层,夫妇俩这是第一次来到儿子住的地方。

“既然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她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不用了,就在外面看看吧。”刘翔宇迈出车门,他仰起头望向第18层,“你看那些窗户好大啊,都是落地窗。”

“瞎看什么呢?听思皓说他的那套房间正对着东河,应该在楼的另一侧。”刘思皓的母亲说着话也跟着下了车,说来奇怪,丈夫平时省吃俭用,却对儿子一个人每月6000美元的房租从未抱怨过。

“哦,现在他女朋友琪儿与他在一起吧?”

“瞧你说的,那女孩子其实很保守的,听思皓说这段时间正在英国演出。”

“我也挺喜欢那孩子的,特别质朴。她今年感恩节怎么没来家里?是不是又是她那母亲?哼,有什么了不起,居然看不上我们思皓。”

“不会吧,琪儿说她的母亲不想因为她谈恋爱耽误学业。”

“她这是找借口。”

“我问过思皓,他不愿意细说,我觉得他们俩最近出了些问题。我总感觉思皓这孩子这一年多变了,可能是他的问题。”

“不可能,肯定是琪儿母亲从中作梗,我们思皓从小就老实。”

“哦,你现在怎么开始替他说话了?”

“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刘翔宇脸上露出自豪,“这幢楼好气派,不比琪儿中央公园那个公寓差吧?”

正说着,门口那个黑人保安走了过来,“喂!你们两个在这里东张西望干什么?这里门前不能停车。”

“我们……”刘思皓的母亲不觉挨近丈夫,“我们怎么办?”

“我儿子住在这里。”刘翔宇挺直腰板,一手搂住老婆,理直气壮地冲保安说。

“噢。”保安看了一眼两人身后印着餐馆字样的厢式货车,迟疑了一下,还是露出笑脸:“那你们进去登记上楼,我帮你把车开进地下车库。”

“改日吧,我们还有事。”刘翔宇拉着老婆,转身阔步走回货车。

上车后刘思皓的母亲看了一眼丈夫,没有说话,原来他最爱的其实还是从小一直让他引以为豪的大儿子思皓。

第49章 流浪

2008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8在中国是个好数字,刚过完38岁生日的苏世文又加了一个8,两个8便是16,今年应是财运双收。苏世文一直自恃为学科学的人,可是最近不知为什么也迷信起这些数字来。

纽约布鲁克林,过完新年上班的第一天。苏世文走出公寓,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现在应是纽约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圣诞节至新年这几天苏世文一直在长岛的别墅监督工人装修,耗时9个月的新居已到最后阶段,女儿从国内来的机票也已订好,一切就绪就准备下月春节时乔迁新居。苏世文想着自己进入华尔街转眼已第四个年头,生活正纳入正轨,一种力量驱使着自己往前走,谈不上什么理想,只是像机器一样继续运转,生活成了一个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二手丰田车已变成了宝马,公寓马上会升级到别墅。一切来得很自然,没来得及想,房子,汽车,孩子,不知不觉都有了。他却高兴不起来,这就是在国内时曾经梦想的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

迈入汽车,苏世文像每天早晨一样对着头顶上方的后视镜系好领带,他打领带的技术已经比此前熟练多了,然后打开车里的收音机调到金融频道:标准普尔500指数2007年最后一天收盘时为1370,比9月底的历史最高点1550下跌12%,比年初时的1420下跌3.5%,2007年成为自2002以来美国股市第一个负增长年。2008年新年后第一天开盘,东京股市下跌了1%,伦敦股市下跌了0.5%,还未开盘的纽约股市预指数也是负值。听到这些,苏世文的心情愈加阴霾。

曼哈顿中城列克星敦大道,泰德尔纽约分部所在的办公大楼。一楼大厅里那棵矗立了一个多月的圣诞树已被不知不觉地挪走了,楼里的一切又恢复成节前的老样子。

苏世文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身边的同事正陆续到来,刚过去的一周圣诞节连着新年,人们暂时忘掉了华尔街,忘掉了眼前每况愈下的金融市场。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不习惯,人人露出倦怠的神色。

苏世文索性打开邮件箱,这几天一直在海边的别墅忙活,没顾上阅读公司的电子邮件。几十条邮件中有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发送地址是茱莉亚学院,他好奇地打开邮件,里面只有一行艺术印刷字体:“圣诞与新年快乐!”下面是中文落款——琪儿。

苏世文想起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学音乐的女孩儿,脑海中出现三个多月前在她生日派对时的情景,她当时神神秘秘地向自己提起什么与华尔街投行有关的“黑名单”,说自己所在的泰德尔也在上面,问她哪里得来的信息,她又不想说,随后其男友刘思皓因吃醋与自己发生口角,也许那个“黑名单”与刘思皓有关。现在想来那份“黑名单”可能确实存在,随着美国房市的崩溃,华尔街的投行自10月份以来纷纷爆出与次贷有关的巨额亏损,泰德尔对次贷债券的过早抄底使得自身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妙。

苏世文打算给琪儿回复一个邮件,想了一下,不知道该写什么,祝福节日?今天节日已经过去了。问她那次的事?邮件里又不好说。

“世文,你看见老板了吗?”正在犹豫的苏世文被旁边的问话打断,他转过头,问话的是坐在旁边与自己同时进公司的那个女职员。

“没有。他平时来得挺早的,过节睡过了吧?呵呵。”苏世文站起身,看了一眼斜对面那间空空的办公室,调侃地说。

“他今天来了,20分钟前还在那办公室里。”说话的是与他们俩同一天进公司的那个最年轻的职员,他是三人中每天来得最早的。

“哦,怎么现在不见了?”苏世文与女职员对视了一眼,彼此耸耸肩。

三个人同时加入公司半年多,现在已彼此熟悉,他们聊起上周节日期间彼此的活动趣闻,之后各自开始了手头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年轻职员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办公大厅里没有人留意,所有职员都在专心工作,那职员放下电话起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5分钟后,年轻职员走了回来,身后多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小伙子面容铁青,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在保安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大厅这一侧债券研究部的职员们见此情景,放下手头的工作,纷纷站起来看着这边。

“出什么事了?”不远处一个年长的职员率先问道。

“我被解雇了。”年轻职员抬起头,哭丧着脸回答,他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的保安,回身继续收拾东西。

“难道一直传言的纽约分部大裁员开始了?可今天才刚过完节。”苏世文想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星期一上午10时整。

所有职员都自觉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大厅里顿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苏世文像其他人一样,眼睛盯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机,暗自祈祷起来。

“叮铃铃”,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铃声在周围的静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响声离苏世文很近,他紧张地看着桌上那部电话,信号灯并没有亮,不是自己的。

此时身边一起加入公司的那个女职员站起了身,慢慢放下手中的话筒,脸色惨白,缓慢地走向大厅的那头,像是走向刑场。

又是5分钟过后,与刚才的情景如出一辙,那个女职员哭哭啼啼地走了回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女职员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拿起电话欲拨号,却被保安阻止,示意她赶紧收拾东西。

苏世文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站起来安慰了两句。此时又有电话铃声响起,苏世文发现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这边,这次是自己?他脑子嗡的一声,手哆嗦着拿起沉甸甸的电话。

一切发生得太快,十几分钟后他已走出公司大楼来到下城的大街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枪决了的死刑犯,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拿着公文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苏世文望了一下四周,不知走到了曼哈顿的什么地方,脚下狭窄的街道被两侧灰色的办公楼群夹在中间,头顶上露出的一线天空比早晨出来时更加阴沉,他觉得压抑得有点儿喘不上气,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冲着路口的地铁站走去。

与早晨上班高峰时不同,此时的地铁站里冷冷清清。靠墙的椅子上躺着一个正呼呼大睡的流浪汉,身边地上搁着一个要钱的脏脏的纸盒子。苏世文低头看看自己,苦笑了一下,大衣里那身周末刚从洗衣店干洗过的西服笔挺得连水珠都停不住,脚上的皮鞋亮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此时一股从流浪汉身上散发出的异味儿使他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随手解开衬衫的第一个纽扣,手触到胸前那条崭新的Boss领带,索性解下来,叠好欲放入肩上的高级挎包。苏世文看着一直压在肩头的那沉甸甸的挎包,想了想,又看了看那睡得正香的流浪汉,将领带放入挎包,走到椅子前,弯腰轻轻地将挎包放到那纸盒子旁边。

苏世文直起身,两手空空,却觉得轻松了许多。正好有一辆地铁进站,他迈入车厢。

坐在地铁车厢里的苏世文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任由地铁载着自己在曼哈顿的地下狂奔。感觉还是有些喘不上气,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空空的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车厢内的地铁图,与往日下班开往布鲁克林回家的方向相反,这是开往曼哈顿上城方向的地铁,前方即将到达中央公园。苏世文站起身,他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

出了地铁站,苏世文透过满街川流的车辆与人群,看见了不远处林立的楼群中间那片绿洲——中央公园。他穿过马路,没有进入公园,而是沿着公园西侧的那条林荫大道前行。冬日的中午,天空仍然阴沉沉的,苏世文感觉不到冷,也不觉得饿。他大口呼吸着这里新鲜的空气,空气中能闻到松子的香味。

他就这样沿着公园一直向北上城方向走去。走到第65街,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向东横穿中央公园,向西直达不远处的哈德逊河。苏世文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公园西大道,停住了脚步,向左看看哈德逊河方向,向右看看广阔的公园,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高高抛起后落在地上,正面向上,于是他左转沿着第65街走向哈德逊河。

穿过哥伦布大道,走到百老汇大道,一直低头走路的苏世文抬起头,左面是熟悉的林肯中心建筑群,右面是一幢全玻璃的大厦,楼的正面形状奇特,像是海员戴的船形帽。这是什么地方?仔细端详,发现那“帽子”上方有一行字:茱莉亚学院。

“这不是琪儿上学的那所艺术学院吗?自己怎么撞到这里来了?”苏世文想着走到那幢大楼的正门,门口贴着一张像海报一样的本周排练日程表,这些内部排练演出原来都对外开放,并且一律免费。他走入玻璃大门,按照海报上的信息找到排练厅。

毕竟是世界著名的音乐学院,排练厅都很大,里面居然有几百个座位。苏世文在后排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大厅里很暖和,他脱掉大衣,身下软和的座椅,大厅里柔和的光线,让他感觉很舒适。这时舞台上开始走上穿着黑色演出服、手拿乐器的学生,大厅里随后飘起似曾熟悉的古典音乐。苏世文没有仔细聆听是哪首曲子,他只是觉得这地方很平静,没有时时爆出坏消息的彭博终端,没有刺耳的电话声,也没有人打扰自己……曼哈顿居然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台上一曲结束,前面观众席上响起掌声,独自坐在后排的苏世文也跟着鼓掌。看着台上的几个大学生,他忽然意识到琪儿可能也在台上,如果在这里碰上琪儿自己岂不是很尴尬。他仔细端详那几个穿同样黑衣的学生,还好,里面没有琪儿。

“琪儿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一会儿也登台排练?”苏世文想起了早晨读到的琪儿的电子邮件。他右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那里公司配的黑莓手机不见了,这才想起是出门前被保安没收了。他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私人手机,凭着记忆中琪儿的邮箱地址给她发了一份短邮件。

“苏世文,真是你呀?新年快乐!”琪儿不到一分钟就回了邮件。

“新年快乐。对不起,我今天休假回来刚看到你的邮件。”苏世文回复。

“哈,没关系,你现在不忙吗?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发邮件?”

“我……”苏世文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想了一下,“你怎么也有时间写邮件?”

“当然啦,我这里已晚上9点了,一会儿该睡觉了。”

“哦,你不在纽约?”

“在伦敦,16日回纽约。”

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可以在这个新发现的世外桃源安心地待上几天。

苏世文按平时下班时间回了家。他一路上已经想好了,先不把被裁的消息告诉佳怡,这种时候告诉她,她不但帮不上忙,只会干着急,担忧新居每月的巨额房贷,担忧接来女儿全家团聚的计划。至于自己今天的霉运,他苏世文不需要女人安慰。自己明天开始联系猎头找工作,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到时再告诉她。

“你的挎包呢?领带怎么也不见了?”林佳怡看见刚进门的苏世文与以往不同。

“噢,领带放在挎包里,一起忘在地铁座位上了。”

“怎么一起全丢了?你以前可不是那种大意的人。”

“没事,明天我去‘丢失认领处’找找。”苏世文故作轻松地说。

林佳怡还是觉得苏世文今天的神态有些异样,却不好再追问下去,随即换了话题:“你还记得我原来在贝尔实验室工作时那个同事莫尼士吧?”

“莫尼士?嗯,有点儿印象。”苏世文当然记得那个年轻印度人,他比林佳怡小3岁,当年每天借工作之便与佳怡接近,“他好像去西部的什么州任教去了吧。”苏世文清楚地记得是犹他州,装作记不清了。

“对,是犹他大学。他刚调回来了,去下城的纽约大学任副教授,实验室主任,下周就上任。”

“什么?他追你又追回来了?”苏世文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哪?”林佳怡吃惊地问。

“噢,没什么,开句玩笑。”苏世文嘴上敷衍过去,心里已升起一股火,心想这个印度人居然又杀回来了,真是祸不单行,都快7年了,他们俩居然还有联系。他尽力压住火气,不让自己发作。

“我们新房搬迁时请他一起来喝喜酒吧。”林佳怡继续说。

“你看着办吧,不用请示我。”苏世文说完径直走进书房,偷偷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塞进一个书包。

明天开始他得每天带着电脑去“上班”。

第50章 诱惑

进入2008年后美国标准普尔500指数继续2007年底的走势,从新年开始便持续下跌。截至1月中旬,已从2007年9月底的最高点1550跌到1330,四个月跌幅将近15%。美国商业部宣布美国2007年第四季度国内生产总值(GDP)自2001后第一次出现负增长,美国经济因此正式进入“衰退期”。紧接着,对美国房市一向乐观的“全美房产经纪人协会”公布了2007年全年房屋销售结果:总销量下降幅度为25年来最大,房价在美国各地全面下跌,美国的房市上次发生这种灾难可能要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初的“经济大萧条”[5]时期。自2007年夏天开始的次贷危机以来美国媒体第一次引用“经济大萧条”这一字眼儿。

华尔街各大投资银行及金融投资机构进入新的一年后,纷纷继续被年底的节日中断了的大裁员行动。美国劳工部统计的全美失业率已接近6%,达到2001年“911”后的最高点,并且一直在节节攀升。华尔街若有自己的失业率统计,其数字肯定远远高于全国平均值。

中城麦迪逊大道,对冲基金施瓦茨公司所在的办公楼。与华尔街其他地方消沉恐惧的气氛比起来,施瓦茨公司办公大厅里喜气洋洋,似乎已过去半个月的节日还在这里继续着。今天职员们的情绪尤其高涨,因为今天是公司一年一度发放年终奖金的日子。公司里每一个职员,甚至包括坐在门口前台后的接待生都意识到刚刚过去的2007年是公司的“HomeRun”(本垒打),是对冲基金成立12年以来业绩最好的一年。就在去年底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职员们第一次见到平时总是表情严峻、行事低调的施瓦茨上班时当众打开一瓶香槟酒向所有职员致谢。这些天的媒体纷纷猜测施瓦茨本人2007年到底为自己挣了多少个亿,在富豪榜上会排名第多少位。

坐在屏幕前面的刘思皓脑子里像所有其他职员一样,不断猜测着自己2007年的红利会是个什么数字,此时的心情像是当年申请大学时等待录取通知书那几天,知道会是好结果,可是不确定到底会有多好。

他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想让自己的心情静一静,回来后开始专心地做事情。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眼见其他职员每人眼中流露出的兴奋与期待,他反而更加焦躁不安。回办公室时,他在门口看见坐在格子间里的实习生安娜,正全神贯注地检查着屏幕上的一张表格。

难怪,此时整个公司也只有这个实习生能静下心来,她是今天这里唯一一个与发奖金无关的人。刘思皓想着走进办公室,重新坐定。

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响了,刘思皓看着电话上的显示——高盛,他等了两秒钟,拿起了电话。

“思皓,是我,刘静。”

“嗨,上次我女朋友生日派对后一直没联系,你最近如何?”

“你们这两天该发奖金了吧?”

她说话总是直奔主题,刘思皓纳闷儿她平时跟老公是否也这么说话。

“现在这里每个人正在紧张地等待,哈哈。”

“你现在有1分钟吗?我想问你件事。”

“当然,问吧。”

“苏世文两周前被泰德尔裁了,他的简历这周递到了我们高盛的资产抵押部,你们公司收到他的简历了吗?”

“是吗?果然不出所料,呵呵。”

“怎么,你好像在幸灾乐祸?”

“没有,怎么会,我是说泰德尔的克瑞克果然杀人不眨眼,他可能将整个纽约分部都干掉了。”刘思皓掩饰着自己的兴奋,“你刚才问我们公司有没有收到他的简历?我猜他不会将简历寄给我们公司。”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整个华尔街就你我两家公司还在招人。”

“我们俩人……”刘思皓想想还是不向刘静泄露他与苏世文的私怨为好,“我们人事经理说我们这里最近每天都收到几十份求职简历,我让她查一下是否有苏世文的。阿历克斯和陈敏怎么样,他们找到工作了吗?”

“好像还没有。”

刘思皓放下电话,甚是得意,他与刘静在莱曼兄弟时只是无人搭理的另类,再看看现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对其他被裁的人确有怜悯之心,唯独苏世文被裁员的消息令他心里畅快。苏世文那个人不会明知自己在施瓦茨还往这里投简历,至于他投到高盛的那份简历,当时在莱曼兄弟时他与刘静做的次贷模型互相竞争,现在刘静已在那里,想必他们也不会再雇用苏世文,呵呵,真解气。

他定了一下神,从椅子上转过身,看到安娜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抱着一堆资料,看样子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思皓,你现在有空吗?”安娜眼见刘思皓放下电话小心地开口问道,精心化妆过的面孔又露出那迷人的笑容。

“过来坐吧,安娜。”

他示意犹太女孩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心想以后在这战火纷飞,尔虞我诈的办公楼里每天都能看到安娜的微笑,比起每天看着前老板伊万那秃秃的光头要赏心悦目得多。

“我昨晚将这些都看了一遍,”安娜坐下后将手中沉甸甸的资料放到膝盖上,“这是我今早刚写好的分析总结。”她恭敬地将放在那堆资料最上面的两页纸递给刘思皓。

“这是……”

“你昨天转给我这些资料时不是说今天上午你和老总要与这个对冲基金来的人见面吗?我看你一直开会,可能没时间详细读这些资料,于是我读完帮你总结了一下,希望为你省些时间。”

“哦。”刘思皓一直想着今天发奖金的事,若不是安娜提醒他差点儿忘了上午11点还有个会,莱曼兄弟最近新成立的对冲基金正在四处筹款,也找到了施瓦茨头上。

“写得很好。”刘思皓貌似认真地读过总结,赞许地看了一眼安娜,她正在那里紧张地等待自己的反应,听见称赞脸上不禁又绽放出笑容。其实刘思皓根本没仔细读,至于那厚厚的资料他一眼都未看,因为他知道施瓦茨不会投钱给这个对冲基金,同意与他们见面只是出于礼仪,同时能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他们的商业计划。而这些只有他这个级别的职员才知道。看着眼前这个大自己一岁,并且比自己多读了个MBA的实习生,刘思皓心里又生起了得意,他已经从每天只知道辛苦干活、讨好上司的低层职员上升到凡事以战略眼光思考问题的经理层,只是自己还不能像施瓦茨一样独立作决定,听说即使公司最近的头号功臣伊万也无权作决定,这个公司一切决定都得由施瓦茨拍板。

“这张表格上是他们公司现在的主要人员和他们的背景。”见刘思皓沉思不语,安娜又从资料中抽出一张表格,开始描述给他听。

“利文,桑杰夫,原来是他们啊,个个都是‘名人’嘛。”

“怎么,你认识他们?”安娜倾慕地看着办公桌后比自己年轻一岁的老板。

“何止是认识……”刘思皓话未说完,被桌上的电话铃声打断。

“思皓。”话筒里传来施瓦茨的话音。

“是我。”刘思皓一边回应一边心中暗想:难道开始发奖金了?按华尔街惯例这一时刻应该是下午4点市场收盘以后,刘思皓快速扫了一眼办公室门外的大厅,与刚才没有什么两样。

“我上午有点儿事,11点的会可能晚点儿到,你先跟他们聊,不用等我。”

“好的。”刘思皓放下电话,有些受宠若惊。

“是老板。”刘思皓回过神儿来,看着对面正等待自己指示的安娜说,“11点的会他让我主持。”他装作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哇,是吗?”安娜倾慕的目光似乎变成了崇拜,“我能参加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刘思皓没想到安娜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按惯例这种级别的会谈是轮不到实习生参加的。但他想了想,自己就这样独自去见那些以前的老板们未免显得有些人单势孤,恭顺的安娜在场可以借机进一步显示自己现在的地位,再说她花了许多时间分析这个对冲基金的资料,也许到时用得上。“好吧,他们一会儿来时你接待一下,安顿好了来叫我,你去吧。”

刘思皓说完话正襟危坐,目送安娜欣喜地转身离去,注意到她的金色长发今天没有像面试那天在脑后盘成结,而是任其飘散下来,背部柔美的曲线延伸到丰满而微翘的臀部,黑色的西装长裤使双腿显得更加修长。

上午11点05分,刘思皓昂首步入公司最近刚刚装饰一新的主会议室,从这里透过落地窗能清楚地看到10个街区之外中央公园南侧的森林、池塘和大片绿地。等候在会议室的三位客人见主人来到,急忙纷纷起身,在站在门口的安娜的引荐下排成队过来与刘思皓握手。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经理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那个还沉在“海底粪便”下面的本科毕业生刘思皓,三个人面面相觑。

刘思皓尽量不让心里的得意浮现到脸上,握过手后他快速环视能容纳几十人的会议室,巨大的长方桌上首的那个大皮椅浮现在眼前,皮椅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施瓦茨不久前刚从佳士得拍卖行买到的一张毕加索的抽象画,那是平时开会时施瓦茨坐的主席座。他灵机一动,阔步走过去一屁股坐上大皮椅,坐下后他示意站在一旁的安娜也坐下来,安娜见状聪明地坐在了刘思皓的右首。

“你们请坐吧。”刘思皓接着转向仍然呆站在门口的三位前老板说道。

见此阵势,三位客人没有了选择,在利文带领下乖乖地在刘思皓的左首、安娜的对面一一落座。

刘思皓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学着施瓦茨平时开会时的样子,摘下眼镜,按摩一下眼睛,然后不紧不慢地重新戴上,终于开了口:“施瓦茨有事晚些到,我们先开始吧。”

利文此刻没有了往日在莱曼兄弟交易台时的威风八面,他此行的目的是来借钱的,他们三个人筹款已筹了两个多月,可是迄今除了利文本人投入的五千万美元,没有一个机构或个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向他们投钱,离他们向迪克许诺的5亿美元的目标差得很远。施瓦茨现在在华尔街的地位堪称“教父”,他随便说的一句话就会引起市场的震动。如果能说动施瓦茨投资他们的对冲基金,哪怕是象征性的一两千万,其他投资者也一定会蜂拥而至。不过今天施瓦茨本人迟迟不露面,不是好兆头,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莱曼兄弟时连与自己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也有如此的气势,看样子施瓦茨的基金确实像传说的那样挣了很多钱。没办法,谁让今天借钱的是自己呢?

