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倒计时
2008年的8月对于美国的普通百姓来说与往年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纽约华尔街乃至在华盛顿的美国政府来说,他们已经与由房产次贷引发的金融风暴搏斗了一年多。位于风暴中心的华尔街十几万职员就像与风暴搏击的水手一样,一方面已筋疲力尽,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的船没有沉没,自己成为幸存者之一。此刻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引发世界现代经济史上自1930年经济大萧条后最大的经济危机的金融海啸还在后面。
与此同时,在远离纽约一万一千公里的北京,8月8日开始的奥运会转移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中国人为这一时刻等待了8年,对于整个民族或许等待了100年。这一点在美国只有像苏世文这样从小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才能理解。正沉浸在观看奥运,为中国超越美国获得历史性的金牌数第一而欢呼雀跃的北京乃至整个中国来说,没人想到正举行的北京奥运会为已疲惫不堪的华尔街与美国政府提供了一个难得的休整期,将华尔街金融海啸的爆发推迟了一个月。
2008年8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北京已有秋高气爽的感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正行驶在通往首都国际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苏世文正看着窗外沉思。在自己的故土北京看了10天的奥运会,他感觉不到自己曾是这里的主人,而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国观光客,通往奥运场馆的地铁站与纽约市陈旧的地铁设施相比个个都像是宫殿。
苏世文不禁又担忧起华尔街那边的情况,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公司专用黑莓手机,开始查看起美国市场信息。现在纽约时间是晚上,纽约股市早已收盘,开奥运会这些天美国的股市风平浪静,连之前经常大幅波动的莱曼兄弟的股票这几天也稳定在每股20美元。他接着又开始查看公司的电子邮件,因这几天市场平静而闲来无事的几个交易员今天在公司的公共信箱里发了许多帖子:
“这几天怎么这么静,连个新闻都没有,是不是华尔街所有人都像苏世文一样休假去了北京?”
“可能吧。北京的奥运会明天最后一天,美国队的表现实在太差,金牌第一已经没希望了。”
“这次主要是运气不好。”
“总统布什也去看比赛,他在那里美国队运气能好吗?”
“呵呵,他其实只参加了开幕式。”
“你们都看过开幕式转播吧?财政部长保尔森就站在布什身后,他跑去干什么?”
“听说他在当高盛总裁时与中国关系不错,他这次实际上是去商谈中国国家外汇基金投资美国几大投行的可能性。”
“当然,中国有的是美元。”
出租车缓缓驶近3号航站楼旅客出港大厅。靠近大厅入口停靠着一排车辆正在往下卸行李。出租车找不到车位只能再往前行驶,只见正对入口的路边停着两辆硕大的黑色奔驰轿车,与周围的出租车和普通轿车相比极为显眼。
“我说怎么没地方停靠,原来地方都让这两个大家伙占了。不知是大款还是政要,该不是比尔·盖茨今天离京吧?不对呀,这些人应该走一层的VIP通道,怎么开到这儿来了?”出租车司机调侃着。
正说着,两辆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鱼贯走出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向一个穿黑色衬衫的女孩正在嘱咐着什么,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苏世文觉得那中年人的长相竟与自己有点儿像,特别是神态。再看他边上那个女孩,白皙的面孔,黑黑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了一个结,身后背着一个琴盒——竟然是琪儿!
“就这里停车。”苏世文赶紧说。
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高大宽敞的候机大厅使里面的人显得很渺小。苏世文远远望着玻璃大门外,两辆黑色奔驰车终于开走了,琪儿独自一人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正走进门来,他迎了上去。
“琪儿!”
“苏世文?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来看奥运会,你怎么也在北京?”
“我来这里演出,为奥运助兴。”
“刚才在门外是你父亲吧?”
“哼,他非要兴师动众地送我,挡住停车道让别人都停不了车卸行李,我坚持不让他进机场里面。”
“飞机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两人走进了一间咖啡厅。
“世文,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建议。”
“你说。”
“我想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一年,然后再回茱莉亚学院完成学业。”
“为什么?”
“20年前我妈妈在上海音乐学院上学时怀了我,被迫退学而未能参加全国音乐大赛的决赛,我想替她完成这个夙愿。”
苏世文端详着琪儿,先岔开话题问道:“你以前说得没错,刚才看见你父亲觉得他的神态和我是有点像,不过你没跟我说过他还是个大款,企业家?给我讲讲他吧。”
“他?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也给不了你建议。”
琪儿只得向苏世文简单讲述了一下小时候随父母回国,后来他们离异,再后来母亲独自带她回到美国的经历。
“你和你母亲确实不容易,不过你爸还是爱你的。”苏世文听完琪儿的故事不禁有些感慨。
“别人也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帮我,”苏世文看着琪儿,“我现在觉得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儿像你爸,你通过我想更多地了解他,对吗?”