利文想着只好重新露出笑脸,开始为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介绍自己的基金。

介绍完毕,他转向身旁的桑杰夫,示意他接着陈述基金的具体投资计划。

桑杰夫,这位刘思皓以前的上司坐在那里一直按捺着心头的火气,刘思皓这小子分明在羞辱自己,现在利文居然让自己向他汇报。他看了一眼利文的神色,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傲慢,既然连利文都不得不给刘思皓面子,自己只能忍着。

坐在上首的刘思皓已经过足了瘾,开始认真地听着描述。这个新基金的投资方案其实不错:短期内侧重于已经跌到很低的次级债券,特别是由莱曼兄弟次贷交易台经手打包的那些债券;长期策略则将投资扩散到像商业房地产一类的其他资产抵押债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三位前莱曼兄弟的经理曾作为卖方,趁着市场的顶峰将次级债券打包高价卖给那些无知投资者挣得巨额利润,现在市场跌到了谷底,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买方,用低价将那些亲手卖出去的债券再买回来,从那些不得不抛售的投资者身上再赚一笔。

这就是华尔街的资本市场。

20分钟过去了,施瓦茨终于露了面。众人站起身,刘思皓示意安娜,她乖巧地让出自己的座位给刘思皓,刘思皓将上首的皮椅让给原来的主人,大家重新坐定。

刘思皓开完会走回自己办公室时,发现整个大厅里一片压抑不住的亢奋与骚动,很多人正在兴奋地打电话。他看了看表,中午12点整,正是午饭时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情?

走进办公室,秘书跟着跑了进来,“思皓,你的午餐我刚给你放在办公桌上了。”

“知道了,谢谢。”刘思皓纳闷儿地看着秘书,心想走过来说一声就行了,用得着跑吗?这整个办公大厅怎么突然间仿佛被注入了满满的能量?

“噢,对了,你母亲刚刚打电话找你,让你回电话。”秘书又转头跑了回来。

“好的,谢谢。”刘思皓看着跑远的秘书摇摇头,拿起电话。

“思皓,”电话里传来了母亲熟悉的声音。

“妈,您怎么上班时给我打电话?我不是说过下个周末肯定回家一起过春节吗?我最近真的特忙……”

“思皓,有点急事。”母亲打断儿子,“半小时前我们的开户银行给你爸打电话,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特殊服务。你爸问什么意思,他们说我们的现金存款超过了400万美元,自动享受附加服务。你说这怎么可能?他们肯定搞错了。”

“哦,您等一下。”听到这里刘思皓猜到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走到门口关上门,坐到自己座位上,耐心地听母亲继续讲。

“你爸撂下电话就上网到银行账户上查询,我们的存款总额比以前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0,原来有一笔刚从你们公司打过来的400万美元。我们猜测可能是你新发的奖金,可前一年的奖金是20万,怎么今年一下子变成了400万?我们知道你在公司一直做得不错,不断被提升,翻一倍也该是40万,怎么可能比去年多了20倍?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妈,没错,这钱是给你们的,你们现在可以退休了,让我爸过完春节就把餐馆卖了吧,你们可以搬到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或是美国任何喜欢的地方,买房子安心养老。”

“思皓,我和你爸不用你的钱,我们哪里也不去。”母亲再次打断儿子,“你用这钱在曼哈顿买一所像样的公寓,以后好娶琪儿。”

“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今年会挣更多的钱,我们下周回家再聊。”

原来施瓦茨今天上午亲自到公司财务总监那里签字,将公司每个职员2007年的奖金一一转到他们每个人的银行账户上。行事低调的施瓦茨却喜欢独出心裁,这次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庆贺公司的历史性时刻。

刘思皓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400万美元确实不少,但与老板施瓦茨相比还不够他的一个零头。不管怎么说今天对公司的每个职员来说都是历史性的日子,自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但琪儿此时却不在自己的身边,她明天才能从英国回到纽约。

他拿起手机,想拨给琪儿,想了想,不知道一上来该怎么说。自己刚拿到了巨额奖金,以前的同事很多都失了业,正在大街上找工作……正犹豫着他看到玻璃门外的格子间里,在周围的欢庆气氛中,安娜一个人在那里吃着午饭,显得很可怜,他放下了手机。

下午刚过5点,像是过节一样,整个办公大厅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刘思皓在办公室里早就坐不住了,看看外面,他关上电脑,起身拿起大衣。门外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安娜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正向这边张望,看见刘思皓也在往外看,她急忙转过头重新伏到屏幕前。

“安娜,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今天早点儿回去吧。”刘思皓走到她的格子间旁,一面穿大衣一面说。

“你先走吧,我把剩下的这些做完再回去。”

“回家去吧,你看大家都走了,明天再做。”

“你们都去庆祝了,我又没什么可庆贺的,这么早回去干吗。”

“放心吧,明年这时候你肯定也可以庆祝。”刘思皓随口安慰她。

“明年?我还是个实习生,你已给我转正了?”她调皮地问。

“哈哈,好好干。”刘思皓没有直接回答,安娜来了一个月工作好像很卖力,她的能力与业绩还有待考察,“我们去喝一杯吧?”

“喝酒?我可没情绪。”

“喝完正好到你下班的时间,我们各回各家。”

“好吧,今天就算我陪你喝。”

“这就对了,高兴点儿。你点地方吧,曼哈顿哪里都可以,我请客。”刘思皓很想去一个以前没去过的高档地方,这时才意识到他对曼哈顿的高级酒吧与餐馆其实一无所知,琪儿还未到喝酒年龄,至于餐馆,两人只去过普通的中餐馆。看起来很会交际的安娜一定知道很多地方,于是刘思皓将选择权交给她。

“好,我想想。酒吧现在去太早,餐厅倒是应该开了……对了,去第五大道中央公园对面的半岛酒店吧?那里离我们这里不远,酒店一层有个意大利餐厅不错,我三年前在中城的摩根士丹利工作时去过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刚发完奖金,全组一起去的。”

“好的,我们就去那里。”刘思皓已穿好大衣,示意安娜赶紧出发。

“等一下,记得那里生意极好,每年这个时候都挤满了附近华尔街的职员,我们得事先订座位。”

“今年肯定不用,我保证即使有华尔街公司的职员也是我们公司的,走吧。”

“嗯。”安娜拿起大衣和手提包,跟在刘思皓后面走向电梯。

正如刘思皓所预料,半岛酒店的意大利餐厅门可罗雀。

服务生殷勤地接过两人的大衣,问他们想坐在哪里。刘思皓进门一眼看见了靠窗一侧的两个沙发座位,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旁边不远处还有一架黑色的钢琴。

两人相对而坐,要了一瓶红酒。

“来,干杯!祝贺你。”安娜举起高脚酒杯。

“谢谢。”刘思皓也举起酒杯。

烛光与酒杯交错,将两人的面孔映照得异常生动。

“看来你的判断总是对的。”安娜看了看四周,“今天这里生意真的不好。”

“当然,呵呵。”刘思皓觉得安娜夸奖人的话总是恰到好处,他今晚心情极好,“我今天特别高兴。”

“发大笔奖金谁能不高兴。”安娜话中带着嫉妒。

“不光是发奖金,今天听说与我有私怨的一个家伙被裁了员,我今天还借机报复了那几个以前将我踩在脚下的老板。”

“我说呢,原来他们以前欺负过你,做得好!就是要报复这些人。”安娜向刘思皓竖起大拇指。

刘思皓喝着酒,在安娜不断的夸奖中不禁有些飘飘然,“你就是比我女朋友会说话,总能让我觉得很自豪,这才是男人喜欢的。”

“是吗?你本来就是最优秀的嘛。对了,你的女朋友今晚怎么不陪你喝酒?”

“她今天不在。”

“所以你找人来陪你喝酒?”

“对,噢,不对,她在我也得找人喝。”

“啊?”

“哈,什么乱七八糟的,刚喝了一杯你就把我绕进去了,我的意思是她在也不会陪我喝酒,她今年刚19岁,未到喝酒年龄。她叫琪儿,现在人在英国,明天才回来。”

“哦,哈哈。”安娜正笑着包里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是男朋友打来的吧?”

“不是,我和男朋友分手快半年了,是我妹妹。”安娜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旁接电话。等她回到座位时,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男子已在那架钢琴前坐定,美妙的乐曲随之响起。

刘思皓情绪更加高涨,看着那瓶所剩不多的红酒,建议道:“我们换一种酒怎样?”

“好啊,你今天喝什么酒我都奉陪。”安娜的情绪似乎也被音乐调动起来。

“我们就换成威士忌,那才叫酒。”

“好!”

“看见你身后这架钢琴,我想起了和琪儿第一次见面时也有架钢琴,只是曲子不同。”刘思皓喝了一口威士忌,话变得越来越多。

“她是拉小提琴的吧?”

“你怎么知道?噢,还是你们女孩儿心细,看了照片便过目不忘。我们见面时本来是她的小提琴为钢琴伴奏,结果她却喧宾夺主成了演出的主角。”

“那是你自己当时的感觉吧?”

“呵呵,你说得有道理。”刘思皓看了一眼对面的安娜,她今晚不但漂亮而且显得格外成熟,“你背对着钢琴不方便看,过来坐我这边吧。”

“好。”安娜大方地坐到刘思皓的身旁,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妙的钢琴曲。

安娜飘散下来的长发不时沾到刘思皓端在手里的酒杯,她伸手想把头发盘在脑后。

“别,没关系,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刘思皓轻轻地说。

“你平时很拘谨、严肃,今晚第一次看你这么放得开。”

“在你们眼里我们东方人是不是都那样?你交过东方男朋友吗?”

“没有。”

“不喜欢?”

“没有东方男孩追我呀,当年在达特茅斯校园里,社交场所很少见到东方男孩,你们都泡在图书馆里念书吧?你呢?跟白人女孩儿交往过吗?”

“没有,琪儿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交过的女朋友。”

“真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上大学时特想交往一个你这样的白人女孩,你们很会社交,总能想出各种点子玩儿,而我从小只知道念书。我在达特茅斯时最好的朋友周翰庭也是华人,他与我不同,家里有钱,从小一直上的是私立学校,他上大一时就交了一个金发女朋友。”

“周翰庭?他现在据说在‘脸谱’身价上亿。”

“真的?好久没跟他联系了,这小子真的在加州采到金矿了。怎么,你认识他?他可不属于那种潇洒会玩儿的。”

“跟他不熟。他的那个女朋友……哈,我也不熟。”安娜欲言又止。

“那时经常看见他跟那白人女孩在校园里牵着手一起走,我简直羡慕死了。”

“哈哈,我现在就让你牵着我的手,让你也感觉一下过过瘾。”安娜说着真的将左手伸过来交给刘思皓。

刘思皓将安娜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觉确实好,你的手原来也这么凉。”

“像你的琪儿一样?呵呵,你的手真热。”

他们无拘无束地喝酒,聊天,大笑。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到了11点,餐厅关门时间到了。

两人并排走出酒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安娜打了一个哆嗦,身体靠近刘思皓,两人的手臂自然地碰到一起,刘思皓顺势牵过她的左手握在自己手里,安娜侧头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微露出那刘思皓已熟悉的笑容,两人牵着手走下台阶。

走过广场的喷泉,看到中间那座雕塑,刘思皓脑中忽然浮现出两年多以前与琪儿第一次约会时经过这的情景,耳边又响起她那清脆的话音,“你知道吗?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果树女神。”

刘思皓停住脚步,不觉松开了安娜的手。

“你怎么啦?”安娜察觉到刘思皓的心理变化。

“没什么,我打辆出租车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其实没喝很多,我自己打车回去。”

“好吧,晚安。”

“明天见。”

刘思皓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出现琪儿:她那会说话的眼睛,两人的初次见面,初吻,两年来与她在一起时的一幕一幕;一会儿却是安娜:她的笑容,她的成熟,与她牵手并排行走的美妙感觉,甚至联想到今后自己还能通过她的家庭跻身犹太人这一华尔街的主流群体。

回到公寓,他衣服也没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51章 暴风雪

第二天清晨,刘思皓被手机铃声吵醒。

“安娜?”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从衣兜里找出自己的手机。

“安娜?谁是安娜?”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琪儿?”刘思皓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赶紧补充道:“哦,是我最近雇的一个清洁工,今天约好来打扫卫生。”

“这么早来打扫?”

刘思皓看看腕上的手表,早晨7点半,“哦,我昨晚喝多了,刚才被电话吵醒以为到了上午。”

“你昨晚喝那么多酒干吗?”

“我们发奖金高兴高兴呗。”刘思皓庆幸总算搪塞过去了,轻描淡写地回答。

“嗯。我这两天看伦敦的金融新闻,这里的很多投行新年后开始大批裁人,据说纽约华尔街裁得更多。你们公司没事吧?”

“你忘了我们公司正相反。昨天一个以前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苏世文最近也被裁了,正像我以前预料的那样,他未能幸免。”刘思皓尽量使语气平和,等待琪儿的反应。

“噢,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哪样?琪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没想到华尔街真的这么糟糕。现在这么多人被裁,哪家还在招人?你们是否招人?”

“哦,很遗憾,我已经招了一个。华尔街投行里可能只有高盛还在招人吧。”刘思皓掩饰住自己的得意,“噢,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在莱曼兄弟时那几个不可一世的老板吧?他们新成立了一个对冲基金,昨天到我们那里‘乞讨’,是我接待的他们,呵呵。”

“你快去上班吧,我该上出租车了。”

“出租车?”刘思皓又看看手表。

“我飞机刚在肯尼迪机场落地。”

“什么?你已经到纽约了?不是说好了坐下午的飞机,我今晚下班去接你吗?”

“昨天天气预报说纽约今晚有暴风雪,我就临时改乘早班飞机。你不用来接我,我现在自己叫出租车回去。”

“噢,昨天预报了?我昨天很忙,没留意。”

纽约曼哈顿中城,天气一早就阴沉无比,预报的暴风雪即将在傍晚来临。一身上班打扮的苏世文走进位于79街的公共图书馆,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环顾四周,附近大多是学生模样的人,每个人都伏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前忙碌着。他也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搜寻华尔街招人信息,联系猎头,编辑简历,准备面试。

丢掉工作已经两个星期了,新工作没有任何进展。刚刚得到以前同事阿历克斯的消息,他被莱曼兄弟裁员后两个月一直未找到工作,准备去大学里教书做研究了,反正他一直不喜欢华尔街,要不是为了多挣点钱他早就去大学了。据说陈敏也未找到工作。整个华尔街看样子越来越糟。

时间过了中午,苏世文环顾四周,与茱莉亚排练厅里相比,图书馆里气氛很压抑,身旁的这些年轻人可能都是正在找工作的。他不能像前几天一样每天下午躲到自己新发现的世外桃源从音乐中寻找解脱,因为琪儿今天应该从英国回来了,他可不想让那个小女孩看到自己现在的落魄样子。

苏世文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琪儿发来的新邮件:“我从伦敦回来了,你那天为何不告诉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苏世文对着电脑发呆,她怎么知道自己丢了工作?他烦躁地合上了电脑。周围已经有人开始离开,图书馆今天提前关门,因为傍晚的暴风雪将中断曼哈顿与周围相连的公共交通。苏世文也没有了继续待在这的心情,决定提前“下班”。

纽约布鲁克林。

“你怎么也这么早回来了?”刚下课到家的林佳怡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当天信箱里收到的信件,抬头看见刚进屋的苏世文。

“暴风雪,大家今天都提前下班。”

“后天是周六,我们到长岛新房子那里最后检查一下,再下个星期就要搬过去了,再发现问题修起来会很麻烦。”

苏世文没有搭腔,径直走进书房。

“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又不理人?”

“随你定。”

“今天莫尼士跟我联系,说他刚搬到纽约,周末想四处转转,正好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咱们的新房子。”

“他跟着凑什么热闹?要去你带他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你怎么这么说话?”林佳怡边说手里仍然在翻看新来的信件,“这是什么?”她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份通知书,读后神色大变,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

“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呀大惊小怪的?”正在书房计算机前浏览体育新闻的苏世文站起身走到门口,接过林佳怡手里那份通知书,“银行决定取消给我们新房的270万美元贷款。为什么?”苏世文也吃了一惊,不过他已猜到了八九分。

“下面写着理由,他们刚刚确证你现在没有收入。世文,怎么回事?”

“我被裁了。”

“什么?什么时候?”

“两星期前。”苏世文耷拉下脑袋,不敢看老婆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林佳怡走回客厅,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眼瞅着还有一个星期就搬进去了,我们为那幢房子忙活了一年,投入了那么多心血,就这样没了……下个周末就是春节,月月和她姥姥姥爷一起从中国过来,到时住在哪里?”

“我怕你知道跟着瞎着急,反正告诉你也于事无补。”

“至少我们还可以在这家银行确证之前找找别的银行。”

“现在银行个个自身难保,到处是付不出月供被法拍的房子,他们哪里还敢借270万给一个失业者?”

“你这两个星期还假装说去上班,你每天都去哪里?”

“我……”苏世文不敢说自己天天躲在音乐学院的排练厅里。

“你一个大男人遇到事不赶快想办法解决,却还天天往外跑。”林佳怡越说越气,“没出息,懦夫!”

“你……”苏世文忍住火,走回书房。

“下星期的搬迁喜酒怎么办?”身后林佳怡还在数落,“今天莫尼士还夸你呢,说你能挣钱,比我们教书做研究的强,现在看来,唉……”

“又是莫尼士!”这时听到那个印度人的名字让苏世文憋了几天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当年我就觉得你们两个有问题,要不是他后来去了什么犹他州,说不定你们早搞到一起了。现在好了,他又回来追你了,多般配啊,一对大教授,名人,我这样的当时不算什么,现在更不算什么。”

“你胡说八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你滚出去!”

“滚就滚,早就不想待在这了。”苏世文回身冲入书房,拿起提包,胡乱往里塞了几件衣服,拿起大衣冲出了大门。

外面已飘起了鹅毛大雪,苏世文气急败坏地启动宝马车,想不出去哪里,漫无目的地驶过一条条街道。雪越下越大,尽管雨刷拼命地扫着车前玻璃上的雪,前面的道路还是越变越模糊。

几天后,暴风雪过后的曼哈顿。白天时的太阳将街头厚厚的积雪融化,可惜冬日里的白天总是很短,天一黑,温度骤降,将白天融化的积雪又重新冻结起来。

今天是中国农历的除夕。曼哈顿上城一幢没有电梯的旧式公寓,从刚找到的栖身之所走向那条安静的公园西大道。大道由北向南顺着公园西墙延伸开去,看不到尽头。路上车辆稀少,他穿过大道,沿着大道与公园西墙间的那条人行路踱起步来。

外面温度很低,苏世文竖起大衣衣领,将双手插入大衣两侧的口袋里,径直向前走去。头顶的路灯将自己的影子映到脚下的雪地上,那孤单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股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今年自己已38岁,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未来,算是走到了人生的最低点。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见不到一个行人。他回转身,后面也空无一人。他觉得很冷,想了想,今天是大年三十,拿出衣袋里的手机,却无人可打。他脸上露出苦笑,正要将手机放回衣袋,发现刚收到一封新邮件,没有任何标题。

是琪儿发来的,她这几天发给过自己几封邮件,可自己连看都没看。这封邮件没有内容,只是嵌了一个语音文件,这是她最近的演出录音?

苏世文按下放音箭头,将手机贴近已冻得发僵的耳朵,耳边飘起琪儿清脆婉转的歌声,是电影《蒂凡尼的早餐》的主题曲《月亮河》。

月亮河,宽不过一里

总有一天,我会优雅地遇见你

噢,这织梦的河,这心碎的河

不论你流向何方,我都将追随你而去

两个浪子,出发去看这个世界

有如此广阔的世界让我们欣赏

我俩在同一道彩虹的末端的河岸边等待

那有我可爱的朋友,月亮河,和我

苏世文抬起头,高挂夜空的一弯明月果然很美,空气中又闻到了那松子的香味。他张开口,大口呼吸着,然后回转身,大步向回走去。头上的明月似乎一下子照亮了眼前的路,他越走越快,鞋子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声响现在听起来像是为他的行进伴奏。

回到公寓,苏世文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琪儿几天前发来的邮件内容,其中有一条信息:“莱曼兄弟一个新成立的对冲基金正在筹资,你去问问他们会不会在同时招人。”

这次不用再疑问琪儿从哪里得到的信息,反正信息肯定正确。

莱曼兄弟新成立的对冲基金?他想起年底时听说利文和桑杰夫等人离职去筹建一个对冲基金,会不会是他们?

琪儿的信息提醒了苏世文,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对冲基金。他想起了林佳玮,她现在应该对莱曼兄弟有关的事情无所不知,马上打电话给她。

“佳玮,听说莱曼兄弟一个新成立的对冲基金正在筹资,是不是利文和桑杰夫等人离职去筹建的那个对冲基金?”

“应该是,怎么了?”

“他们应该缺人手吧?”

“我没听说。哦,对了,是有可能,他们曾与莱曼兄弟签有协议,不能从莱曼兄弟内部挖人,那样他们只能在外面招人。”

“嗯,我明天就找猎头联系他们,谢谢。”

“等等,你跟我姐到底怎么回事?大过节的分开住。”

“一言难尽。”

“你们俩想开点儿,不就是损失点儿钱吗?幸亏当时将押金压到20万,你们还可以从头再来。”

“盖房子还可以从头再来,我和你姐是不可能了。”苏世文说完挂了电话。

第52章 爆发

2008年注定是美国历史上不寻常的一年。就在媒体的注意力集中在房市崩溃、次贷危机、经济衰退、华尔街投行的命运之时,3月初的一则新闻——全国最新的投票抽样显示黑人候选人奥巴马在民主党内部已直逼希拉里的总统候选人领先地位——提醒人们2008年恰好是美国的总统选举年。

共和党与民主党又开始了每四年一次的政治较量。小布什的共和党这几年时运不济,2000年的总统选举虽然以微弱优势将民主党赶下了台,随之却承担起20世纪90年代末克林顿的民主党执政时形成的互联网泡沫破碎后的苦果——经济萧条。好在“911”事件后入侵伊拉克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转移了媒体的视线,重新展示共和党在军事与维护美国国家利益上的铁腕,借助于经济逐渐的复苏,小布什的共和党在2004年竞选连任成功,可是从2007开始的这场危机使得共和党重新陷入被动局面。

沉寂了8年的民主党终于看到了再次上台的机会,希拉里早已做好了领导民主党的准备。随着丈夫克林顿2001年年初离开白宫,她按计划在纽约上州购置房产取得纽约州参议员的竞选资格并轻易获胜,摇身一变从前第一夫人成为纽约州参议员,重新回到首都华盛顿,只是地址从白宫移到不远处的国会山,获得竞选总统所需的政治资本。希拉里自去年初宣布参选总统后,公开演讲时时刻提醒选民其丈夫克林顿在职的20世纪90年代美国经济的快速增长,当然闭口不提后期的互联网泡沫,在民主党内部的投票统计中一路领先。

现在已是2008年3月,离6月份民主党大会确定党内总统候选人的关键时刻只有3个月,没人料到民主党内突然杀出一匹黑马——鲜为人知的伊利诺伊州年轻黑人参议员奥巴马。借助由下至上的草根运动及振奋人心的口号式演讲,这个没有多少政治经验的哈佛法学院毕业生正在异军突起。

人们意识到2008年美国产生的新总统将创造历史——第一个女性总统,或第一个黑人总统。

小布什的共和党政府一面要应对民主党咄咄逼人的竞选攻势,一面要应付眼前这场愈演愈烈的次贷危机。后者是当务之急,其结果会影响前者,更是美国三亿纳税人赋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共和党政府对这场危机一直坐视旁观,因为共和党内居多数的保守派一直信仰“市场的黑手”新经济理论[6],根据这一理论,市场短期的阵痛是不可避免的,市场自身会自行调节达到新的平衡,政府的介入长期效果将适得其反,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这“万不得已之时”正在悄悄到来。

3月14日,星期五上午八点半。曼哈顿下城华尔街60号,德意志银行北美分部办公大楼一楼大厅,这里新年后变得冷冷清清,公司连续的几轮裁人不但减少了每天早晨进入大楼的职员人数,剩下的职员也都士气低落,一个个面无表情地走过大厅进入电梯。

大厅后部的德意志银行公司礼堂里此时却人声鼎沸,这里马上将举行一年一度的德意志银行投资年会,每年应邀参加会议的都是德意志银行在美国最重要的投资客户。今年会议的主题听起来很应时:“信用的周期——下面将发生什么”。与往年一样,今年的会议邀请到了好几位美国投资界的名人解析市场,指点迷津。

施瓦茨公司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今年由26岁的刘思皓代表公司出席。瘦高的刘思皓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瘦身黑色西服,使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气度不凡,新配的黑色宽边眼镜为原本稚气的脸庞增加了几分成熟。他后面跟着足蹬高跟鞋身材高挑的助手安娜,一身浅褐色紧身西服裙尽显身材曲线,里面的白色衬衫开胸开得很低,金色长发从一侧自然地倾泻而下。

安娜今天本来应该留守在公司,她还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未转正的实习生。但刘思皓经不住她的一再请求,只好同意带她一起来。自从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在半岛酒店喝完酒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她逐渐变得有求必应。

此刻她掩饰不住兴奋,反复看着刚刚领到的标牌上自己名字下方那行烫金的大字“施瓦茨公司”,这是现在华尔街最响亮的名字,她试了几次应将标牌挂在哪里,最后挂在了胸前最显眼的位置。看到周围羡慕与好奇的目光,她更加得意,开始与站在旁边的基金经理们寒暄起来。

刘思皓弯腰登记,将标牌挂在了西装上衣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这两年他从施瓦茨那里学会了低调。抬头寻找安娜,她正站在不远处神采奕奕地讲着什么,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成了附近人们注意力的中心。刘思皓走到她身边,示意她停止,却被她一把拉入圈子。

“这位是我们公司最年轻的经理,刘思皓。”安娜向大家介绍。

刘思皓无奈,只好露出笑容一一握手。他心里感到不悦,自己好像反而成了配角。他借机将安娜拉出谈话圈,走向礼堂后排。

“你怎么不把牌子挂在一个显眼位置?让别人知道你是谁,哪个公司的。”安娜还沉浸在刚才出风头的兴奋中。

“安娜,这里不是社交晚会。”刘思皓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坐前面吧,看得清楚,你看那里还空着两个位子。”安娜伸手指给刘思皓看。

刘思皓没有回头,继续往后排座位走,安娜只好乖乖地跟在后面。

会议开始后,刘思皓没有专心听台上的发言,而是不时地查看着手中的公司黑莓手机。

从去年11月开始,各投行股票终于又纷纷开始下跌,五大独立投行中最小却最具战斗力的贝尔斯登的股票下跌幅度最大,从去年10月时的每股130美元跌到今年年初的90美元,到了本周一又跌到70美元,昨天上午时达到7年来的最低点50美元。刘思皓当时决定向施瓦茨请示,再买入一些贝尔斯登股票的期权。有了上次美林的教训,他将自己的分析结果又反复检查了一遍:贝尔斯登公司账面上虽有3850亿美元资产,但其中只有110亿美元是投行自己的钱,其他全是借的,换句话说,贝尔斯登使用了高达35倍的杠杆比例。不过其他几个投行的杠杆比例也低不了多少,莱曼兄弟达到30倍,高盛至少也是20倍。比起其他几个投行,贝尔斯登更倚赖于资产抵押债券,从而在分散风险的能力上落后于其他投行。与此同时,虽然还无人能证实,但市场上最近一直流传着关于贝尔斯登资金流通出现问题的谣言。确定分析无误,他去请示施瓦茨,很快得到了批准。

昨天临近收盘时贝尔斯登的股票反弹到58美元,正是买入的好时机,刘思皓果断签字下单,他让安娜将单子交给公司交易台去执行。刘思皓开始习惯于作决定,具体的交给手下安娜去做。

离股市开盘还有半个小时,刘思皓将手机屏幕切换到实时的股票期权交易界面,贝尔斯登的期权价格正在上升,意味着一会儿开盘时股票价格将下跌。刘思皓心中狂喜,自己昨天及时买进贝尔斯登股票期权的决定是何等的英明。随着开盘时间的临近,眼看着期权价格上升得越来越快,刘思皓坐不住了,他走到礼堂门外,打电话给公司交易台的头目斯蒂夫。

“看样子一会儿开盘时贝尔斯登的股票又要大跌,昨天收盘时我们加买的期权成交价是多少?”

“什么加买的期权?我们昨天没有加买。”

“什么?”刘思皓脸色大变,“我昨天收盘前下的单子安娜没有交给你?”

“我没看到单子。”

“见鬼!我们现在能否再买进一些?”

“我今早也一直在关注,太晚了,与昨天收盘时相比,贝尔斯登股票的期权已涨得太高了。”

刘思皓气急败坏地将安娜叫出来责问。

“对不起,我昨天去交易台时斯蒂夫恰好不在,我本想几分钟后再去找他,可是后来我接了一个电话,便忘了那张单子。”安娜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思皓的脸色,“我想起来时股市已经闭市了,当时本想向你汇报,看你正在办公室里忙着……我又怕你一生气今天的会不让我参加了,所以就没敢告诉你。一会儿我们回公司再下单呗?”

“你忘了?还居然敢自作主张瞒我到现在,你知道我们这一下少赚了多少钱吗?”

刘思皓劈头盖脸训斥起来,直到礼堂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才停止。他看着正在流泪的安娜,想起了自己4年前被老板铃木训斥的情景,但那次并不是自己出的错,这次则完全是由于安娜的疏忽造成,她昨天肯定想着来今天的会议出风头而忘记了正事。他后悔自己应亲自过问单子的执行。

平静下来,刘思皓不得不给施瓦茨打电话汇报。施瓦茨并未过多责备他,做空投行本为保护自己CDS的盈利,贝尔斯登曾是他的前雇主,对于落井下石地加大做空他也许心里很纠结。

与施瓦茨通过话后刘思皓感觉好了些。心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安娜,她只是奉命执行,对于自己的做空项目她还不清楚具体细节,也并未意识到时机的重要。

“安娜,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发那么大的火。”

“思皓,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下不为例。”

两人走回到礼堂内的座位上。

“下一个发言的是里格麦森[7]的基金经理梅隆。”主持人正在宣布。

刘思皓向台上望去,体态早已发福的梅隆正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讲台。

58岁的梅隆是价值投资[8]领域的大腕儿,他在里格麦森管理的共同基金[9]从1991年至2005年连续15年投资回报率居行业榜首。

戴着眼镜,说话不紧不慢的梅隆更像是大学讲台上的教授。他的讲话内容侧重于华尔街投行——它们的内在价值及股票的走向,引起了台下每个人的注意。令刘思皓感兴趣的是梅隆现在的策略是买还是卖,他管理的共同基金是贝尔斯登最大的股东之一,截至2007年底持有价值2亿美元的贝尔斯登股票。

梅隆正好以贝尔斯登为例,强调华尔街的金融股票价格已经降到了其本身的内在价值以下,现在让他联想起了1989~1990年的那次经济衰退,他本人就是在那时买入了大量跌到内在价值以下的金融股,奠定了日后其在业界的老大地位。

30分钟过去了,梅隆的讲演进入了回答问题阶段。

“您认为贝尔斯登股票跌到什么价位应该买入?”台下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提问。

“现在就该买入。我的基金年初买了一些,本周又买了一些。”梅隆自信地回答。

刘思皓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9点35分,股市已开盘5分钟,他打开手机查看贝尔斯登的开盘价格:在55美元停留了不到2分钟后一下子跌到40,现在是35。

“您认为贝尔斯登内在价值应是多少?”台下的问题一直在继续。

“根据我的保守计算,应在每股80~100美元之间。”

“梅隆先生,您知道贝尔斯登现在的股票价格是多少吗?”台下有人接着问道,这个问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台上的梅隆扶了扶眼镜,不解问话者的意图。

“现在是35美元,比昨天收盘跌了40%!”那个问话者看着手中的手机替梅隆回答。

“不对,现在是32美元。”旁边有人纠正。

“30美元!”又有人纠正。

梅隆脸色正变得刷白,张嘴却说不出话。

刘思皓站起身,“看样子这个会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我们该回去了。”他说着示意安娜。

周围很多人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也站起身离场,得回去分析市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还坐得满满的礼堂瞬间空了一半。

贝尔斯登的资金流通确实出现了问题,原因与其说出自其自身,倒不如说是市场,它的客户及交易伙伴对其失去了信心,而市场上的谣言则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对于任何一个使用高达35倍杠杆的公司,市场大的下跌都会对其造成致命影响,更何况其账上3850亿美元的资产很多是因无法估价而已几乎停止流通的房地产和资产抵押债券。自从它旗下的两个投资资产抵押债券的对冲基金去年6月份破产以来,尤其是去年年底华尔街各大投资银行纷纷宣布与次贷有关的巨额资产损失,投资者开始担心华尔街五大独立投行中最小的贝尔斯登的命运,先是有少数客户撤出资金,然后就是一直等候时机卖空投行股票的对冲基金闻到了血腥味儿,纷纷开始卖空这一最有可能掉队的“羔羊”。贝尔斯登的股票随即持续下滑,更加印证了市场对其命运的担心,于是更多的客户撤出资金,由此逐渐演变成针对贝尔斯登的信任危机——不仅越来越多的客户撤出资金,而且一直与其做交易的其他投行及基金有些已停止交易。

这场信任危机到这个星期达到了高潮。贝尔斯登一直依靠从商业银行借的短期贷款附买回协议[10]维持其每日的投资与交易运营,而近来对其命运越来越担心的几家商业银行本周开始暂时中止了贷款,导致贝尔斯登账目上的可用现金从周一的170亿美元骤降到周四市场收盘时的20亿美元,已经不够其第二天的正常运行。

对于这一切内幕,外面的投资者,甚至贝尔斯登公司自己的普通职员都根本无从知晓。

信奉“市场的黑手”,对这场愈演愈烈的次贷危机一直在一旁监测而持不介入态度的美国共和党政府这次却不能再袖手旁观。美国财政部、美联储周四得到贝尔斯登的紧急“呼救”——它急需300亿美元的临时贷款,否则第二天就将宣告破产。

拥有85年历史的贝尔斯登倘若在这个时候宣告破产,将会对整个美国乃至世界的金融市场造成多米诺效应——还没来得及从贝尔斯登撤出资金的机构和交易对家将首先产生恐慌,强迫贝尔斯登低价甩卖账上3850亿美元的资产,其中包括那些很难估价的房地产和资产抵押债券,使得其他持有这些资产的机构不得不跟着甩卖,这将给原本已经很脆弱的市场以致命打击。更有甚者,若是贝尔斯登破产,其他几个投行的命运也将危在旦夕,那样整个华尔街将彻底崩溃,世界的资本市场将随之瘫痪。

一直在观望的美国政府此时不得不浮出水面。保尔森,前高盛集团总裁,2006年新上任财政部长时本想借助其在华尔街的成功在政治上大展宏图,没想到这次却成了“救火队长”,随之而来的危机使得其华尔街的管理经验派上用场。他同样没想到自己2006年进政府任职时不得不忍痛卖掉的价值5亿美元(每股160美元)的高盛股票那时实际上已接近历史的最高点,是卖出的最好时机。

同样于2006年上任的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接手的是前任主席格林斯潘在任时的低利率政策间接造成的房市泡沫,他没想到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后来在普林斯顿大学任经济系教授的研究主题“经济大萧条中政府的作用”将很快在实际危机中派上用场。

经过星期四晚上一整夜的各方紧急磋商,保尔森和伯南克决定由美联储做担保但不直接出面,而是由华尔街公认信誉度最高的综合银行摩根大通集团出面,以摩根大通集团的名义临时借给贝尔斯登300亿美元,贷款期28天,以暂时缓解贝尔斯登的资金流通危机。

星期五股市开盘后,贝尔斯登流通现金不足的传言使得其股票一路下跌,可随着摩根大通集团的贷款声明及风传的政府幕后贷款担保,市场到下午时终于平静下来,贝尔斯登股票收盘时稳定在30美元。

第53章 联姻

3月16日,星期日。曼哈顿中城,早六点半,林佳玮照常到公寓不远处的体育馆健身。下个星期莱曼兄弟就要公布其2008年第一季度的运营数字,她的老板海伦,新上任不到6个月的公司首席财务官,这次要独自面对上任以来最大的挑战。去年底跟着被提升为高级副总裁的林佳玮此时也感到肩上压力巨大,她这个星期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周五的贝尔斯登风波对风雨飘摇的莱曼兄弟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身心疲惫的林佳玮决定今天好好休息调整一天,准备迎接下周可能出现的更大的风浪。

她踏上跑步机,放松慢跑预热15分钟后,走向另一侧的自行车房,准备进行接下来45分钟的高强度蹬车练习。

“林佳玮?”身边传来一个女人带有欧洲口音的询问。

“你是……”林佳玮闻声转过头,看见一个像她一样穿着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衫的高挑女人正向她走来,看上去30多岁,金发碧眼的她长相并不是很漂亮,高雅的气质却让林佳玮很快就认了出来,“维多利亚!”

两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林佳玮仔细端详这个7年前自己做实习生时,“911”那天在世贸中心遇难的老板莱瑞的德国籍妻子,两人自从林佳玮去了芝加哥便失去了联系。她除了脸上增加了几条皱纹,其他变化好像不大。“看你还是那么年轻。”

“真会说话,我都快40岁了。我们上一次见面是6年前吧?你才真是一点儿没变,气色比那时还好!”维多利亚也端详着林佳玮。

“别捧我了,我也33岁了。”林佳玮嘴里说着,心里很高兴别人评价她仍然年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上星期刚从郊区搬过来,第一次来这座健身房便遇到了你!”

“你把那大房子卖了?”

“对,我去年回来上班了,在中城的《纽约时报》,上班后一直想搬到曼哈顿住,可房市很糟糕,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将那房子卖掉,这不,我来了,哈哈。”

“孩子们怎样?”

“他们都长大了,当然跟我一起搬过来了,我马上将再结婚,未婚夫也在曼哈顿上班。”

“哇,这么多变化,真为你高兴,祝贺你!”

“谢谢,你呢?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还孤身一人。”维多利亚注意到林佳玮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也没戴。

“很遗憾,我也不想这样,可运气比不上你啊。”

“佳玮,生活对我们来说不是完美的梦想,趁自己还年轻……”

“维多利亚,我明白。”林佳玮低下头,打断了维多利亚的话。

“好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刚才见你太高兴忘说了,下午去我家吧,我要举行一个小型派对,邀请的都是一些老朋友,庆祝乔迁加订婚之喜。”

“真的?太好了!我今天正好想放松一下。”林佳玮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下午,林佳玮精心打扮了一番,来到离自己的公寓只隔着3个街区的一幢公寓大楼。原来维多利亚的新居离自己这么近,以后在附近又多了一个知心朋友,真好。林佳玮想着按下门铃。

“佳玮,你真漂亮!快进屋。”打扮后更显年轻的维多利亚笑着开门迎接。

“你才漂亮。”林佳玮想起了6年多前“911”后那个阴雨绵绵的平安夜,她坐火车去威斯特彻斯特看望维多利亚和她的三个孩子。与那天相比,今天的维多利亚完全换了一个人,真高兴她已开始拥抱新的生活。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那些老朋友,有些你可能已经认识。”

“你的孩子们呢?我先看看他们吧,我给他们买了些礼物。”

“他们在里屋打游戏,你去吧。”维多利亚走过来在林佳玮耳边小声说:“听我一句劝,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说完她便去照顾别的客人了。

林佳玮琢磨着维多利亚刚才那句话,走到里屋门口,她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不觉转过身。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林佳玮觉得心跳突然加速,她又有了6年前看到对面开来那辆汽车时的感觉,她确信,按门铃的不是别人。她毫不犹豫地奔向门口,比正从客厅另一侧走过来的维多利亚抢先一步打开门。

站在门口的理查德手里拿着一大包礼物,见到林佳玮似乎并不十分惊讶,仍然英俊的面容露出微笑。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羊绒毛衣。

看着那件熟悉的毛衣,一股暖流涌遍林佳玮全身。6年前在维多利亚家门口,“911”后近4个月一直未见面的理查德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一下子跳下启动的汽车。现在又是4个多月没见面,她心跳得更厉害,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便知道,自己还爱着他。

“这么巧?”理查德进屋后率先开了口。

“是啊。”林佳玮看了一眼四周,刚才走过来的维多利亚转眼又不见了,“没想到你还留着它。”

“何止是留着,我从去年10月份开始天天在办公室穿着它,希望能让你看到,没想到你忽然搬走了,直到今天才又能见到你。”

“呵呵,要是到了夏天你还见不到我呢?”

“那也一直穿着。”理查德说着露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

林佳玮克制着激动,她意识到虽然自己还爱着他,但不确定自己能否原谅他。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理斗争,她将话题引开:“我正需要你的建议,帮助理解我们公司的次贷和房地产资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去年8月法国银行出事后做了一些研究,可以与你分享。”理查德也认真起来,“周五贝尔斯登对我们莱曼的影响现在还很难讲,下周将公布的公司第一季度的盈利数字会如何?”

“我现在不能透露。”

“听说元首今晚将连夜从印度飞回纽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31层也有自己的眼线啊,呵呵。”理查德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谁呀?”