“说不清,也许吧。”琪儿低下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没有与苏世文对视。
“回到我的建议,我认为你和你的妈妈应该有各自的生活。你妈对你越是全心投入,你会越受她的局限,她会为你勾画她认为理想的人生。可是琪儿,你马上就20岁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另外,现在已经不是20年前,我不认为你为了音乐一定要牺牲个人的幸福,两者可以兼得。”
“嗯,你说得很深刻。”琪儿沉思起来。
“当然了,对于你这个小女孩,我是大人嘛。”
“苏世文,请你以后别叫我小女孩好不好?其实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琪儿抬起头盯着苏世文的面孔,“让我猜猜,你今年33岁?不对,也就32岁,只比我大一轮而已,呵呵。”琪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世文也笑了起来,“谢谢你夸我长得年轻。”
“我去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一年参加全国音乐大赛是我自己的想法。”琪儿收住笑容,“你是希望我在上海还是在纽约?”
苏世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如果琪儿在上海,他以后每个周五去茱莉亚学院排练厅就见不到她了,想想有些怅然,但很快恢复了镇静,“在上海一年也好,熟悉一下环境,以后你如果回国发展,这里可能有广阔的发展平台。”他说着将头转向一侧,这次轮到他回避琪儿的目光。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喝着咖啡。
“我们去检票吧。”苏世文站起身,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这边。”苏世文指向中国民航飞往纽约的检票台。
“谁说我回纽约?我一会儿飞去上海,我妈在那里等着接我。”
“什么,你真的去上海音乐学院?”苏世文吃了一惊,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说干就干。
“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
苏世文愣愣地站在那里,点了点头。
“我听从你的建议,以后会解脱我妈,让她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幸福。你回纽约后多保重。”
琪儿说着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走近苏世文,给了他一个美国式的拥抱。
2008年8月25日,星期一。大洋彼岸的北京奥运会已经结束,人们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纽约华尔街的危机。
自从莱曼兄弟6月份的“政变”后,约克森为首的几个“参谋”被前线的“将军”赶出了指挥中心,迪克自己实际上成了象征性的总裁,虽然他仍然代表公司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但实际操纵莱曼兄弟的已换成了前股票总管领导的公司执委会,及其直接指挥下的拯救公司“特别工作组”。
莱曼兄弟总部大楼4层交易大厅。理查德站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从这里可以一眼望到整个交易大厅的各个角落。被调入“特别工作组”后,他没有搬入31层的总指挥部,而是将自己的办公地点选在了交易大厅——华尔街资本市场的最前线。此时面积接近足球场大小的交易大厅并没有以往的喧嚣,也许这是大战之前短暂的平静。他转过身,疲惫地坐回座位。
留给莱曼兄弟的时间与选择越来越少,第二季度28亿美元的亏损使公司陷入了求生状态。与3月至6月那段时间不同,现在莱曼兄弟连拿到巴菲特那样的高利贷投资也已不可能,剩下的唯一希望韩国产业银行因无法估价莱曼兄弟账上的不良资产——资产抵押债券与商业房地产,刚刚在最后一刻退出谈判。堂堂的莱曼兄弟在谈判桌上已没有本钱,公司现在不得不由寻找投资者变成寻找买家,一直无人能接受的选择正在变成现实——出售整个公司,并且必须在20天以内。20天后公司将公布2008年第三季度盈亏数字,公司内部估计第三季度亏损数字可能会达到40亿美元,到时若仍然找不到买家,公司将面临破产。
现在公司潜在的买主只有一家——美国银行。理查德拿起办公桌上厚厚的一叠材料,总部设在北卡罗来纳州的美国银行是一家庞大的商业银行,在理查德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由很多地方商业银行组合起来的大杂烩,可目前市场流通出现危机时商业银行具有华尔街投行所没有的优势:他们的运营资金不是通过短期信用借贷,而是通过每天其银行各零售点收进的个人长期现金储蓄,换句话说,他们有莱曼兄弟急需的每天源源不断的现金入账。
8月初莱曼兄弟刚开始与美国银行接触时提议其以每股25美元的价格购买莱曼兄弟三分之一的股份,立即遭到美国银行的拒绝。从他们的角度讲,其公司文化与莱曼兄弟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来自美国南部的美国银行总裁对于华尔街投行的短线投资、快速交易、市场中间人的商业模式一直嗤之以鼻,尤其是他从未搞明白的莱曼兄弟那错踪复杂的债券交易平台。美国银行向莱曼兄弟表明立场:不会投资莱曼兄弟,只会全部买下使莱曼兄弟成为其公司的一部分,当然,价格要合适。
现在莱曼兄弟的股价每股只有15美元。3月份摩根大通集团以每股2美元买下贝尔斯登,后来在贝尔斯登股东的强烈反对下才将买价提高到了10美元。难道美国银行也想以每股10美元买下莱曼兄弟?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工作组里的一个总管通知理查德,根据中间人的推断,美国银行其实想要做与摩根大通集团购买贝尔斯登同样的交易——不仅只付低价,而且政府要出面担保莱曼兄弟账上那些不良资产以后的亏损。