“我现在不能透露。”理查德学着林佳玮刚才严肃的神态,

“去你的。”她笑起来,扬起纤细的手臂给了他肩膀一拳。

“呦,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维多利亚微笑着适时出现在两人面前。

“你的未婚夫怎么还不露面?”林佳玮机智地反问。

“是啊,新郎官呢?已经下午5点了。”客人中有人问道。

“是早该到了,我去打电话问问。”维多利亚转身走向里屋。

很快她走了回来,一脸歉意,“他说来不了了,今天他们贝尔斯登又出了事情。”

“我刚才没来得及问,原来维多利亚的未婚夫在贝尔斯登工作。”林佳玮对理查德小声说。

“嗯,他是个经理。”理查德小声回答。

“快开电视!”有人提醒。

财长保尔森与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在周五股票市场收盘后没有回家度周末。他们目睹了周五时市场开盘时的动荡,不仅贝尔斯登的股票暴跌,整个标准普尔500指数也下跌了很多,虽然贝尔斯登股票收盘时稳定在30美元,但他们必须趁着周末为贝尔斯登找到买家,而不是靠着短期贷款拖下去。

两人一致认为已同意借钱给贝尔斯登的摩根大通集团是最合适的买家。作为综合银行,它包括投资银行与商业银行两部分,它那实力雄厚的商业银行(前大通)每天的柜台存款额为其日常运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现金,这一点与那5家纯粹的投行相比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除此之外,在华尔街几家综合银行中,摩根大通集团是次级贷款在其账目上比例最小、最健康的。

于是保尔森与伯南克周五晚上联合告知贝尔斯登与摩根大通集团的管理层,他们两家公司在周一亚洲市场开盘前必须“联姻”,换句话说,两家公司必须在48小时内合并——贝尔斯登必须“出嫁”给摩根大通集团。

摩根大通集团总裁戴蒙最初是想借机廉价买下贝尔斯登,其在债券方面的优势与摩根大通集团在股票领域的强大正好互补,并且以摩根大通集团的规模购买华尔街最小的一家投行应不是问题,可是要在48小时以内估算出贝尔斯登的市值几乎不可能。他派出的300名投行干将星期六上午开始进驻贝尔斯登的纽约总部翻查其资产账目,通宵干到周日的早晨,团队对贝尔斯登账目上资产组合里的“资产抵押债券”部分的价值仍拿不出统一意见,市场上对这部分资产自从2007年夏天起就没有价格,一直到2007年11月初泰德尔购买ETrade的资产组合时才有了暂时的价位,但很快随着房价的持续下跌与各大投行不断修正各自次贷损失的预测又失去了流通性。戴蒙于是决定停止购买行动,退出谈判桌。

主持谈判的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盖特纳将情况汇报给一直在首都华盛顿等待消息的保尔森与伯南克,三人要求戴蒙以市场大局为重,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来。作为摩根大通集团的总裁和董事会主席,戴蒙要为自己公司的所有股东负责,他拒绝冒险去买他无法估价的东西。眼看离亚洲市场开盘时间越来越近,三人无奈,不得不提出折中方案:美国政府将负担贝尔斯登资产中最高至300亿美元的损失,摩根大通集团只需负担贝尔斯登第一个10亿以及300亿之上的资产损失。

即使有了美国政府300亿美元的损失担保,摩根大通集团为了给自己仓促之间做出的估价留下足够的犯错误的余地,最后开出最保守的收购价——以每股2美元购买贝尔斯登。所有人都觉得低得不可思议,只有财长保尔森不这样认为,因为从政治角度讲,美国的老百姓对导致美国房市崩溃却仍拿高薪的华尔街银行家们一直怨声载道,如果这次在政府的担保下贝尔斯登的银行家们拿到一个好价位,那听起来岂不是政府用纳税人的钱来救济这些银行家?并且超低的价位会打消其他投行对政府出手救助的期望,迫使它们想办法自救。于是保尔森首肯了每股2美元的购买价。

周日下午5时,翘首等待的贝尔斯登董事会收到了摩根大通集团的正式收购价:每股2美元。所有董事会成员对这一侮辱性的低价义愤填膺,不过这是将公司完整出售,保留一万五千名职员的饭碗,避免申报破产的唯一选择,他们被迫签字同意。

周日晚6时,离最先开盘的东京股市开盘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贝尔斯登被摩根大通集团收购的消息公布于众。

中城维多利亚的公寓里,客人们围在电视机前已经一个小时了,电视台正在进行贝尔斯登被收购的实时转播,屏幕上反复滚动着“从去年的每股159美元到今天的2美元”的字幕。

电视上被采访的几个知名华尔街股票分析师没有一个能理解摩根大通集团给出的每股2美元是如何估算出来的,仅仅是贝尔斯登在中城的总部大楼便价值10亿美元,难道有85年历史的华尔街第五大投行短短几个月已资不抵债?

镜头切换到贝尔斯登总部办公大楼门外,大楼里不断有看上去精疲力竭的职员走出来,记者试图对他们进行实时采访,屡屡遭拒,终于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职员走到镁光灯下。

“我在这里工作了10年,每年奖金中的大部分为贝尔斯登的股票,现在好了,每股2美元,这些年全白干了。”说完他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接着一个交易员模样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气愤地对着摄像机说:“每股2美元,这根本不是两家公司的合并联姻,而是摩根大通集团对贝尔斯登的趁火打劫!”

“没错,这不是结婚,而是强奸!”围在电视机前的客人们也义愤填膺。

林佳玮与理查德面带忧虑,贝尔斯登下面就该轮到莱曼兄弟了。

中城靠近东河的一幢高层公寓楼,刘思皓放下电话,将视线移回到客厅里的电视屏幕上。

他刚与施瓦茨通过电话。他一面看着电视,一面在客厅里激动地来回踱步。

“2美元……2美元……2美元!”他不停地自言自语着。

施瓦茨本人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几天前贝尔斯登的股票还在80美元上下徘徊,前天周五经过震荡后收盘时还在30美元以上,昨天媒体纷传摩根大通集团要出价18美元收购贝尔斯登,一夜间居然变成了2美元,这个接近0的魔法数字有效地向市场表明:贝尔斯登的股票还有微小价值,它没有破产,所以它所有的债权人、交易对家、客户的利益都会得到保障,从而缓解了上周以来市场对贝尔斯登可能破产的恐慌;但另一方面,贝尔斯登股票的持有者——40%的内部员工,60%的外部基金与投资机构——他们手上的股票经过一个周末变得几乎一文不值。这一结果显然是政府在幕后促成的,施瓦茨记得上一次政府介入金融市场救市是1998年俄罗斯货币危机[11]时主持华尔街公司联合救助对冲基金长期资本管理公司[12]。当时施瓦茨自己的基金还鲜为人知,由前所罗门兄弟债券交易主管和多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为合伙人建立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则是那时华尔街的宠儿。就在其如日中天时,俄罗斯货币危机造成的意想不到的市场动荡使其濒临破产,令人担心的是如果其被迫甩卖账上资产来偿还债务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资产价格暴跌,迫使其他公司也不得不清偿债务而造成恶性循环。巴菲特受邀帮助华尔街紧急处理这一危机,当时高盛出来捞底,欲以2.5亿美元的低价买下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几个月前还价值47亿美元的资产,被合伙人拒绝后整个金融市场陷入对其破产后果的恐慌,当时的美联储不得不出面协调其主要债权人统一救市,阻止了一场危机。不过那次政府介入根本无法与这次相比,这次美国财政部、美联储共同出面,并且由美联储亲自出资负担300亿美元的资产损失,这在历史上还没有先例。

刘思皓只从学校图书馆的金融书刊上读到过一些上次救市的背景。他此时关心的则是公司对贝尔斯登的做空到底赚了多少钱,他们去年秋天开始卖空时贝尔斯登的期权对应的股价还在100美元以上,这样他们每股就赚了100美元,他后悔自己上周四加大卖空额的那个单子被安娜给耽误了。哪怕是周五跌到30美元时增加也好啊,他就这样沉浸在兴奋与懊悔中。

正踱着步,他的手机响了,是安娜打来的。

“思皓,我看到贝尔斯登的消息了,对不起,都怪我周四那天的疏忽。”

“不用说了,其实周五跌到30美元时我还可以增加卖空,谁会想到它一夜间变成了2美元,反正我们这次赚了一大笔。”

“祝贺你,又为公司挣了钱。”安娜说着话,语气仍很沮丧,“要不是我本来会挣得更多。”

“安娜,我说了,别想了。你现在在干吗?”

“我在公司里加班,将功补过。”安娜可怜兮兮地说。

“你回家吧,今天是周末,以后加班的时候还多着哪。”

“以后?我哪有以后,到现在还是实习生,按小时拿钱,下星期我的试用期就到期了。”

她的话提醒了刘思皓,这周人事经理来找过他讨论安娜转正的事,3个月来根据刘思皓自己的观察与其他同事的反馈,安娜能力一般,性格却很浮躁,经常出错,特别是周四那个错误连老板施瓦茨都知道了。但她来这里时间还短,工作还算卖力,也许以后还可以改进,关键是如果让她走人,自己以后就见不到她了,刘思皓很犹豫。

“你吃晚饭了吗?”电话另一头的安娜感觉到了刘思皓的迟疑,知趣地转成轻松话题。

“还没有。”

“你的琪儿呢?她不在你那里?”

“我最近周末总是很忙,我俩见面不多。”

“我也还没吃晚饭,现在就回公寓,想不想到我那里一起吃晚饭?”

“这……”刘思皓对于安娜的大胆邀请没有思想准备,这个邀请确实很有诱惑力,可是他这些天还未想好如何处理与安娜越来越近的关系,“贝尔斯登之后便是莱曼兄弟,他们后天出季度报告,我晚上得写一份报告明早交给施瓦茨,改日行吗?”

“那你下周哪天有空?”安娜追问。

“下周……可能周三或周四吧。”刘思皓搪塞着。

“那你周三下班后过来吧,那天是我的生日。”安娜步步紧逼。

“这么巧?好,我尽量吧。”刘思皓犹豫地回答。

第54章 焦点

2008年3月17日,星期一,曼哈顿时代广场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31层。

天刚蒙蒙亮,匆匆走进办公室的林佳玮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她脱掉大衣,一面伸手打开桌上的彭博终端,一面低头看表:6点30分,亚洲的股票市场已经收盘。

眼前屏幕上显示的所有数字均为红色,数字旁边的趋势箭头均为下降。左面屏幕上显示东京的Nikkei指数比开盘时跌了近4%,右面屏幕上显示莱曼兄弟的股票期货价格比上周五跌了20%,预示着3小时后美国股市开盘时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的走向。

林佳玮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她需要一大杯浓茶清醒一下睡眠不足的大脑。与自己共用一间办公室的男同事——海伦的另一个助手——正从门口走进来,俩人点点头,能看见彼此眼睛里的血丝。走到门口,她看到隔壁办公室老板海伦正坐在那里紧盯着眼前的屏幕,他们三个人昨天一直加班到夜里12点。

莱曼兄弟的指挥中心今天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各办公室都已相继亮起灯,连在走廊里坐着的秘书们都比平时早到了1小时。不远处总裁迪克的办公室双门紧闭,听说正在亚洲参加会议的迪克周末改变了行程,昨晚已连夜飞回美国,难道他已经到办公室了?

正想着那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元首迪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身边站着戴着金边眼镜的首席运营官约克森,两人表情严峻。莱曼兄弟的股票上星期随着贝尔斯登一路下跌,到了上周五收盘时跌到了每股39美元,比年初时的每股60美元跌了35%,比10个月前的历史最高点82美元跌了52%。市场风云突变,速度之快影响着投资者对华尔街投行的信心,而这信心从投行贝尔斯登那里遭到了重创,其股票几天之内从80美元变成被购买时的只有2美元,拥有85年历史的华尔街第五大投行一个周末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华尔街投行中市值排第四位的莱曼兄弟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已收盘的亚洲市场有传言称东南亚最大的银行DBS纽约时间昨夜宣布停止与莱曼兄弟做任何新的交易,刚开盘不久的欧洲市场则传言荷兰最大的银行ING将中断与华尔街其余四大投行的交易。

7时30分,海伦被约克森叫到迪克的总裁办公室,美国财政部长办公室秘书刚来过电话,15分钟后财长保尔森要亲自与迪克通话。迪克需要向财长保证莱曼兄弟预计明天公布的公司2008年第一季度营运盈利数字一切正常,以消除政府对莱曼兄弟生存性的担心。

海伦将昨晚与林佳玮等助手一起计算出来的几组数字以最简练的语言概括,汇报给面前的总裁迪克与运营官约克森。

“很好,明天就看你的了。”迪克看了一眼身边的副手约克森,对眼前的新财务官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不错,今天你再在细节上多准备一下,明天一定不能出错。”约克森嘱咐刚为自己在元首面前挣了面子的手下。

“是。”海伦汇报完毕退出了总裁办公室,约克森也随后离开,剩下迪克一个人坐在电话机前等待财长的电话。

迪克与保尔森是老相识了,华尔街投行现任总裁中任期最长的迪克与在2001~2006年间担任高盛总裁的保尔森曾是对头。通常来讲,对手之间一般既互相攻击,又彼此敬佩,而迪克与保尔森之间只有前者。两人虽然各自统领华尔街历史悠久的投行,却鲜有共同之处。保尔森属于华尔街的“绅士俱乐部”——常春藤名校毕业外加出自高盛传统的购并咨询业务领域的银行家,每天接触的人都是美国商界与政界的头面人物;而毕业于一般大学出自于喧闹嘈杂的债券交易台的迪克每天接触的是盈利与亏损的交易数字。在保尔森的眼中,迪克这样的交易员在华尔街不但算不上绅士,简直就是蛮横的“强盗”,20年前在莱曼兄弟内部,迪克和其老板带领下的一群“强盗”债券交易员将当时自己哈佛商学院的师兄、现黑石集团总裁和其老板带领下的“绅士”银行家们赶出了莱曼兄弟,导致后来迪克成了莱曼兄弟说一不二的元首。

两人只有一点相同:他们从学校毕业后几十年都只任职于一家华尔街投行。这也是迪克最担心的,保尔森虽然已不再任职于高盛,但他对高盛的感情与忠心丝毫不亚于迪克对自己的莱曼兄弟。在任职高盛总裁期间未能将迪克的莱曼兄弟击败的财长保尔森这次会不会公报私仇,借着此时莱曼兄弟最脆弱的时候替高盛除掉这一与之竞争了上百年的主要对手?

看着眼前的电话机,迪克思考着一会儿与保尔森说什么,他知道自己通话时一定要冷静,自己的前对手现在代表政府,政府并不希望华尔街历史最悠久的投行破产,这次不是他们个人,而是政府与莱曼兄弟的对话,他要尽力与保尔森合作,只要能保住公司,他可以放低姿态,同时他也要防范保尔森代表的政府一方像对待贝尔斯登一样强迫莱曼兄弟让别人吞并。

电话终于响了,电话另一头不仅有保尔森,还有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不知是保尔森本人觉得单独与以前的老对手通话有些尴尬,还是眼前事态的严重性,他临时要求伯南克一起加入通话。周末美国财政部与美联储联合救助贝尔斯登的行动已经引起许多政府官员的强烈反对,部分官员与经济学家表示财政部与美联储的这一举动将造成“道德风险”:美联储纽约银行仁慈的介入救援将鼓励华尔街各金融机构今后进行更高风险的操作,因为他们觉得一旦出事反正政府会出来救援。与此同时,今年是美国总统的选举年,被布什总统任命为财长的保尔森本人是共和党党员,他主持的救助贝尔斯登的行动很可能被选民认为是共和党政府用普通纳税人的钱来救援华尔街那些在普通美国人眼中已经腰缠万贯却仍然贪婪无比的银行家们。

尽管怀有强烈的个人反感,但保尔森也不得不直接与迪克通话,他要让迪克清楚政府不会像救援贝尔斯登一样救助莱曼兄弟,同时他要代表政府尽力帮助莱曼兄弟,因为如果莱曼兄弟破产,其对金融市场的冲击远非比它规模小得多的贝尔斯登可比。

9时30分,纽约股票市场开盘,莱曼兄弟的股票开盘价仅为25美元,比上周五收盘时跌了35%,已低于贝尔斯登被收购前最后收盘时的30美元。莱曼兄弟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两万八千名职员此刻心里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难道莱曼兄弟真的要遭受与贝尔斯登一样的命运?

与此同时,在距离莱曼兄弟总部仅有一个街区的一幢办公大楼的第29层,占据楼层一角的是一家新成立不久的对冲基金公司,公司的所有15名职员今天早晨一上班便与莱曼兄弟的职员们一样紧盯着眼前的彭博终端。随着莱曼兄弟股票开盘后自由落体式的直线下跌,职员们干脆走到过道电视屏幕前,看着CNBC电视台的转播评论。这些人中为首的三个人,中间的小个子犹太人两个眼珠睁得正大,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印度人和另一个谢顶的犹太人。这里就是去年11月份从莱曼兄弟分离出去的那家对冲基金公司。

上午10时,开盘后短短30分钟内莱曼兄弟的股价已跌至20美元。站立在屏幕前的职员们一个个面色铁青,他们中大多数为前莱曼兄弟雇员,与现莱曼兄弟职员一样手中还有没卖掉的大量公司股票,更重要的是对冲基金成立3个月以来5亿美元的筹款目标一直未能实现,利文与几个高管自掏腰包先凑齐8000万美元,但接下来只筹到区区7000万美元,直到两个星期前美国中部的一家巨型养老保险基金同意下星期投入3.5亿美元,可是随着贝尔斯登陷入危机,养老保险基金在投资合同签字前增加了一项条款:其3.5亿美元必须与莱曼兄弟许诺匹配的那5亿美元同时注入。如果这周莱曼兄弟不存在了,这种市场条件下对冲基金将无法自己筹到款,只能跟着倒闭。

苏世文也站在电视屏幕前,他是利文的对冲基金第15名雇员,今天第一天来报到上班。1月初突然被泰德尔裁员后,加入华尔街失业大军的苏世文在纽约大街上没有目标地流浪,多亏了琪儿的那条信息,他猜测利文的对冲基金可能正在招人,与原来的老板桑杰夫联系,争取到了面试的机会。利文的对冲基金正急需像苏世文这样熟悉次贷模型的莱曼兄弟以前的旧部。在这里他被许诺的薪金与奖金总额比泰德尔少了三分之一,不过他很满足,这个时候能有个工作已是万幸了。

“见鬼,上班的第一天怎么又遇上了这种场面。”苏世文自言自语。

眼前的情景让苏世文联想起去年6月第一天去泰德尔上班,当时是贝尔斯登下面的两个对冲基金陷入危机,那天正是整个华尔街市场波动的开始,现在它们的母公司贝尔斯登已不存在了,而今天自己第一天来莱曼兄弟的对冲基金上班,莱曼兄弟自己正陷入危机。他无心再看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到了下午,市场忽然转向,股市收盘时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稳定在每股32美元。据说新加坡星展银行出来辟谣说它们并没有停止与莱曼兄弟的交易,又据说同样于明天公布2008年第一季度财报的高盛盈利数字会比预计的好,估计莱曼兄弟的盈利数字也不会太糟糕。

苏世文与紧张了一天的其他职员一样长出了一口气。精神放松下来,他想给正在莱曼兄弟“总指挥部”第一线的小姨子林佳玮发个邮件问问明天莱曼兄弟的数字到底会怎样,想想又觉得不妥,自己就别给她添乱了。他倒是得当面向琪儿致谢。

下午4时,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17层。随着股市收盘时公司股票的反弹,理查德焦虑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作为公司的部门主管之一,他知道今天发生的只是周末贝尔斯登事件后的余波,明天才是关键。华尔街的投行模式一百多年以来一直靠的是两条:资本市场投资者的信心,投行自己的盈利数字。前者现在已经降到自1930年经济大萧条后历史的最低点,而后者是硬数字,决定了莱曼兄弟这次能否生存。

现在公司内外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31层的公司首席财务官海伦身上。理查德此刻不禁有些钦佩这个与自己竞争了好几年的女性对手,按照华尔街的惯例,上市公司每个季度的财政数字公布的同时公司的首席财务官要举行例行的电话会议,她在明天的会上要面对投资者解释公司第一季度的运营数字及对年度盈利的预测,现场回答投资者的问题,她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会决定拥有158年历史的莱曼兄弟这次能否躲过此劫。

“佳玮现在肩上的压力不比她的老板轻。”理查德又想到林佳玮,他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了。两人的冷战状态昨天在维多利亚安排的“巧遇”下有了解冻迹象,他不能再因为莽撞而破坏了这来之不易的进展,得好好想想怎么帮她减压。

“凯莉!”他招呼坐在门外的秘书进来帮他出出主意。

傍晚来临。楼上第31层,莱曼兄弟全球指挥中心。早晨紧张的空气到现在稍有缓和,往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秘书已陆续下班,而今天谁都没走,大家都主动留下来为海伦和她的两个助手帮忙。总裁迪克在运营官约克森的劝说下刚刚离开,回家补觉去了,他昨天在飞机上度过了15个小时,下飞机后晚上只睡了4个小时,公司需要他明天以最好的状态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迪克临走时将自己的两个秘书也调给了海伦。

明天的主角,莱曼兄弟新上任仅几个月的首席财务官海伦此时正在自己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演习着第二天电话会议的讲稿。在外人看来,第一次代表公司面对投资者便赶上了这种危急时刻的海伦一定很紧张,其实对海伦来说,这正是她进华尔街以来一直等待的时刻,这是她表现自己的最佳机会。她身边坐着上司约克森亲自督战,她的面前摆放着这几天林佳玮和另一个助手为她准备的公司几大部门的营业额与利润的详细数字,以及各种统计汇总。她不时叫林佳玮进来询问一些具体细节,同时公司的公关部门总经理和前财政部门的资深职员专门被叫来,帮助她模拟明天投资者可能会询问的各种刁钻问题。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晚七点半,秘书们送来了从公司餐厅预订的晚餐,看着面前那好看不好吃的美式西餐,林佳玮根本没有胃口,连续几天没睡好觉,承受压力过大的她只想吃点儿可口的东西。她连叉子都未动便回到计算机前继续工作,过了几分钟,她桌上的电话响了,门外帮忙的秘书抢着为她接了电话,又过了几分钟,秘书拿着一包印有中文字样的外卖走进来放到她的桌上。

“给我的?”林佳玮好奇地打开口袋,一股熟悉的香味儿扑鼻而来,盒子里是重庆辣子鸡、白米饭,居然还有一小碗面条!她顿时觉得肚子真有些饿了。

林佳玮走到门口,“这是谁为我订的?”

走廊里几个秘书面面相觑,都摇摇头。

到底会是谁订的?她想不出来,拿起筷子,吃了再说。

过了半个小时,理查德发来了一份邮件,只有一行字:“尽早回家休息。”

难道会是他?可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这些?林佳玮发邮件问了一句,理查德却不回了。

晚上10点钟。其他人都已陆续离开,林佳玮还在为老板海伦检查最后一个数字。也许是这几天太累了,也许是吃完晚饭犯困,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不听使唤,怎么也算不清楚。

此时邮箱里发来一份新邮件,又是理查德。

“你还在那里?”

“嗯。有个数没算清楚。”

“回去休息吧,明早来早一点,脑子清醒。”

“好吧,我再试一次,马上就走。”

“我在楼下后门等你。”

“不用……好吧。”

林佳玮提起精神重新计算,奇怪,这次很快就算对了,她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出了专用电梯,林佳玮看到后门外理查德正在那里踱步,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羊绒衫,她心里暖融融的。

“理查德,你还真的天天穿着它?”

“当然。”理查德看见她露出那熟悉的笑容。

“那你也得在外面穿件大衣,外面太冷了,你会感冒的。”林佳玮扣紧自己大衣的纽扣。

“没事,我有,我现在不冷。”理查德指指胳膊上搭着的大衣,“走吧,赶紧回家,我为你叫辆出租车。”

“不用,我走回去,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就5条街。”

“哦,那我送你。”

“好吧。”林佳玮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着,绕过办公楼便是第七大道,走到人行横道前时像上次一样遇上了红灯,两人停下脚步沉默下来。理查德看着林佳玮,几秒钟过去了,林佳玮没有像上次那样自己抢先过马路,而是与理查德站在那里一起耐心等待。

“记得这个地方吧?”理查德打破了沉默。

“当然。”林佳玮看了一眼马路斜对面那家“哈德逊”饮食店的黄色标志。

“我们去喝杯茶吧,只用10分钟。”

林佳玮没有说话。

红灯终于变成了绿灯,下马路牙子时理查德顺势一手扶住林佳玮的胳膊,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一直扶着她走过马路,到了店门口才不甘心地放开,殷勤地为她拉开门。

“你坐下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很快,理查德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走到林佳玮身旁坐下。

“这里还卖绿茶?”林佳玮喝了一口茶,淡淡的,很香。

“对。”理查德笑着也喝了一口,“这茶很香,是吧?”

“你改喝茶了?”

“我现在咖啡和茶都喝,这茶虽然是你们中国发明的,但美国现在可是世界上最大的茶叶消费国。”

“真的?”林佳玮看着对面理查德喝茶的样子,“今晚的中餐是你给我订的吧?”

“对。”理查德便喝边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子鸡?”

“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吃中餐那次你点了那道菜,说是你最喜欢的,菜名里有你家乡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庆重?”

“反了,顺序反了,什么庆重啊?还青虫呢,应该是重庆,重庆辣子鸡。”林佳玮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他居然还记得两人6年前吃的中餐,真难得。

“佳玮,好久没看见你这么开心了。”

“切,谁说我不开心了?我一直很开心的。”林佳玮看着眼前穿着羊绒衫的理查德,这件当年花了自己3个月午餐费的羊绒衫他穿着还真挺合适的。

“呵呵,没别的意思,我是指你最近工作上压力一定很大。”

“嗯,我知道。”林佳玮心想这个男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细心。

“对了,来,祝贺你年初荣升高级副总裁!”理查德拿起自己的杯子与林佳玮的碰了一下。

“谢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庆祝,还不知道明天公司能否过这一关,你怎么还乐呵呵的?公司的股票跌了这么多你这个主管经理个人肯定损失不少吧?”

“现在不提这个,你需要放松。”

“我没事儿。其实你们做股票的业绩不错,是我们的债券将公司拉下了水。”

“当然,我们股票发行部与购并咨询部今年在这种市场条件下仍然保持正增长,那帮做债券的家伙第一季度到底给公司亏了多少钱?”

“我不能说,你明早就知道了。我最大的忧虑是公司这两年在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上借了很多钱,导致我们的杠杆比例过高。”

“哼,这两大块都是我们的元首和你老板的靠山,那个管家约克森一手促成的!”

“嘘,你小点声。”林佳玮看了看四周。

“他们俩都是债券交易员出身,冒险是他们的本性。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你得回去休息。”

两人走到门口,理查德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出门时撞到的那个爱德华吧?”

“你那个开面包车上下班的校友?”

“对,我敢肯定他的基金正在做空我们公司。”

“嗯,我听海伦说迪克最近一直在向政府请求遏止这些卖空基金的趁火打劫行为。”

“他们不只是趁火打劫,我现在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记得爱德华临走时跟我说了一句‘离开莱曼去找一家基金’,我当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他们基金那时就开始做空我们公司了。”

“嗯,我也想起来了,从他那句话判断他们不止卖空我们一家投行。”

“对,你真聪明。”理查德看着林佳玮,“他们这是蓄谋已久。”

“我一直纳闷儿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们与贝尔斯登一直运营正常,没有发布过任何坏消息,可是股票却每天波动那么大,这些基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影响比他们规模大得多得多的投行的股票?”

“他们利用市场上现在投资者一有风吹草动就撤资的恐惧心理,带头中断与我们莱曼兄弟的交易,在市场上造成对我们公司的信任危机,同时大量购买我们公司的CDS破产保险,直接卖空我们的股票。”

“好厉害,三管齐下。听说还有的基金在市场上散布对莱曼兄弟不利的各种谣言。”

“没错。不过我这个校友爱德华还不至于做那样上不了台面的事。”

“你说得我越来越冷了。”林佳玮站在那里打了一个哆嗦。

“噢,对不起,我怎么又说起这些来了,以后再慢慢说。”

“但愿还能有以后。”林佳玮心情又沉重起来。

“我们当然能有以后。”理查德急忙纠正林佳玮。

“我是指我们公司。”

“我也是,哈哈。走吧,我送你回去。”

3月18日,星期二,纽约时间上午10点整,伦敦时间下午4点,香港时间晚上10点,决定莱曼兄弟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之前临近纽约股市开盘时,莱曼兄弟正式对外公布2008年第一季度主要运营盈亏数字,总利润虽然比上一年度减少了57%,但结果仍然大大好于华尔街分析师们之前的预测。

莱曼兄弟总部大楼第31层主会议室,一身黑色套裙的海伦坐到居中的座位上,她看了一眼眼前的麦克风,深吸一口气,向周围工作人员示意她已准备好了。

“莱曼兄弟公司2008年第一季度在极度困难的市场条件下,仍然取得了不俗的业绩:公司总营业额为35亿美元,纯利润4.89亿美元。具体来说,公司的股票发行与购并咨询部营业额为8.67亿美元,比去年同期增长了2%;债券交易部营业额为2.6亿美元,比去年同期减少了85%……”

她略显沙哑的嗓音平稳地叙述着莱曼兄弟各部门的详细盈亏数字以及运营的详细情况。之后电话发布会进入问答阶段,她自信平稳的语调、详尽而坦诚的陈述方式看起来赢得了电话另一端上百名华尔街股票分析师们的赞许,随着她回答一个个提问,莱曼兄弟的股票开始直线上升,待到她45分钟的电话发布会结束时,公司的股票从昨天收盘时的每股32美元暴涨至46美元,且一直稳定到当天股市收盘,45%的涨幅创下了莱曼兄弟自1994年股票上市以来单日涨幅的最高纪录。

海伦走出会议室时,整个31层指挥中心的所有职员在总裁迪克、运营总管约克森的带领下全体起立向她鼓掌致敬,像是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

楼下4层莱曼兄弟交易大厅的会议室里,理查德与其他部门主管正通过闭路电视观看对楼上31层的实况转播,众人都长舒一口气。

“她要是在那里再多讲几分钟就更好了,每多讲一分钟,我账户上的公司股票就多涨100万。”一个交易台总管半开着玩笑。

莱曼兄弟没有重蹈贝尔斯登的覆辙,公司被保住了,至少暂时是这样。

第55章 真相

“你们的研究结果怎么样?莱曼兄弟为何今天还在运营?

周三早晨,对冲基金斯普林山基金的创始人爱德华将双肩背挎包扔到办公室后立即走入隔壁的会议室,他手下的5个分析师已等候在那里,他一边问问题一边在长条桌上首的座位上落座,随手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放在桌上。

虽然身在纽约华尔街,斯普林山基金的公司文化更像是加州硅谷的高科技新兴公司,没有着装要求,甚至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爱德华的对冲基金现在管理着55亿美元的资金,公司的职员除去后台支持的十几个人,便是负责投资分析的分析师,算上他自己共有11名分析师,眼前坐着的这5名便占据了一半,可见爱德华对做空华尔街投行的重视程度。他们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做空贝尔斯登与莱曼兄弟的行动至本周一时本来将大功告成:上周末贝尔斯登被低价兼并,本周一市场对莱曼兄弟可能将遭受同样命运产生的恐慌已将其股票推向崩溃的边缘。没想到昨天上午莱曼兄弟发生了惊天大逆转,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博得了市场投资者的信任,斯普林山基金眼看到手的几亿美元的做空利润泡了汤。昨天早晨爱德华本人还在加州,他前一天晚上刚结束与西部一个重要客户的面谈,乘最早一班飞机赶回纽约时已是下午,错过了上午莱曼兄弟的电话发布会,只好召集自己的分析师今天一早开会讨论对策。

“爱德华,这次我们运气不好,莱曼兄弟恰巧在这个时候公布了一份比市场预计好得多的第一季度盈亏数字。”坐在左侧的一个白人小伙子边说边忍不住打哈欠,他的上身套了一件皱皱巴巴的长袖T恤衫,估计是早晨出门时顺手穿上的,老板很久没这么早召集会议了。

“那个新上任的首席财务官在发布会上陈述得天衣无缝,赢得了投资者的信任。”坐在另一侧的一个分析师补充道。

“这个新上任的首席财务官是什么背景?”爱德华那张娃娃脸使得他看上去只有30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至少10岁,加上他每日随便的装束,说起话来也没有华尔街基金老板的那种威严劲儿,反而更能激发手下分析师的创造力。

“好莱坞演员。”一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分析师回答。

他的回答博得大家哄堂大笑,刚才屋里的紧张气氛顿时有所缓和。

“我是认真的。”那个年轻分析师说着将自己昨晚加班做好的演示文稿投影到对面的大屏幕上,文稿的第一页是《纽约时报》前不久冠以海伦“华尔街最有权力的女人”名称时那张照片,照片上海伦正步出一部豪华加长轿车,精心养护的金发下那张漂亮的面孔充满自信,手里提着时髦手袋,黑色高级时装裙的下摆很短,露出一双修长的玉腿。

“她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常年与枯燥数字打交道的那些华尔街投行首席财务官。”爱德华说道。

“对,她更像是好莱坞走红地毯的女明星。”那个年轻分析师得到老板的首肯,得意地补充道。

“她的裙子好像比那些明星还短……”另一个分析师开起了玩笑,马上遭到爱德华严厉的一瞥,不敢再说下去。在座的5个分析师中有一名女性,他意识到开这种玩笑很不合适。

“她的背景是专项公司税法的律师,”年轻分析师将屏幕上的演示文稿翻到下一页,“哈佛本科,纽约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进入律师事务所,5年后跳槽到莱曼兄弟,很快升到负责对冲基金业务的部门主管,6个月前被提升为……”

“一个从事公司税法的律师怎么可能在几个月内便熟悉莱曼兄弟那些复杂的金融产品和那些详细数字?”爱德华打断年轻分析师的陈述,开始提出新问题。

几个分析师一时回答不上来。

“把她昨天发布会上的录音再放一遍。”爱德华吩咐道。

众人听了一遍会议录音,除了感叹海伦的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没有听出什么门道。

“我忽然觉得有个问题。”坐在几个分析师中间一直未发言的那个女分析师开了口,她从笔记本电脑中调出会议录音的文本文件显示在屏幕上,“大家注意一下这位财务官的发言稿中与莱曼盈亏数字相关的几个形容词,她用了多少次‘伟大’?多少次‘坚固’?”

“‘伟大’出现了15次!”

“‘坚固’用了23次!”

“‘挑战的’5次。”

“‘困难的’只出现了1次!”

爱德华赞赏地看了一眼细心的女分析师,“她的演讲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对,我计算了一下,莱曼账上的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根本不值她所说的300亿美元,这些资产现在在市场上不流通,他们肯定是用当时市场最高时的买进价计算的价值。”另一个分析师接着说。

“她对莱曼兄弟仍然高得离谱的杠杆——1∶32的资金与贷款比只字未提,一旦他们不得不对那些资产重新估价,他们自己的资金根本填补不上账上的损失。”又一个分析师补充道。

爱德华与手下的分析师们讨论后得出的结论是:莱曼兄弟的资产配置与运营模式并不比贝尔斯登强多少,他们只是暂时躲过了这一劫。爱德华的对冲基金决定继续做空莱曼兄弟,这次为了确保成功,他们需要给莱曼兄弟致命一击。

周三下午接近5点,对冲基金施瓦茨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忙碌了一天,刘思皓此刻关着门坐在办公室里紧锁着双眉,心里乱得很。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公司对贝尔斯登股票的做空终于等来了成果,莱曼兄弟正在朝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刚刚得知自己的老板伊万今天离开了公司,有人说他是主动辞职,因为年初拿到的红利足够他另起炉灶,也有人说他是被施瓦茨副走的,因为施瓦茨一直顾忌他功高盖主。刘思皓此时无暇细想这些,他个人的事马上得有个了断。

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到桌上那个精巧的镜框,黑白照片上抱着小提琴的琪儿正在看着自己,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四年前在波士顿初次见面时舞台上那个红衣少女,长岛感恩节的夜晚两人依偎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茱莉亚学院电梯里两人的初吻……刘思皓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片,纸片上那行娟秀的小字已有些褪色,这是四年前两人初次见面分手时琪儿写给他的电子信箱地址,他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刘思皓看着那张纸片心乱如麻,真的要分手,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下不了狠心。

“砰砰砰”,外面有人敲门。

刘思皓慢慢抬起头,门外站着安娜,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

见刘思皓面无表情,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安娜指着腕上的手表,又向刘思皓伸出一个食指,提醒他离下班后去为她过生日还有一个小时。

刘思皓点点头。看着安娜从门口消失,他拿起桌上的镜框与那张纸片摆在一起,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一个信封,将信封放进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他深吸一口气,从电脑里调出昨晚想了半夜写给琪儿的那封提出分手的邮件,但他的手指放在鼠标上就是按不下去。

琪儿与自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刘思皓需要的是仰视自己,能时刻让自己感觉像个男人的女孩,也许安娜更合适,她不仅善解人意,而且成熟性感。既然现在想与安娜在一起,就得先告诉琪儿,否则良心不安。刘思皓看着眼前的屏幕,自己已是个基金经理,以后还要做很多重大决定,不能这样犹豫不决。

他咬了咬牙,终于按下了鼠标。

刘思皓呆坐在座位上,奇怪的是邮件发出后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越想越后悔,难道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更加感到烦躁不安。

“砰砰”,门口又有人敲门。

“等会儿!”

“砰砰”,敲门还在继续。

“催什么催?”刘思皓抬起头望向门外。

玻璃门外站着的不是安娜,而是组里的秘书。

刘思皓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挥手让秘书进来。

“思皓,对不起打扰你了,你的客人已在会议室等你半天了。”

“噢,我差点儿给忘了。”刘思皓看看手表,“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

刘思皓整了整胸前的领带,走向走廊另一端的会议室。他今天与安娜一起离开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好友周翰庭夫妇今天从加州飞波士顿途经纽约,两人已三年多未见面,昨天约好在刘思皓的公司见面。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周翰庭作为“脸谱”公司的第一批雇员,手中还未上市的公司原始股票市值已达几千万美元,夫妇两人想卖掉一部分股票投资高科技以外的领域以分散风险,刘思皓想顺便向好友推荐自己的基金。

进入会议室,里面正等候的两人站起身。刘思皓迈步上前与周翰庭紧紧拥抱。

“你小子没怎么变。”刘思皓端详着穿着T恤衫牛仔裤依然瘦瘦的周翰庭。

“你可是变了不少。”周翰庭一边看着刘思皓,一边介绍身旁的金发妻子。

“坐下慢慢聊。”三人落座后刘思皓半开玩笑地说:“以前见你们俩在校园里手牵手还挺羡慕,翰庭,你真不够意思,怎么结婚时不邀请我做伴郎?”

“我们刚回香港我父母那里办的婚事,这次是去波士顿见她的父母。再说你这个大基金经理现在这么忙,我们哪敢惊动你。”

“哈,我算什么大基金经理,就算是经理管理的钱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富人的。”

“我算什么富人?那些股票只是纸上的钱而已。”

“你卖了不就变成真的钱了。今天我们老总施瓦茨不在,我想让你见见其他几个经理,他们在投资上都很有经验,会把你的钱管好的。”

“当然,这个我们相信,你们基金现在可是名声在外,你看我今天连律师都带来了,我妻子刚从法学院毕业。不过我们不急,这么久不见先叙叙旧。”

“是啊,翰庭。当年你教了我很多音乐知识,现在得传授一下挣到上亿美元的秘诀。”刘思皓继续开着玩笑,“说实话,我在达特茅斯时就钦佩你,当时很多人都想转到经济系进华尔街,而你却一直坚持读工程系,后来居然又从那么好的麻省理工学院辍学去这家硅谷小公司。”

“那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呗?我们去波士顿的飞机晚点起飞,改到9点钟了。”周翰庭的金发妻子提醒丈夫。

“对呀,思皓,我们一会儿一起吃个便饭慢慢聊。”

“晚饭……”刘思皓皱起了眉头,“今天不巧,我今晚约好了给人过生日。”

“过生日?哈哈,琪儿今天的生日?早听翰石说你打败了他,你和琪儿在一起至少3年了吧?”

“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什么时候?”

“今天。”刘思皓脸色暗了下来,“确切地说就在几分钟前,我给她发去了分手的邮件。”

“怎么回事?”周翰庭也收起了笑容,“那你今晚给谁过生日?”

“安娜。”

“哪个安娜?”周翰庭的妻子也关注起来。

“她也是达特茅斯的,经济系比我高一届,你们两个可能还认识。”

“她呀?何止是认识。”周翰庭妻子的神情里明显有一丝不屑。

“怎么回事?”刘思皓与周翰庭都转向她。

“我曾经跟她一个宿舍楼,还参加过同一个俱乐部,她在学校时可是有名的交际花,交过无数男友,毕业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进了华尔街,听说每进一个公司不到一年就会被赶走。”

“她现在有男友吗?”

“男友?她刚离婚。”

“啊?”刘思皓大吃一惊,“可是她工作挺卖力的,背景看着也不错,去年刚从杜克大学拿到MBA。”

“工作卖力?呵呵,那是做给你看的吧。她一直找不到长期工作,不知怎么混进了商学院,她连本科都勉强毕业,听说商学院她根本就没毕业。”

刘思皓脸色更加难看,他向两人讲述了与安娜认识的经过。

“她可能是在利用你。”周翰庭与妻子听完后都肯定地表示。

刘思皓还是不愿相信,他想了想,拨起面前长方桌上的电话,“我是刘思皓。”

“思皓,什么事?”电话另一头传来人事经理的声音。

“安娜的背景后来你们去调查了吗?”

“没有,你不是说不用了吗?”

“那么你那里有没有她生日的记录?”刘思皓急切地问。

“我查一下,应该有,记得我们复印过她的驾驶执照……找到了,8月5日。”

“知道了,谢谢,请你们立即停止安娜的转正手续,我明天再解释。”刘思皓放下电话,沮丧地转向好友周翰庭夫妇,“她果然在骗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骗我去她公寓。”

“你们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从法理上讲为达到目的作为下属她还可以控告你性骚扰。”周翰庭的妻子担心地问。

“不会吧?我与她什么都没做过,只喝过一次酒,拉了一下手。今天幸亏先见了你们,不然今晚……”刘思皓愧疚地说,“我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错误,你们要是再早来一步就好了,我已经将给琪儿的邮件发出去了。”

“你刚才说几分钟之前刚发出去对吧?”周翰庭腾地站了起来,“快去找她!也许她还没来得及看。”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刘思皓跑出了会议室。

刘思皓在茱莉亚学院学生宿舍楼前下了出租车,他看看手表,这个时候琪儿应该在宿舍里。趁着保安不注意,他混入了电梯。

门里探出一张熟悉的洋娃娃脸,“刘思皓?好久不见你来了。”

“琪儿呢?”刘思皓边问边喘着粗气。

“不知道。”

“我能进来吗?”

蜜雪儿打开门,将刘思皓让进房间。

刘思皓向琪儿床边书桌上望去,那上面的笔记本电脑还未合上,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蜜雪儿,琪儿刚离开,对吧?”

“嗯,她今天本来好好的,上课回来查完邮件后像变了一个人,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是琪儿最好的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告诉我吧,求求你啦!”

“她回家了。你们俩最近怎么回事啊?”

刘思皓已跑出了门。

中央公园西大道与65街交界的一幢大理石公寓楼门厅里,刘思皓正在央求门房呼叫住在8层的琪儿。

“她说不想见你,让你离开。”

“告诉她,她不下来见我我就等在这里不走。”

“你坐下等着吧,她过一会儿下来。”

大概10分钟之后,电梯里走出一个30多岁颇具艺术家气质的东方女子,竖起的衬衫领子则让人觉得不易接近。

“你就是刘思皓吧。”

“您……噢,您是琪儿的妈妈吧?阿姨您好。”

刘思皓本能地伸出手,可是见侯心娜没有与他握手的意思,只好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尴尬地站在那里。

“本来我一直是不想见你的,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把我们琪儿气成现在这样。”

“阿姨您消消气,都是我昏了头,我特意跑来向琪儿认错。您要不坐下来聊?”刘思皓指了指门厅另一侧的沙发。

“我马上还有事。见你只是想告诉你,琪儿不会再见你了,你赶紧走吧。”侯心娜转身欲走。

“阿姨,我一定得亲眼见到琪儿,当面向她解释。”刘思皓坚决地说,“她要是不下来我就等在这里不走。”

侯心娜转回身,“哎哟,还耍起蛮来了,你不走我就让门房把你轰出去。”

“阿姨,看在我和琪儿好了三年多的份儿上,你就让我见她一面,就算是最后一次。”刘思皓恳求道。

“刘思皓,我早就对琪儿说你和他那个爸当年没什么两样,今天终于证明了我的话。不过你还算诚实,没有脚踏两条船。”

“我是上了那个女孩的当,但我们俩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得向琪儿解释清楚,即使她不原谅我。”刘思皓仍不放弃。

侯心娜停顿了一下,转换了口气,“你真的喜欢琪儿?”