“这群南方小银行主们组成的乌合之众比韩国产业银行那些人强不了多少,想占便宜却又不敢担风险,估计他们连什么是资产抵押债券都不懂!”理查德放下电话开口骂道。财长保尔森已公开表示过政府不会再像救助贝尔斯登一样救助其他华尔街投行,美国银行提出这样的要求岂不是故意造成谈判的僵局?他明天得亲自飞到北卡州美国银行的总部了解清楚。
理查德看着窗外夏末的时代广场,今年是他进入华尔街近20年来第一次整个夏天没顾上休假,一个夏天的努力至今却没有任何进展,他感到精疲力尽。他的视线落到了门后衣架上挂着的那件羊绒衫上,自己最近忙得有一阵子没与她见面。他拿起手机,约林佳玮下班后7点钟老地方见。
中城第七大道上的哈德逊饮食店。
“你气色真不错。”理查德看着刚走进来的林佳玮说。
“最近没有了你的‘骚扰’,我开始练网球,游泳,这个夏天健身最有成效。”林佳玮坐到理查德的对面。
“你新去的部门最近还好吧?昨天以前摩根士丹利的同事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在莱曼可能沉没之前跳回以前的公司,我说这次我决定跟着一起沉了。你想去吗?我给你引见。”
“我哪里都不去。你想想,假如我们真的沉了,下面不就轮到摩根士丹利了?其他投行谁也躲不过去,全都可能沉没。”
“有道理,看样子你前一段时间在指挥中心没白干,很有战略眼光。”
“别捧我了,不说这些了。你脸色很差,瘦了不少。这个星期日8月31日是你的生日,你应该去休假。”
“佳玮,谢谢,我的亲戚朋友里除了我母亲只有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最近没有时间,马上还得回办公室,明天得去北卡出差,需要准备。”
“再忙生日还是要过的。”
“好,不过我有个条件。”
“切,你过生日还有条件,什么条件?”
“你去我那里跟我一起过这个生日。”
“你今年的生日派对我肯定会去的。”
“我的意思是说就我们俩。”
林佳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好吧,这次是特殊情况,答应你一次,我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你最近太累了。你住哪里?”
理查德喜出望外,“还在原来那套公寓。”
2008年夏天的最后一个周末。林佳玮走在曼哈顿下城翠贝卡的石板路上,街上人不多,能听见自己脚下的高跟鞋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几年前那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纽约大学的图书馆,那些夜晚时透出诱人灯光的餐馆、酒吧,那场浓烟烈火,那次感情沉浮……不知不觉间,哈德逊河边理查德的公寓已出现在眼前。
路边那家花店还在。像六年前一样,林佳玮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对着镜子重新化妆,又从挎包里掏出香水仔细地喷洒。她今天特意挑选了去年与理查德重逢时穿着的那件黄色连衣裙,左照右照,景物未变,身材依旧,但人已经不是那个20多岁的小姑娘了。
出了花店,林佳玮迈上公寓门前的台阶,6年前那个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头换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他彬彬有礼地为她拉开大门。
“我来找2506的理查德,可以直接上去吗?”
“OK。”小伙子看了一眼林佳玮手里提着的精致礼品袋,微笑着说。
电梯到了第25层,走廊里与以前一样很静,林佳玮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像6年前一样心脏怦怦跳个不停。“2506”的门牌出现在眼前,林佳玮强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像上次一样走到门前,屏住呼吸,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静静地等待。
“理查德!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林佳玮的血液凝固起来,后脑发凉,自己没听错吧?怎么会与6年前一样,他公寓里又出现了女人?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提着礼品袋的左手又像上次一样开始发抖,她该怎么办?
“咔嚓”,房门的另一头传来开锁的声音。
林佳玮下意识地转身,准备向上次那样奔向不远处的电梯,可她停住没有动,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跑掉?林佳玮已不是6年前那个女学生,这次她至少要搞清究竟。她回转身,准备好了面对一切。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深色头发白皮肤的西方女人,个子不高,很会打扮,看上去不到60岁。这时穿着白色T恤衫的理查德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妈,这位就是佳玮。”
“你好,姑娘,快请进。”
“您是理查德的母亲?您看着真年轻。”
“谢谢。我刚从意大利飞过来给理查德过生日,也来亲眼见见你。”
“理查德,你怎么没告诉我?”林佳玮责备地看着站在一旁的理查德。
“我跟你说过就我们两人过生日,怕你知道了责怪我呀。”理查德笑着冲林佳玮挤着眼睛。
“你好坏!”林佳玮走过去使劲捶打理查德的肩头。
理查德没有躲闪,顺手将林佳玮拉进怀里。
林佳玮扔掉手中的礼品袋,双臂紧紧抱住那久违了的坚实的后背,两人吻在一起。
被冷落在一边的理查德的母亲笑着耸耸肩,在两人身后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