“当然。”刘思皓看到了一丝曙光。

“学音乐讲究的是心要静,她离期末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大三是最关键的一年,你可能听她说过我当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就是大三时退的学。”

“您的意思……”

“你若真喜欢她,答应我放假前别再打扰她。”

“这……好,阿姨我答应您。我今晚给她发邮件解释清楚,您转告琪儿让她专心学习,我会一直等着她考完试,到时我再来找她。”

第56章 重击

2008年冬天就这样过去了,纽约曼哈顿的4月春暖花开,时代广场上更加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广场上拍照、漫步。离广场不远处莱曼兄弟的总部大楼里,气氛却并不轻松。

总裁迪克和第31层指挥部里的参谋们知道公司的根本问题——高杠杆与不流通资产并未解决,在现在的市场条件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注入新的资金,这不但能在市场波动时保障公司的正常运行,还能够通过新投资者增加市场对公司的信心。3月份的第一季度数字公布后,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暂时平稳下来,此时正是筹集资金的有利时机。

然而这种时候华尔街的金融公司人人自危,谁还有能力投资莱曼兄弟?去年夏天次贷危机开始以来华尔街剩下的四家独立投行中,只有莱曼兄弟和高盛未注入新的资金,美林与摩根士丹利以及花旗集团等综合银行去年年底相继从几家巨型海外投资基金筹到了新的资金。莱曼兄弟当时尚未意识到今日的危机,错过了获得海外投资的机会,由于今年市场的进一步恶化,这些基金去年年底以来投资损失惨重,他们已不可能再向华尔街注入新的资金。

参谋们建议迪克直接找股神巴菲特融资。这种时候如果能说动巴菲特向莱曼兄弟投资,本身就是对莱曼兄弟生存性的认可。经过协商,巴菲特初步同意投资,可是他的条件过于苛刻:他只买莱曼兄弟的优先股[13],每股每年的红利为9%,将来被保证拥有以每股40美元买入莱曼兄弟普通股的优先权。

换句话说,莱曼兄弟若向巴菲特借款50亿美元,除了必须答应将来以低价卖给巴菲特莱曼兄弟的股票,还要每年支付9%也就是4.5亿美元的高额利息,这4.5亿美元是借用“巴菲特”名字的代价。

迪克拒绝了巴菲特,他亲手经营了14年,拥有158年历史的莱曼兄弟不能在他手上靠借高利贷生存。

周五的傍晚,茱莉亚学院排练厅。苏世文习惯性地坐到后排的那个角落里,看着手中的节目单。这里是他一月份丢掉工作时偶然发现的“世外桃源”。

他新加入的对冲基金3月底终于拿到了莱曼兄弟之前许诺的5亿美元匹配投资,再晚一点儿就可能拿不到了,因为就连莱曼兄弟公司自己后来都一直未能筹集到新的注入资金。总共10亿美元的管理资产总算让新基金站稳了脚跟,他们瞄准的资产抵押债券市场却一直没有复苏的迹象,原以为价格已跌到谷底的那些债券从年初到现在仍然一路下跌,基金已经放出去的投资只亏不赚。

已经与林佳怡分居三个多月的苏世文独自住在曼哈顿,周末下班后无事可干,每周五晚上来这里听古典音乐最近成了他的习惯。台上的学生已经开始演奏,苏世文有些失望地放下手中的节目单,与之前一样,琪儿的名字依然不在上面。尽管确信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欣赏音乐放松自己,但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碰到琪儿,他一直想向她当面道谢,可是这段时间琪儿失去了音信,不再收到她的邮件,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演出结束,苏世文缓缓站起身正要退场。

“苏世文?”

苏世文循声望去,退场的人群中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琪儿?没想到今天碰上了你。”

“等我一下。”琪儿与其他几个学生告别后,并肩与苏世文走出排练厅,“你怎么周末不回家,跑这里来看我们排练?”

“我已经与老婆分居了,无家可归。”苏世文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与这个小女孩说这些,赶紧补充道:“这里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曼哈顿的世外桃源,并且对观众免费,我周五经常来。你今天怎么出现了?”

“刚才台上演奏的是我师姐,我们几个人来给她助阵,今天是她毕业演出的最后一次预演。”

“是这样。我听说你是小提琴手,却从未看你拉过琴,倒是听过你唱歌,哈哈。”

“你应该多笑,别老沉着脸,笑起来才帅。”琪儿转过头看了一眼苏世文。

“谢谢!你现在去哪里?”

“回宿舍。”

“我陪你走一段吧。”

“好啊。”

“我一直想当面向你道谢。”

“谢什么?”

“谢你那次生日派对上的警告,在我失落时寄给我的那首歌,还有给我提供的那条信息,否则我现在可能还在失业。”苏世文转头看着低头走路的琪儿,“我还想问你为何总是帮我?”

琪儿低头不语,只顾走路。

“你最近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邮件?”

“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出了什么事情?”

琪儿停住脚步,抬起了头,“刘思皓提出要跟我分手,他说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

“什么?这小子竟然做出这种事!”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说他受了骗,及时发现那女孩是想利用他,他真正喜欢的是我。”

“你相信刘思皓的话?”

“嗯。我们俩好了3年多,我了解他。”

“那你原谅他了?”

“他根本不知道他对我的伤害有多深,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决心像我妈一直希望的那样,专注于小提琴,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真正爱我。”

苏世文跟在她身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到了。”琪儿在宿舍楼前停住脚步,“谢谢你送我。”

“一起进去吧,我看着你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琪儿却止步不前。

“进去啊。”苏世文侧头看着琪儿,她的脸上出现了两行眼泪,“你怎么,哭了?”

“我想起了我和思皓的初吻,就在这部电梯里……”

“琪儿,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苏世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你下次什么时候排练演出?我一定来看。”

“以后吧。我放假回中国演出。”琪儿尽力控制着情绪。

“好啊。你一定得振作起来,再见。”苏世文看着琪儿走入了电梯。

2008年5月21日,一年一度的索翰投资研究年会[14]在曼哈顿中城的时代华纳中心大厦举行。经过精心的准备,爱德华选择在这一天给予莱曼兄弟以致命一击。

时代华纳中心的玻璃大厦位于曼哈顿地理中心点哥伦布环岛的西南侧,其东北方向正对着郁郁葱葱的中央公园。下午三点时半,刘思皓走出出租车直奔大厦一侧举行会议的礼堂。

会议已经开始快一个小时了,听众却还未坐满,台上一个基金经理正在侃侃而谈。这次刘思皓未像上次参加投资者年会一样坐在不起眼儿的后排,他从礼堂边上的过道走到前排,在一个靠边的空座位坐了下来。

“怎么到现在听众还未坐满?是不是因为门票太贵?”旁边有人小声地询问刘思皓。

“你看过拳击比赛吗?前面这些发言的都是轻量级,重量级的还未出场。”刘思皓一边回答,一边像周围大多数听众一样摆弄起手机。

果然,在接下来的30分钟内会场的空位陆续被坐满。下午4点钟,礼堂里已座无虚席,此时恰好是纽约股票市场收盘之时,全场听众放下各自手中的手机,翘首以待今年的重量级人物出场。

主持人介绍之后,爱德华从后台走了出来,身上罕见地由平时的便装换上了笔挺的黑色西服,只是那张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娃娃脸提醒听众这位仍然是那个这几年以卖空流行股票出名的对冲基金经理。

爱德华走到主席台前,看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听众,前排中间组织者预留出的5排座位上坐着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华尔街投资基金的决策者,他们的在场正是爱德华出手的最好时机。

“莱曼兄弟与贝尔斯登没有什么不同。”爱德华亮出他今天演讲的主题,全场鸦雀无声,听众静候他的下文。

“在座的各位两个月前都看到了莱曼2008年第一季度的运营报告,我相信你们中的许多人也都收听了莱曼首席财务官的季度结果电话发布会,与你们一样,我承认她那天‘表演’得不错。”爱德华停顿了一下,台下的听众像他预想的一样,对他向华尔街投行的首席财务官展开直接攻击有些震惊。

“可是她却有意回避两个关键问题:第一,莱曼兄弟对其第一季度账目上与资产抵押债券有关资产的亏损评估只有不到3%,低得可笑;第二,莱曼兄弟的资金与贷款比例现在仍然高达1∶32,居所有投行之首。”爱德华接下来开始详细陈述他手下分析师准备了几个月的分析结果。

刘思皓一边听一边低头习惯性地查看手机上的实时股市信息,股票市场已经收盘,他知道会议组织者为何安排爱德华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下午4点钟以后出场,否则如果在场的这些大腕轻轻挥动一个手指,莱曼的股票价格即会瞬间下跌。他给公司交易台的经理斯蒂夫发了一封短邮件,询问他们现在到底卖空了多少莱曼的股票,得到的答复是股市收盘前他刚刚减少了卖空数量。

“什么?明天莱曼的股票肯定会大跌,你们却减少了对莱曼的卖空数量?”刘思皓非常不解。

“对。”斯蒂夫简短地回复。

“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你知道这样做我们会少挣多少钱吗?”刘思皓极为气愤。

“思皓,这是老板施瓦茨做的决定,我只是执行者。”

刘思皓索性关上手机,看着前排的那些大腕儿,和台上聚光灯下爱德华那张娃娃脸。他此刻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相比只不过是个打工仔而已,在公司里根本无权做出任何重要的决定。不知老板施瓦茨是因为安娜的事件对自己失去了信任还是他从来就未信任过自己?在会议剩余时间里,刘思皓坐在那里沉思,根本未再听进台上的发言。

会议结束,刘思皓步出大厦时天色已近黄昏,春天的和风徐徐吹来,马路对面一对对情侣正手牵着手走入中央公园。刘思皓怅然地看着眼前的哥伦布转盘,转盘中心是一墩石柱,顺着石柱向上望去,顶端是那尊哥伦布的雕像。他想起了3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他送琪儿回家,坐出租车正好经过这里,两人在后排座上牵着手,琪儿靠在他肩膀上听他讲述这尊雕像的故事。两人已经两个月未见面了,她现在怎么样?给她发去的邮件她一直不回,手机也不接。今天应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会放假了。

刘思皓低头看表,已经6点多了,她考试应该已经结束。为何要等到明天?她的家就在不远处。他一下子振作起来,快步走向公园西大道。

“她家里没人。”门房放下内部传呼电话。

“没人?她们可能临时出去了,我在这里等她们。”刘思皓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

站在门口的高个子保安一直观察着刘思皓,这时走了过来,“我以前好像见过你,你是在等拉小提琴的那个女孩吧?”

“嗯。”

“你别等了。她们母女今天下午拿着很多行李走了,我给她们叫的出租车。”

“你知道她们去哪里了?”

“车去肯尼迪机场。她们飞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保安耸耸肩,“也许是中国吧。”

刘思皓从沙发上站起身,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原来侯心娜当时只是想稳住自己,她根本不想让自己见到琪儿,现在先他一步,带着琪儿远走高飞了。

5月22日,索翰投资研究年会后的第二天。纽约股票市场一开盘,莱曼兄弟的股票下跌了5%,并在随后短短的两个星期内下跌25%,市场对莱曼兄弟的命运重新陷入了担忧甚至恐慌。

第57章 “政变”

2008年6月初,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跌回到3月中旬时的每股32美元,比年初跌了近50%。爱德华两周前对莱曼兄弟第一季度将自己账目资产亏损估计过低的公开批评正成为现实,莱曼兄弟下周公布第二季度盈亏数字时将不得不宣布280亿美元的季度亏损,这将是公司自1994年上市以来第一次宣布季度净利润为负值。

雪上加霜,总裁迪克从3月份开始暗自主持进行的为公司注入新资金的行动一直没有进展,自从4月初拒绝了巴菲特的高利贷投资,迪克再未找到愿意向莱曼兄弟投资的机构。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韩国产业银行,他们有兴趣与莱曼兄弟商谈,有可能向莱曼兄弟投资40亿美元。本来迪克本人以及指挥中心的参谋们根本看不上那些韩国人,印象中他们在金融领域从来就没干过什么大事,现在连他们也想趁着莱曼兄弟倒霉时借机廉价购买其股份,不过到了这种时候面子已经不重要,拯救公司要紧。迪克两个月前已经委托韩国分部的头目与韩国产业银行接触,但商谈的进展缓慢,更加深了他对韩国人的不信任,他开始考虑自己亲自带人过去将事情搞定。

3月份那次电话发布会上的卓越表现使得莱曼兄弟首席财务官海伦对内得到公司上上下下的普遍称赞,对外则成了新闻媒体的红人,她本人也对其超级明星的地位欣然领受。但好景不长,上个月爱德华对她的直接攻击开始将她的弱点暴露在投资者面前:与其他投行首席财务官的背景不同,她不是搞金融数字出身,在这种市场动荡之时很难让投资者相信上任不久的她能对莱曼兄弟的运营了如指掌,她好莱坞明星般的面容与打扮外加好出风头的个性更是无法消除投资者对公司的担心。更糟糕的是,她与媒体走得过近开始引起莱曼兄弟高层经理们的普遍不满,在这种时候他们希望的公司首席财务官应该是一个说话行事低调的幕后金融专家,而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女明星。

尽管承受着来自内外的压力,海伦的老板、莱曼兄弟首席运营官约克森仍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的下属。他仍然是公司的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过去6年公司里还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然而公司里的其他高管已不再这样认为。莱曼兄弟执行委员会15名成员除迪克、约克森、海伦以外的那12名高管眼看着公司的股票最近又开始自由落体式地下跌,公司即将宣布巨额亏损,新资金的注入进展缓慢,他们不能再袖手旁观。特别是那些股票发行与购并咨询部的高管们,他们从去年夏天次贷危机以来一直是公司利润的主要贡献者,华尔街如战场,打胜仗的将军腰杆最硬,其与公司股票相关联的奖金红利照这样下去今年将颗粒无收,他们要改变公司的现状。

距离莱曼兄弟公布2008年第二季度盈利数字还有3天,公司里的气氛除了以往这个时候的紧张外,还多了一份神秘。公司的执行委员会成员之一,欧洲股票分部的总管泰德突然从伦敦飞到纽约,与在纽约总部其他执行委员会成员秘密接触。对于这些,位于31层指挥中心的迪克与约克森全然不知。

林佳玮坐在31层指挥中心自己的办公室里,冲着眼前的屏幕发呆,同一办公室里的那个男同事也情绪低落。老板海伦今早去约克森那里主动引咎辞职,没有得到约克森的批准。两人刚被海伦叫去谈话,被告知继续完成手头的季度数字汇总工作,只是3天后她可能不会再主持公司2008年第二季度电话发布会,让两人也做好最坏的准备。

林佳玮感觉自己又像是做了一场梦,去年10月份随着被提升为首席财务官的老板搬到公司的全球指挥中心,自己年初又被提升为高级副总裁,事业可谓蒸蒸日上,3个月前还在与老板同事一起庆祝胜利。她不禁想起了7年前“911”那天早晨,与女友莉莉告别后她步入世贸中心南楼,坐在第70层人事经理的办公室里办理录用手续,她那时也是一帆风顺,对自己即将开始的华尔街仕途踌躇满志,可是随着大楼被撞入的飞机摧毁,她的梦转眼破碎了。难道在华尔街一个人事业的波峰与波谷总在一瞬间?

那天后来她遇上了理查德,是他救了自己,现在理查德就在楼下的第17层。想起理查德她心里感到一丝慰藉,拿起桌上的电话。

“你好,理查德办公室。”听筒另一端传来凯莉那职业化的声音。

“凯莉,我是佳玮,理查德在吗?我找他有急事。”林佳玮自从与理查德重逢以来第一次在公司给理查德打电话,现在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佳玮你好,理查德几秒钟前还在这里,临时有一个紧急会议刚离开。”

“噢,让他回来给我来个电话吧,谢谢。”林佳玮欲挂电话。

“等等!”林佳玮的话和语气不知为什么让凯莉联想起了当年“911”那天莉莉给理查德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这次她得多问一句。

“佳玮,你以前从未来过电话,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理查德?”凯莉仍然不放心。

“那就请你转告他下班后7点钟我在老地方等他。”

傍晚7点15分,第七大道斜对面的哈德逊饮食店,林佳玮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此时,理查德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对不起,佳玮,我临时有个会,刚结束。”理查德气喘吁吁地坐在林佳玮的对面。

“瞧你,跑什么呀?你想喝什么我去买,跟以前一样的绿茶?”

“不,那种带冰的红茶,大杯的。”

理查德终于脱去了自己买的那件羊绒衫,他曾表示会一直穿着那件羊绒衫直到自己答应与他经常见面,现在已是夏天,倘若自己两个月前没有心软答应了与他经常在这里见面,他现在可能真会像他威协的那样大夏天仍穿着那件毛衣,想到这里林佳玮不禁笑了起来。

再次坐定后,林佳玮将白天海伦的谈话讲给理查德。

“这不奇怪。”理查德听完后平静地说道。

“怎么不奇怪?你难道不觉得公司里最近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佳玮,我下面告诉你的事你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理查德表情严峻地说。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么严肃,当然,你说吧。”

“明天我将参与一个拯救公司的行动,若行动失败了,我会被立即驱逐出公司。”

“那么严重?为什么?”

“整个行动由我的老板泰德发起,我也参与了策划……”理查德没有再往下讲。

“你们要搞政变?”林佳玮睁大了眼睛。

“我倒没什么,大不了回家待着。”理查德没有直接回答林佳玮,“可是如果行动成功了,你的位置会受影响。”

“明白了,公司第二季度的盈亏数字将会很糟,你们想让我的老板海伦做替罪羊,再说你们两人还有个人恩怨。”

“佳玮,你知道海伦在公司的地位还够不上行动的目标,我们要扭转整个公司的败局。”

“难道你们要推翻约克森?甚至元首?”林佳玮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佳玮,6年前因为我你没有去成高盛,这次又是因为我你有可能丢掉现在这么好的位置。”

林佳玮有些感动,“你能想到这些就够了,我从未怪过你。”

“真的?”理查德也受了感动,伸手握住林佳玮的双手。

“我没事,这几年靠自己不是过得挺好?”林佳玮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不让理查德看到自己此时失态的表情,镇静了一下后又抬起头:“你们会成功的,我最近已经感觉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

“佳玮……”

“理查德,现在别说这些了,我们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你赶紧回去休息,明天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第二天傍晚,莱曼兄弟执行委员会中的8名高管在曼哈顿上城东区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与总裁迪克摊了牌:要么迪克答应他们的条件,要么他们集体辞职。面对自己手下半数以上的将领,迫于公司目前的危急形势,统治了公司14年,从来说一不二的迪克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即刻免去首席执行官约克森的一切职务,令其退出公司,其职位由公司的股票总管取代;紧急成立一个主要由股票部一线主管经理组成的“拯救公司特别工作组”,直接参与指挥中心与未来投资者的所有谈判。

约克森离开公司后,海伦降职回到她原来的对冲基金业务部。随着市场对莱曼兄弟破产恐慌的加剧,公司的对冲基金客户纷纷中断与莱曼兄弟的业务,她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林佳玮与海伦的另一个助手被调到公司财政管理部,离开了31层的指挥中心。

理查德被调入了新成立的特别工作组。

第58章 倒计时

2008年的8月对于美国的普通百姓来说与往年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纽约华尔街乃至在华盛顿的美国政府来说,他们已经与由房产次贷引发的金融风暴搏斗了一年多。位于风暴中心的华尔街十几万职员就像与风暴搏击的水手一样,一方面已筋疲力尽,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的船没有沉没,自己成为幸存者之一。此刻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引发世界现代经济史上自1930年经济大萧条后最大的经济危机的金融海啸还在后面。

与此同时,在远离纽约一万一千公里的北京,8月8日开始的奥运会转移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中国人为这一时刻等待了8年,对于整个民族或许等待了100年。这一点在美国只有像苏世文这样从小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才能理解。正沉浸在观看奥运,为中国超越美国获得历史性的金牌数第一而欢呼雀跃的北京乃至整个中国来说,没人想到正举行的北京奥运会为已疲惫不堪的华尔街与美国政府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休整期,将华尔街金融海啸的爆发推迟了一个月。

2008年8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北京已有秋高气爽的感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正行驶在通往首都国际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苏世文正看着窗外沉思。在自己的故土北京看了10天的奥运会,他感觉不到自己曾是这里的主人,而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国观光客,通往奥运场馆的地铁站与纽约市陈旧的地铁设施相比个个都像是宫殿。

苏世文不禁又担忧起华尔街那边的情况,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公司专用黑莓手机,开始查看起美国市场信息。现在纽约时间是晚上,纽约股市早已收盘,开奥运会这些天美国的股市风平浪静,连之前经常大幅波动的莱曼兄弟的股票这几天也稳定在每股20美元。他接着又开始查看公司的电子邮件,因这几天市场平静而闲来无事的几个交易员今天在公司的公共信箱里发了许多帖子:

“这几天怎么这么静,连个新闻都没有,是不是华尔街所有人都像苏世文一样休假去了北京?”

“可能吧。北京的奥运会明天最后一天,美国队的表现实在太差,金牌第一已经没希望了。”

“这次主要是运气不好。”

“总统布什也去看比赛,他在那里美国队运气能好吗?”

“呵呵,他其实只参加了开幕式。”

“你们都看过开幕式转播吧?财政部长保尔森就站在布什身后,他跑去干什么?”

“听说他在当高盛总裁时与中国关系不错,他这次实际上是去商谈中国国家外汇基金投资美国几大投行的可能性。”

“当然,中国有的是美元。”

出租车缓缓驶近3号航站楼旅客出港大厅。靠近大厅入口停靠着一排车辆正在往下卸行李。出租车找不到车位只能再往前行驶,只见正对入口的路边停着两辆硕大的黑色奔驰轿车,与周围的出租车和普通轿车相比极为显眼。

“我说怎么没地方停靠,原来地方都让这两个大家伙占了。不知是大款还是政要,该不是比尔·盖茨今天离京吧?不对呀,这些人应该走一层的VIP通道,怎么开到这儿来了?”出租车司机调侃着。

正说着,两辆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鱼贯走出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向一个穿黑色衬衫的女孩正在嘱咐着什么,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苏世文觉得那中年人的长相竟与自己有点儿像,特别是神态。再看他边上那个女孩,白皙的面孔,黑黑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了一个结,身后背着一个琴盒——竟然是琪儿!

“就这里停车。”苏世文赶紧说。

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高大宽敞的候机大厅使里面的人显得很渺小。苏世文远远望着玻璃大门外,两辆黑色奔驰车终于开走了,琪儿独自一人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正走进门来,他迎了上去。

“琪儿!”

“苏世文?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来看奥运会,你怎么也在北京?”

“我来这里演出,为奥运助兴。”

“刚才在门外是你父亲吧?”

“哼,他非要兴师动众地送我,挡住停车道让别人都停不了车卸行李,我坚持不让他进机场里面。”

“飞机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两人走进了一间咖啡厅。

“世文,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建议。”

“你说。”

“我想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一年,然后再回茱莉亚学院完成学业。”

“为什么?”

“20年前我妈妈在上海音乐学院上学时怀了我,被迫退学而未能参加全国音乐大赛的决赛,我想替她完成这个夙愿。”

苏世文端详着琪儿,先岔开话题问道:“你以前说得没错,刚才看见你父亲觉得他的神态和我是有点像,不过你没跟我说过他还是个大款,企业家?给我讲讲他吧。”

“他?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也给不了你建议。”

琪儿只得向苏世文简单讲述了一下小时候随父母回国,后来他们离异,再后来母亲独自带她回到美国的经历。

“你和你母亲确实不容易,不过你爸还是爱你的。”苏世文听完琪儿的故事不禁有些感慨。

“别人也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帮我,”苏世文看着琪儿,“我现在觉得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儿像你爸,你通过我想更多地了解他,对吗?”

“说不清,也许吧。”琪儿低下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没有与苏世文对视。

“回到我的建议,我认为你和你的妈妈应该有各自的生活。你妈对你越是全心投入,你会越受她的局限,她会为你勾画她认为理想的人生。可是琪儿,你马上就20岁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另外,现在已经不是20年前,我不认为你为了音乐一定要牺牲个人的幸福,两者可以兼得。”

“嗯,你说得很深刻。”琪儿沉思起来。

“当然了,对于你这个小女孩,我是大人嘛。”

“苏世文,请你以后别叫我小女孩好不好?其实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琪儿抬起头盯着苏世文的面孔,“让我猜猜,你今年33岁?不对,也就32岁,只比我大一轮而已,呵呵。”琪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世文也笑了起来,“谢谢你夸我长得年轻。”

“我去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一年参加全国音乐大赛是我自己的想法。”琪儿收住笑容,“你是希望我在上海还是在纽约?”

苏世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如果琪儿在上海,他以后每个周五去茱莉亚学院排练厅就见不到她了,想想有些怅然,但很快恢复了镇静,“在上海一年也好,熟悉一下环境,以后你如果回国发展,这里可能有广阔的发展平台。”他说着将头转向一侧,这次轮到他回避琪儿的目光。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喝着咖啡。

“我们去检票吧。”苏世文站起身,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这边。”苏世文指向中国民航飞往纽约的检票台。

“谁说我回纽约?我一会儿飞去上海,我妈在那里等着接我。”

“什么,你真的去上海音乐学院?”苏世文吃了一惊,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说干就干。

“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

苏世文愣愣地站在那里,点了点头。

“我听从你的建议,以后会解脱我妈,让她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幸福。你回纽约后多保重。”

琪儿说着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走近苏世文,给了他一个美国式的拥抱。

2008年8月25日,星期一。大洋彼岸的北京奥运会已经结束,人们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纽约华尔街的危机。

自从莱曼兄弟6月份的“政变”后,约克森为首的几个“参谋”被前线的“将军”赶出了指挥中心,迪克自己实际上成了象征性的总裁,虽然他仍然代表公司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但实际操纵莱曼兄弟的已换成了前股票总管领导的公司执委会,及其直接指挥下的拯救公司“特别工作组”。

莱曼兄弟总部大楼4层交易大厅。理查德站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从这里可以一眼望到整个交易大厅的各个角落。被调入“特别工作组”后,他没有搬入31层的总指挥部,而是将自己的办公地点选在了交易大厅——华尔街资本市场的最前线。此时面积接近足球场大小的交易大厅并没有以往的喧嚣,也许这是大战之前短暂的平静。他转过身,疲惫地坐回座位。

留给莱曼兄弟的时间与选择越来越少,第二季度28亿美元的亏损使公司陷入了求生状态。与3月至6月那段时间不同,现在莱曼兄弟连拿到巴菲特那样的高利贷投资也已不可能,剩下的唯一希望韩国产业银行因无法估价莱曼兄弟账上的不良资产——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刚刚在最后一刻退出谈判。堂堂的莱曼兄弟在谈判桌上已没有本钱,公司现在不得不由寻找投资者变成寻找买家,一直无人能接受的选择正在变成现实——出售整个公司,并且必须在20天以内。20天后公司将公布2008年第三季度盈亏数字,公司内部估计第三季度亏损数字可能会达到40亿美元,到时若仍然找不到买家,公司将面临破产。

现在公司潜在的买主只有一家——美国银行。理查德拿起办公桌上厚厚的一叠材料,总部设在北卡罗来纳州的美国银行是一家庞大的商业银行,在理查德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由很多地方商业银行组合起来的大杂烩,可目前市场流通出现危机时商业银行具有华尔街投行所没有的优势:他们的运营资金不是通过短期信用借贷,而是通过每天其银行各零售点收进的个人长期现金储蓄,换句话说,他们有莱曼兄弟急需的每天源源不断的现金入账。

8月初莱曼兄弟刚开始与美国银行接触时提议其以每股25美元的价格购买莱曼兄弟三分之一的股份,立即遭到美国银行的拒绝。从他们的角度讲,其公司文化与莱曼兄弟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来自美国南部的美国银行总裁对于华尔街投行的短线投资、快速交易、市场中间人的商业模式一直嗤之以鼻,尤其是他从未搞明白的莱曼兄弟那错踪复杂的债券交易平台。美国银行向莱曼兄弟表明立场:不会投资莱曼兄弟,只会全部买下使莱曼兄弟成为其公司的一部分,当然,价格要合适。

现在莱曼兄弟的股价每股只有15美元。3月份摩根大通集团以每股2美元买下贝尔斯登,后来在贝尔斯登股东的强烈反对下才将买价提高到了10美元。难道美国银行也想以每股10美元买下莱曼兄弟?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工作组里的一个总管通知理查德,根据中间人的推断,美国银行其实想要做与摩根大通集团购买贝尔斯登同样的交易——不仅只付低价,而且政府要出面担保莱曼兄弟账上那些不良资产以后的亏损。

“这群南方小银行主们组成的乌合之众比韩国产业银行那些人强不了多少,想占便宜却又不敢担风险,估计他们连什么是资产抵押债券都不懂!”理查德放下电话开口骂道。财长保尔森已公开表示过政府不会再像救助贝尔斯登一样救助其他华尔街投行,美国银行提出这样的要求岂不是故意造成谈判的僵局?他明天得亲自飞到北卡州美国银行的总部了解清楚。

理查德看着窗外夏末的时代广场,今年是他进入华尔街近20年来第一次整个夏天没顾上休假,一个夏天的努力至今却没有任何进展,他感到精疲力尽。他的视线落到了门后衣架上挂着的那件羊绒衫上,自己最近忙得有一阵子没与她见面。他拿起手机,约林佳玮下班后7点钟老地方见。

中城第七大道上的哈德逊饮食店。

“你气色真不错。”理查德看着刚走进来的林佳玮说。

“最近没有了你的‘骚扰’,我开始练网球,游泳,这个夏天健身最有成效。”林佳玮坐到理查德的对面。

“你新去的部门最近还好吧?昨天以前摩根士丹利的同事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在莱曼可能沉没之前跳回以前的公司,我说这次我决定跟着一起沉了。你想去吗?我给你引见。”

“我哪里都不去。你想想,假如我们真的沉了,下面不就轮到摩根士丹利了?其他投行谁也躲不过去,全都可能沉没。”

“有道理,看样子你前一段时间在指挥中心没白干,很有战略眼光。”

“别捧我了,不说这些了。你脸色很差,瘦了不少。这个星期日8月31日是你的生日,你应该去休假。”

“佳玮,谢谢,我的亲戚朋友里除了我母亲只有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最近没有时间,马上还得回办公室,明天得去北卡出差,需要准备。”

“再忙生日还是要过的。”

“好,不过我有个条件。”

“切,你过生日还有条件,什么条件?”

“你去我那里跟我一起过这个生日。”

“你今年的生日派对我肯定会去的。”

“我的意思是说就我们俩。”

林佳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好吧,这次是特殊情况,答应你一次,我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你最近太累了。你住哪里?”

理查德喜出望外,“还在原来那套公寓。”

2008年夏天的最后一个周末。林佳玮走在曼哈顿下城翠贝卡的石板路上,街上人不多,能听见自己脚下的高跟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几年前那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纽约大学的图书馆,那些夜晚时透出诱人灯光的餐馆、酒吧,那场浓烟烈火,那次感情沉浮……不知不觉间,哈德逊河边理查德的公寓已出现在眼前。

路边那家花店还在。像六年前一样,林佳玮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对着镜子重新化妆,又从挎包里掏出香水仔细地喷洒。她今天特意挑选了去年与理查德重逢时穿着的那件黄色连衣裙,左照右照,景物未变,身材依旧,但人已经不是那个20多岁的小姑娘了。

出了花店,林佳玮迈上公寓门前的台阶,6年前那个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头换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他彬彬有礼地为她拉开大门。

“我来找2506的理查德,可以直接上去吗?”

“OK。”小伙子看了一眼林佳玮手里提着的精致礼品袋,微笑着说。

电梯到了第25层,走廊里与以前一样很静,林佳玮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像6年前一样心脏怦怦跳个不停。“2506”的门牌出现在眼前,林佳玮强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像上次一样走到门前,屏住呼吸,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静静地等待。

“理查德!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林佳玮的血液凝固起来,后脑发凉,自己没听错吧?怎么会与6年前一样,他公寓里又出现了女人?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提着礼品袋的左手又像上次一样开始发抖,她该怎么办?

“咔嚓”,房门的另一头传来开锁的声音。

林佳玮下意识地转身,准备向上次那样奔向不远处的电梯,可她停住没有动,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跑掉?林佳玮已不是6年前那个女学生,这次她至少要搞清究竟。她回转身,准备好了面对一切。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深色头发白皮肤的西方女人,个子不高,很会打扮,看上去不到60岁。这时穿着白色T恤衫的理查德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妈,这位就是佳玮。”

“你好,姑娘,快请进。”

“您是理查德的母亲?您看着真年轻。”

“谢谢。我刚从意大利飞过来给理查德过生日,也来亲眼见见你。”

“理查德,你怎么没告诉我?”林佳玮责备地看着站在一旁的理查德。

“我跟你说过就我们两人过生日,怕你知道了责怪我呀。”理查德笑着冲林佳玮挤着眼睛。

“你好坏!”林佳玮走过去使劲捶打理查德的肩头。

理查德没有躲闪,顺手将林佳玮拉进怀里。

林佳玮扔掉手中的礼品袋,双臂紧紧抱住那久违了的坚实的后背,两人吻在一起。

被冷落在一边的理查德的母亲笑着耸耸肩,在两人身后关上门。

第59章 决战

2008年9月2日,劳动日后第一天上班,所有莱曼兄弟职员都看到了《华尔街日报》头版头条的大字标题:莱曼兄弟仍未找到买家,时间已所剩无几。

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31层指挥中心主会议室,工作组全体成员一筹莫展。离公布第三季度盈利数字只剩下10天,他们仍未找到任何买家,尽管他们的条件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保住158年历史的公司名称,保住现有两万五千名员工中的大多数,其他包括价格均可协商。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显示着公司潜在的两个买家。

第一个潜在买家是美国银行,与他们的谈判由于其坚持要政府担保莱曼兄弟的不良资产已无法进行下去。

“政府那边到底是什么态度?”主持会议的新任首席运营官问道。

像往常一样坐在会议室上首的总裁迪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自6月份的“政变”后,公司的日常事务实际上已由新任首席运营官主持。

“财政部与美联储态度还那样,他们不会给我们做任何担保或贷款给我们。我们已经向财政部办公室提供了公司第三季度39亿美元的亏损预测,他们知道我们的处境,可是财政部与美联储态度很坚决,他们让我们自己解决。”一个工作组成员汇报。

“明摆着他们这是见死不救,若是换成了高盛,财政部肯定会再次出手相救。”另一个工作组成员抱怨。

“我们上周特意飞到北卡美国银行的总部进一步了解他们的要求,感觉他们在敷衍我们,坚持要政府担保也许只是借口,他们想吞并的目标投行可能不是我们。”坐在理查德身边的一个高管发言。

“我晚上再给美国银行总裁家里打个私人电话,问问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迪克终于开了口,他现在已不再考虑自己的实际地位,公司若在他的任期里倒闭会让他成为历史罪人,何况他现在仍然是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持有1.5%的股份。

第二个潜在买家是摩根士丹利,虽为多年的对手,但摩根士丹利是投行里与莱曼兄弟关系最近的,“911”时莱曼兄弟在世贸中心旁边的办公楼遭到毁坏,搬到中城只能临时租用宾馆办公,是摩根士丹利将时代广场边上刚竣工的大楼转让给了莱曼兄弟,即为公司现在的总部大楼,并且两家投行的总裁都是债券交易员出身,彼此尊重。

“我认为我们两家投行联姻后互补的地方少,彼此重叠的部门太多。”理查德发言说,他对于自己工作了13年的前雇主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同意,与摩根士丹利合并后的公司效率会更低,还会导致大批的裁员,我们现在有两万五千名职员,他们大概有四万五千人,合并后的七万职员可能会裁掉三分之一,所以摩根士丹利并非理想的买家。”另一个工作组成员说道。

美国银行不想买,摩根士丹利不能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大家开始冥思苦想。

“现在对潜在买家们来说最大的障碍是我们账上的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新任首席运营官打破沉默,“这些不良资产就像是一颗毒瘤,侵蚀了我们公司150多年以来在其他方面的业绩。”

“对,我们应该割掉这颗毒瘤,恢复以前传统的莱曼兄弟。”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总裁迪克一声不吭,他面无表情,以前那不可一世的自信与骄傲已荡然无存。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是他与约克森一手促成的,没想到会将他领导了14年的公司推向绝路。

“我们可以将不良资产那部分从公司分离出去,剩下的纯净公司肯定能找到买家。”有人提议。

“主意不错。”新上任的首席财务官扶了扶自己的深度近视眼镜,“问题是分离出去的那部分仍然需要资金支持,以用来填补这些不良资产将来的亏损,我估计我们需要大概70到100亿美元的贷款来填补这个大窟窿。”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散会时工作组决定兵分三路:一路重点研究将不良资产分离成新公司的详细方案,另一路继续与政府和美国银行接触寻求打破僵局的办法,剩下一路与摩根士丹利再具体商谈联姻的可能性。

2008年9月9日,星期二。CNBC电视台一大早播出醒目新闻:莱曼兄弟已耗尽所有选择,公司进入倒计时。

莱曼兄弟总部第4层交易大厅。早晨9点30分,纽约股票市场开盘。满眼血丝,连续几天每天只睡4小时的理查德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干脆走出办公室进入嘈杂的交易大厅,与交易台的公司交易员们一起盯着交易大厅正中央的巨型屏幕,上面显示着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开盘后短短几分钟,价格即跌到每股9.8美元,自1998年俄罗斯货币危机以来第一次跌到10美元以下。身边年轻交易员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了往日的生龙活虎。更严重的是,从早晨开始,公司的现有客户与交易对家纷纷中断与莱曼兄弟的交易。几乎每隔10分钟,就会有一个交易员跑过来向理查德汇报,又有一个客户提走了押在公司账上的现金。到了中午,间隔时间缩短成5分钟,仿佛莱曼兄弟明天就会关门,这些客户在比赛谁撤得快,慢了自己的钱就拿不回来了。

形势严峻,这样下去,公司每日运营所需的现金将很快告罄,理查德赶紧跑到31层指挥中心向上层汇报。

下午4时,纽约股市收盘,莱曼兄弟的股票价格跌到每股7.7美元,比开盘时跌了近50%。第31层指挥中心,工作组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对策。

主管们在会议室里屁股还未坐稳,迟到的新任首席财务官跑了进来:“大事不好,莱曼兄弟的借款开户银行摩根大通集团刚打来电话,说我们的资产估值这两天大跌,要求我们在24小时内再押入50亿美元抵押现金,否则就冻结莱曼兄弟的所有资产。”

“什么?”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摩根大通集团这个时候对我们索要保证金[15]?”

“他们之前趁机低价吞并贝尔斯登,现在又对我们落井下石!”

“我们两个人得直接给摩根大通集团总裁打电话,让他至少宽延几天。”首席运营官对身边的迪克说。

迪克点点头。

“我们账上的现金还剩多少?”首席运营官回到刚才会议的主要议题。

“只能再维持3天。”首席财务官回答。

话音刚落,一个助手跑进会议室,在迪克耳边嘀咕了几句。

迪克嘲讽地说:“财长办公室打来电话,听说我们现金告急,建议我们立刻与高盛联系,他们愿意帮助我们。”显然他自己根本不相信。

“高盛主动帮助莱曼兄弟?”大家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一个助手跑进会议室,“高盛一个主管打来电话,说他们有兴趣购买我们的不良资产,他们想派人来查验我们所有不良资产的交易账目。”

“他们这是趁火打劫,既想廉价购买我们的资产,还想借机窃取我们的商业秘密!”一个年长一些的主管怒声说道。

刚离开的那个助手这时又返回会议室,“刚接到摩根士丹利的正式通知:他们无法确定两家投行合并的经济利益,由于他们现在自身难保,不得不退出与莱曼兄弟的合并协商。”

在华尔街摸爬滚打多年的主管们并不感到奇怪,与莱曼兄弟在华尔街竞争了近百年的三大对手在这种时候一个以保护自己为名落井下石,一个以帮忙为幌子趁火打劫,一个以自身难保为借口见死不救。这就是弱肉强食的华尔街。

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钟。工作组最后决定第二天提前公布公司第三季度39亿美元的亏损数字,反正市场上所有人都预测莱曼兄弟将公布比第二季度更高的亏损,这样还能打消有些投资者更悲观的猜测,关键是绕过巨额亏损,强调生存计划,着眼将来。

会议室里的主管们都意识到公司可能已没有将来。

2008年9月10日,星期三,莱曼兄弟早晨出人意料地提前两天公布公司2008年第三季度的运营数字,上午例行的电话发布会上总裁迪克亲自出面,与公司新任首席财务官共同主持会议。按照工作组昨晚草拟的方案,两人只强调将不良资产分离出去,恢复莱曼兄弟传统,着眼未来的新计划,提问时对分析师们关于如何贷款支持分离出去的新公司的疑问搪塞而过。

股市收盘时莱曼兄弟股票比开盘时上涨15%,摩根大通集团终于同意将现金抵押索求宽延至周五市场收盘时,公司赢得了48小时的宝贵时间。

周三傍晚,美联储纽约分部传来消息,在财政部与美联储的共同努力下,美国银行同意回到谈判桌上来,明天一早将派专机从北卡州总部空运100名分析师进驻莱曼兄弟总部查验资产,商谈具体购并方案。与此同时,从伦敦分部赶回总部的理查德的老板泰德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在美国财政部官员的牵线下,英国巴克莱银行对收购莱曼兄弟感兴趣,其总裁正带人连夜从伦敦飞来纽约,准备明天上午与莱曼兄弟谈判。

眼看山穷水尽之际,突然柳暗花明,莱曼兄弟从没有买家到一夜之间出现两个潜在买家,公司全体职员士气大振!

2008年9月12日,星期五,市场上传言莱曼兄弟账上现金已经耗尽,最后买家还没出现,莱曼兄弟股票收盘时价格跌至每股仅3.6美元,公司的最后时刻来临,这个周末必须敲定买家。

傍晚时分,过去36小时里几乎未合眼的林佳玮和财务部的同事们终于完成了配合美国银行和巴克莱银行查验公司资产与账目的任务,剩下的就看拯救公司工作组与这两个买家在周末48小时里的最后谈判了。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补觉,担心起理查德这边的情况。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出来休息一下吧。”林佳玮拨通理查德的电话,两人约好一起下楼去老地方喝茶。

“佳玮,不要从前门出去,走我们那次见面时的后门。”理查德挂电话前叮嘱了一句。

“为什么?”林佳玮不解地问。

“你下来就知道了。”

两人在办公楼后门会合,只见第七大道那边人声鼎沸,路边停了许多辆头顶天线锅盖的新闻采访车。原来,美国三大电视台ABC、NBC与CBS外加CNN以及十几家地方电视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莱曼兄弟大楼外的第七大道路边安营扎寨,几十盏照明灯正对着门口的旋转玻璃门,二十几个记者等候在正门的两侧,每当有职员出来,便有记者拿着话筒追上去采访。

林佳玮与理查德对视了一下,幸亏刚才理查德的提醒,眼前的场面与3月份贝尔斯登出事时的情景类似,只是今天转播车与记者的数量比那时至少要多一倍。两人携手走过第七大道,回头看着街道对面那幢熟悉的办公大楼,与不远处时代广场的霓虹灯交相辉应,大楼正面大约第10层楼高处那条醒目的绿色霓虹灯横幅仍然一刻不停地显示着公司的那条宣传广告:莱曼兄弟——梦想实现的地方。

两人在靠窗的桌子相对坐下,彼此看着对方疲惫不堪的样子。

“一会儿回去休息吧,周末就看你们的了。”林佳玮嘱咐理查德。

“你回去吧,睡个好觉。你们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工作组周末48小时计时便已经开始。”理查德回答。

“我们与美国银行和巴克莱银行同时谈判,搞定其中一个把握应该挺大吧?”

“未必,我觉得美国银行一直对购并我们不热心,他们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至于巴克莱银行,那些英国‘绅士’与我们美国人不同,我印象中他们说得多,做得少。”理查德忧虑地说。

“巴克莱银行的总裁是个美国人,这几年将巴克莱从一家二流银行发展成欧洲最大的银行之一,他们肯定一直想进入美国市场,这时候能廉价收购美国第四大投行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天赐良机。”林佳玮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两天她接触了很多巴克莱银行的资料。

“你说得有道理,希望如此。”理查德仍然忧虑重重。

按惯例华尔街大手笔的购并交易总发生在周末,因为这期间股市休市,否则任何具体细节的泄露都有可能会影响买卖双方的股票价格,影响交易结果。周五晚上,财长保尔森带领美国财政部的有关官员们从首府华盛顿飞到纽约,亲自坐镇指挥周末拯救莱曼兄弟的行动。自2006年年底美国全国房市崩溃以来,总统小布什领导的共和党政府一直被随之而来的次贷危机、经济衰退、华尔街投行濒临破产等一系列事件搞得焦头烂额。全美国房价的连连下跌,失业率的节节攀升,导致普通百姓怨声载道,在媒体的影响下纷纷将矛头指向华尔街,都认为是那些自以为是、腰缠万贯仍贪得无厌的银行家、交易员们造成了现在糟糕的情况。与此同时,随着美国11月的总统大选临近,民主党在新当选的总统候选人、黑人参议员奥巴马的带领下,借民怨之机向共和党政府展开一轮强过一轮的咄咄逼人的政治攻势。在这种政治压力下,共和党政府已不可能像救助贝尔斯登一样贷款给现金告罄的投行,莱曼兄弟的命运落在了其本土竞争对手与一家外国银行手中。

2008年9月14日,星期日,早晨8点半,纽约下城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这座“二战”前落成的10层建筑此刻正开始被各大电视台的转播车所包围,从周五下午开始在莱曼兄弟总部办公楼外安营扎寨的各大电视台昨天白白等了一天,今天早晨才知道被唱了空城计,最后的谈判实际上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进行,于是急匆匆地向下城赶来。

赶在新闻媒体的包围圈形成之前,华尔街主要投行、综合银行、商业银行的总裁及高级总管们已按照政府的指令分别驾车开进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地下的停车库,从那里由银行工作人员带领直接坐电梯进入办公大楼,在主会议室一一落座。

以财长保尔森为首的美国财政部的官员们和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盖特纳早早地进入了办公大楼。经过两支团队周六一整天各自的分析,美国银行与英国巴克莱银行到现在应该分别拿出购并莱曼兄弟的最后方案,在财政部和美联储的主持下开始与莱曼兄弟的工作组进行具体谈判,预期到中午时达成协议。谁知美国银行的高管们早晨来时却口袋空空,他们向保尔森承认他们其实一直对第二大投行美林情有独钟,美林最近一直担心莱曼兄弟倒闭后下一个会轮到他们,开始秘密与美国银行接触。美国银行从北卡总部飞来的100人团队周四抵达纽约后声东击西,一半人表面去莱曼兄弟那里查账,另一半人则来到中城附近美林事先安排好的一家宾馆,与美林派来的团队会合进行查账与初步谈判。

消息传到等候在另一间会议室里的莱曼兄弟工作组,全体成员都义愤填膺,怪不得美林这些天一直悄无声息,他们居然在财政部和美联储的眼皮底下秘密行动,抢走了莱曼兄弟已经谈了两个月的潜在买家。身为工作组成员的理查德虽然也很气愤,但并不感到很意外,他一直预感到美国银行在瞒着他们什么,他只是没想到这第三者是比莱曼兄弟大得多的美林。华尔街投行为了生存,居然如此不择手段。

“保尔森就这么默认了他亲自做媒,本来是我们莱曼兄弟的买家被另一家投行抢走?”工作组中一个高管质问道。

“美林实质上已不是‘另一家’投行,他们去年年底新上任的几名高管包括总裁在内都是从高盛跳槽过去的。”一个高管回答。

“他们几个以前都是保尔森的手下。”另一个高管开始补充。

“好了,现在不是传播‘高盛阴谋论’的时候,我们一分钟都不能浪费。”莱曼兄弟首席运营官打断了手下的谈话,他肩上担负着拯救公司与保住两万五千名职员饭碗的重任,他一边看表一边下命令:“现在工作组两路合为一路,集中准备上午与巴克莱银行的最后谈判。”

此时莱曼兄弟的救命稻草只剩下英国的巴克莱银行。

早晨姗姗来迟的巴克莱银行的代表们也许意识到了他们此刻是唯一的买家,再次向财长保尔森提出已被拒绝过的条件:巴克莱银行在短短三天内无法评估出莱曼兄弟账上不良资产的价值,他们需要美国政府的保证贷款来填补这些不良资产将来产生的亏损。

保尔森对巴克莱银行的要求早有准备,“我已经说过,美国政府不会再直接救助华尔街投行,不过你们放心,到中午时你们会从非政府渠道拿到贷款。”保尔森命令手下将巴克莱银行的代表们带到莱曼兄弟工作组那里开始谈判,自己与盖特纳回到主会议室,在那里等候的华尔街总裁们正在纳闷儿本来是莱曼兄弟与两家买家的谈判,他们一大早都被叫到这里何干?

现在明白了,他们被要求集体凑出100亿美元拯救莱曼兄弟。

“政府要求华尔街银行集体借钱给竞争对手?”总裁们面面相觑,这在美国历史上并非首次,上一次是10年前华尔街银行集体对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救助贷款,只是如今100亿美元的贷款金额将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

“你们每个人都明白,明天市场开盘时莱曼兄弟破产的消息将冲击整个资本市场,可能会击垮我们的金融系统,所有在座的各位都会遭殃。”盖特纳提醒华尔街总裁们。

“你们只有两个小时时间,到时必须凑出至少100亿美元。”保尔森临出门时加上一句:“是你们的国家此刻要求你们这样做。”

在另一间会议室里,莱曼兄弟与巴克莱银行的谈判进展得很顺利。两个小时后,双方同意巴克莱银行以35亿美元购买莱曼兄弟全球的资产,同时主会议室里华尔街总裁们也终于咬牙凑齐了100亿美元用来资助负担莱曼兄弟将来不良资产的亏损。眼看大功告成,理查德和莱曼兄弟工作组其他成员个个欢欣鼓舞,甚至谈论起晚上一起喝酒庆祝。

然而风云突变。纽约时间下午2时,伦敦时间晚7时,巴克莱银行伦敦总部传来了消息:英国金融服务监管局不同意本国的巴克莱银行收购莱曼兄弟。财长保尔森设法在最后一刻与英国政府交涉,却没有结果。

“英国不是一直自称是与我们最贴近的盟友吗?他们的政府怎能在最后一刻设置障碍?”纽约联邦储备银行会议室里,美国政府官员和华尔街银行的高管们都无法理解。

财长保尔森与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盖特纳不得不实施计划中的下下策:要求莱曼兄弟在亚洲市场开盘前宣布破产。

莱曼兄弟首席运营官只得打电话通知一直在公司总部等待消息的总裁迪克。

纽约时间晚7点,在最早开盘的东京股市开盘前1小时,莱曼兄弟董事会被迫同意。拥有158年历史,两万五千名职员的华尔街最老的投行莱曼兄弟正式宣布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破产。

拯救公司工作组同时宣布解散,理查德和其他高管们未能拯救自己的公司。莱曼兄弟的股价现在实际上变为了0,与2008年年初相比,作为公司主要股东的两万五千名职员和机构投资者共计损失105亿美元,其中作为最大股东的迪克个人损失6.5亿美元。

傍晚,理查德回到自己在下城翠贝卡的公寓大楼,走进一楼门厅,发现林佳玮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你已经尽力了。”林佳玮安慰理查德,“你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们的公司没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理查德垂头丧气地说。

“想开点儿。”林佳玮看着理查德充满血丝的眼睛,向他张开双臂。

理查德与林佳玮紧紧相拥。

“我们上次这样拥抱是7年前‘911’那天。”林佳玮将头靠在理查德肩膀上。

“对,北楼倒塌后那一刻。”理查德回答。

“你还有我。”林佳玮轻轻对着他耳边说,“当时看你那痛苦的样子,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没说出来。”

“这句话你等了7年?你当时要是说出来多好。”

“在莉莉刚刚遇难时?那就不是我了。”林佳玮抬起头,重新看着理查德的眼睛,“告诉你一个秘密,‘911’前一天晚上莉莉在出租车上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俩在一起,让我一定对你好一点儿。”

“她当时真的这么说的?”

“真的。”

“好啊,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对我好一点儿吧。”理查德笑着拉住林佳玮的手走向电梯。

“等一下。”林佳玮停住脚步。

“怎么了?”理查德收起笑容,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相识7年却仍然让他捉摸不透的东方女孩。

“我要你背我上去。”

第60章 结局

2008年9月15日清晨,当莱曼兄弟美国总部的近两万名职员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公司已宣告破产。时代广场公司的总部大楼外,从上周五便开始在街边安营扎寨的各大媒体此时已将大楼包围得水泄不通。早晨来上班的职员们一个个穿过媒体的包围进入大楼,好不容易赶到自己的办公室,却不知该做什么,就连主管经理们都感到无所适从。

到了中午,公司伦敦办公室的同事们传来消息,他们那里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来自日本最大的券商之一野村证券。下午,总部大楼又出现了上周来过的那些巴克莱银行的英国人。破产后的莱曼兄弟像即将关张的百货商店一样随即进入“清仓大甩买”,此时的买家与破产前不同,不用再担负公司的任何债务或不良资产,他们可以任意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廉价购得。华尔街投行最大的价值不是不动资产,而是其作为行业精英的职员及其多年发展起来的投资与交易平台。

宣告破产后24小时,莱曼兄弟开始被肢解。已在美国立稳脚跟,一直想打入欧洲市场的日本野村证券购买了莱曼兄弟欧洲与亚洲部分;而公司的美国部分则被周末时最后一刻退出交易的英国巴克莱银行低价购得。

纽约西南300公里外的首都华盛顿。美国财政部、美联储的官员们在各自的办公楼里,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今天周一的世界金融市场。莱曼兄弟破产不仅是美国历史上资产最大的公司破产,作为金融交易中间人的华尔街大型投行破产在美国历史上也是首次,没有人能预测其破产所产生的影响。从好的方面说,整个市场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从坏的方面说,交易中间人的破产会造成未来得及撤资的几百家公司客户的巨额损失,进而可能会造成对整个华尔街金融系统崩溃的恐慌。

最早开盘的亚洲股市已收盘,跌幅仅2.5%。随后开盘的欧洲股市到美国时间中午收盘时也只跌了3%。可是开盘以后的纽约股市却每况愈下,至下午四时收盘时道琼斯股指下跌了504点,跌幅4.5%,是继2001年“911”后跌幅最大的一天。

莱曼兄弟总部附近一幢办公大楼的第29层,苏世文与前莱曼兄弟职员们一起,看着近前仅距一个街区的那幢全玻璃大楼,楼体10层处三面环绕的霓虹灯还在,只是一夜间已由那熟悉的墨绿色变成了现在刺眼的蓝色。莱曼兄弟宣布破产,自己所在的这家对冲基金公司成了莱曼兄弟的“遗腹子”,幸运地在其走向破产之前分离出来,及时锁定了其5亿美元的长线投资。

华尔街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拥有百年以上历史,曾称雄一时的五大独立投资银行中的三家——贝尔斯登、莱曼兄弟、美林,在过去的6个月时间内相继消失,剩下的两家——摩根士丹利和高盛正在为了生存而挣扎。2007年夏天美国房地产次贷危机浮出水面,到2008年9月莱曼兄弟的破产,演变成了席卷全世界的金融大地震,华尔街的整个金融系统濒临崩溃。美国经济此番遭受重创,从2007年第四季度开始的经济衰退已经持续一年,失业率从危机前的5%一路攀升到现在的10%,接近1982年世界石油危机时的12%,走势直指历史的最高点——1930年的“经济大萧条”。

股市、房市、经济正同时滑入低谷,市场上刚流传起一个新名词“经济大衰退”,按眼下的趋势衰退离萧条已相隔不远。

最近每况愈下的市场使得基金抄底式的投资像是试图接着一把下坠的尖刀,频频遇挫。公司的一把手利文一直在西岸筹款,二把手桑杰夫由于压力过大变得歇斯底里,动辄发怒训斥手下,搞得所有职员人心惶惶,士气更加低落。

苏世文正郁闷地看着电脑发呆,桌上的电话响了。

“世文?是我,拉胡尔。”

“你这家伙还活着?”苏世文此时接到老同事的电话,心情好了许多,“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公司里面情况现在如何?听说巴克莱的英国佬们已经进驻了?”

“这帮家伙昨天见死不救,今天就开始趁火打劫。”拉胡尔在电话另一端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早晨本来都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现在看来保住饭碗的代价就是今后在这帮英国佬手下当‘亡国奴’了。”

“你们现在的心情我能想象。”苏世文同情地说。

“你现在怎么样?在那个自以为是的桑杰夫手下一定不好混。”

“哈,我现在在他眼中是个‘鸡肋’而已。”

“什么意思?”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苏世文将中文成语翻译成英文说给印度人。

“这鸡肋原来被你们中国人这样解释,哈哈。”拉胡尔在电话另一端笑了起来,“老兄,现在这种市场有份工作最重要,老板把你看成鸡肋也不错,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像只‘老实的猴子’”。

“这话怎么讲?”

“趴在树上别动。”

苏世文也不禁笑了起来,以前几个人一起在莱曼兄弟格子间里的那段旧时光又浮现在眼前。

“我今天待在这里反正没事,又不能回家,就给以前我们莱曼兄弟的同事们挨个打电话。”拉胡尔向苏世文通报着。

“大家现在怎么样?”

“根据我的最新情报,阿历克斯去了大学做研究;陈敏去了一家基金公司;那个铁娘子刘静刚被高盛提升为管理经理;对了,还有那个刘思皓,听说近况不佳。”

“是吗?他们基金不是一直不错?”

“他好像在老板面前失了宠,具体情况不明。”拉胡尔接着说,“还有我那个印度哥们儿阿萨什,被裁员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投奔你们那里,桑杰夫居然找借口不收他,最后只好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对了,忘了最重要的人物。”

“谁?”

“杰恩,他上个月退休了。”

“哦,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苏世文感叹道。

这时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拉胡尔,我有一个电话,你多保重,我们明天再聊。”苏世文结束通话,切换到另一条线路:“喂,我是苏世文。”

“你好,我是刘思皓。”

“你打错电话了。”苏世文冷冷地回答。

“苏世文,我找你有急事,现在我就在你们公司办公楼下。”

“那你上来吧。”

“你能否下来一下?我不想碰到那个桑杰夫。”

一楼的门厅里,苏世文步出电梯,正等候在那里的刘思皓手里提着一个重重的提包,脸上没有了以往那趾高气扬的劲头,倒有些失魂落魄。

“世文,上次生日派对是我态度不好,向你道歉。”

“刘思皓,你找我不是来道歉的吧?我现在还在上班,只有两分钟时间。”苏世文暗自觉得好笑。

“你说得对。”刘思皓诚恳地问:“你知道琪儿现在国内的什么地方?”

“这你不应该问我吧?”

“我上周发现她开学后没返校。”刘思皓顾不上苏世文脸上的鄙夷,接着说:“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从学校办公室那里才知道她留在了中国,一年以后才回来,可是他们说我不是家属不肯告诉我她到底去了中国什么地方。我整个夏天每天给她发邮件,她从不回复,我人都快疯了。”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没有她我一天都过不下去,我马上去中国找她,你觉得她会去哪里?也许她妈妈的老家扬州?也许她爸所在的北京?也许她去了哪里的音乐学院或是乐团?我会一个个地问,直到找到她为止。”

“我怎么知道。”苏世文暗自钦佩眼前这年轻人的聪明和那股韧劲儿,但他真的爱琪儿吗?

“还是得谢谢你。”刘思皓失望地从地上拎起提包。

苏世文看着那鼓鼓囊囊的提包,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你这就去机场飞中国啊?”

“我刚刚从基金辞职,这是我办公室里的东西。现在去订票,再见。”刘思皓转身向门口走去。

苏世文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大声喊道:“刘思皓!”

正要出门的刘思皓转过身,看着苏世文脸上的神情,慢慢走了回来。

“你老家是上海吧?”

“嗯,怎么啦?”

“我要是你,就先回家看看。”

“去上海?”刘思皓盯着苏世文的眼睛,恍然大悟,“上海音乐学院?对呀,琪儿的妈妈曾在那里学习过!”

苏世文面无表情,转身走向电梯。确信刘思皓已经跑出大门,他才回过头,走出办公楼,向正在楼外吸烟的职员要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大口,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苏世文觉得有些上不来气,他顺着西斜的太阳,走向不远处的哈德逊河。

站在河边,苏世文心中此时空荡荡的,回头望向身后夕阳下曼哈顿鳞次栉比的楼群,却找不到莱曼兄弟那幢玻璃大楼。他转过身,看到河对面远处新泽西一边的那个渡船码头,回想起了7年前“911”那天,刚学会开车从未上过高速公路的林佳怡从公寓一直开到哈德逊河边接自己回家,当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没事,我已经过了河,一直在新泽西这边。”

“你还骗我,我自己现在就在这里。”

“啊?你在那里等着我,我这就过河,我们一起回家。”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苏世文现在也想回家。

他身后的哈德逊河不停地、缓缓地流动着,流过曼哈顿,汇入南面的大海。

[1]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简称为MoMA,创建于1929年,营建和收藏品管理主要由洛克菲勒家族支持,位于美国纽约曼哈顿中城第53街,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现代艺术收藏馆之一。它经常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相提并论,馆藏虽少于前者,但有许多现代艺术的重要收藏。

[2]索罗斯当年10亿美元的纪录:索罗斯(Solos),匈牙利出生的犹太裔美国人,华尔街最成功的投资人之一。1992年9月16日,他以抛售100亿以上的英镑而声名大噪,并利用英格兰银行顽固坚守英镑汇率和一个可与其他欧洲汇率机制参加国相当的汇率水准而获利。最终英格兰银行被迫退出欧洲外汇机制并让英镑贬值,索罗斯战役获利近11亿美元,创下纪录。他本人被称为“让英格兰银行破产的人”。

[3]CDO:担保债务凭证(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的简称,是一种信贷挂钩票据形式的结构性投资产品,债权组合包含有信用评级较低的资产抵押债券、公司债券甚至CDS。其发行在2007年时达到顶峰,为美国的房地产泡沫、其后的次贷危机及最终的金融风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4]菲利普斯学院(Phillips Academy):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埃塞克斯县安多佛(Andover),创建于1778年,美国历史最悠久的私立高中之一。

[5]经济大萧条(Great Depression):指1929~1933年间全球的经济大衰退,是20世纪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广、强度最大的世界性经济衰退。在21世纪,大萧条常被立为世界经济衰退的标杆。大萧条从美国开始,从1929年10月24日的股市下跌开始,到10月29日发展成为华尔街股灾,并席卷了全世界。大萧条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带来了毁灭性打击,国际贸易锐减50%,美国失业率飙升至25%,有的国家甚至高达33%。全世界各大主要城市全部遭到重创,特别是依赖重工业的地区。有的经济体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恢复,大多数国家直到“二战”结束后才得以复苏。

[6]市场的黑手(The Invisible Hand):又称无形之手,最早出现于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所著的《国富论》,被后人视为亚当·斯密所揭示的古典经济学思想的核心所在。市场的黑手用以形容价格机制充分运作时,仿佛受无形之手的控制,自由市场里的供给和需求将会自然地达到均衡,价格与数量达到最适合的水平。

[7]里格麦森(Legg Mason):美国最大的共同基金(Mutual Fund)之一,成立于1899年,总部设在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现管理基金总额约7000亿美元。

[8]价值投资:投资策略的其中一种,由Benjamin Graham和David Dodd提出。

[9]共同基金(Mutual Fund):信托基金的一种,其产生利基点是建立在专业金融从业者的知识和信任之上而得以产生。由于一般大众不懂跨国投资外国金融商品的诸多法律和语言问题,也没有专业操盘的技术分析能力,所以支付一点手续费将钱交由有公信力金融机构的团队操盘,大众只需约略地选择投资标的和风险度即可。

[10]附买回协议(REPO):Repur Agreement,称为附买回协定,协定双方同意债券持有人卖出债券后再将来约定日期回购债券。购入债券的一方称为借款人,卖出债券一方为贷款人。附买回协定通常是贷款人利用其债券做担保从借款人获得固定利率担保贷款。

[11]俄罗斯1998年货币危机:又称卢布危机,1998年8月17日俄罗斯政府与中央银行联合宣布卢布贬值,拒付其国债,给世界的金融系统,特别是华尔街的债券市场造成了混乱。

[12]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简称(LTCM):(Long-Term Capital Management)是一个由前华尔街投行债券交易员与诺贝尔经济学家们建立的投机性避险基金,专门利用高杠杆的绝对报酬交易策略。该公司的避险基金“长期资产投资组合”在1998年俄罗斯货币危机时遭逢失败,不得不在美联储的监督之下接受其他金融机构的援助。

[13]优先股(PreferredShare):一类公司股票。相对普通股票,它在公司资产破产清算的索偿权上排在债权之后,比普通股优先,并且在股息分配方面通常按事先约好的股息率发放。

[14]索翰(Ira Sohn)投资研究年会(Investment Research Conference):以已故交易员Ira Sohn命名,始于1996年,每年举行一次,会议邀请著名的股票基金投资经理推荐他们的股票选择,听众通常要付至少1000美元购买门票,所有门票收入捐赠给纽约的一家儿童慈善基金会。

[15]索要保证金(Margin Call):保证金是指以抵押来借款买卖证券、期权或期货的交易,抵押一般包括现金及购入的证券,一旦资产估值下降,放款方将向借款方索要额外现金抵押以保护自己的放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