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流浪
2008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8在中国是个好数字,刚过完38岁生日的苏世文又加了一个8,两个8便是16,今年应是财运双收。苏世文一直自恃为学科学的人,可是最近不知为什么也迷信起这些数字来。
纽约布鲁克林,过完新年上班的第一天。苏世文走出公寓,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现在应是纽约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圣诞节至新年这几天苏世文一直在长岛的别墅监督工人装修,耗时9个月的新居已到最后阶段,女儿从国内来的机票也已订好,一切就绪就准备下月春节时乔迁新居。苏世文想着自己进入华尔街转眼已第四个年头,生活正纳入正轨,一种力量驱使着自己往前走,谈不上什么理想,只是像机器一样继续运转,生活成了一个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二手丰田车已变成了宝马,公寓马上会升级到别墅。一切来得很自然,没来得及想,房子,汽车,孩子,不知不觉都有了。他却高兴不起来,这就是在国内时曾经梦想的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
迈入汽车,苏世文像每天早晨一样对着头顶上方的后视镜系好领带,他打领带的技术已经比此前熟练多了,然后打开车里的收音机调到金融频道:标准普尔500指数2007年最后一天收盘时为1370,比9月底的历史最高点1550下跌12%,比年初时的1420下跌3.5%,2007年成为自2002以来美国股市第一个负增长年。2008年新年后第一天开盘,东京股市下跌了1%,伦敦股市下跌了0.5%,还未开盘的纽约股市预指数也是负值。听到这些,苏世文的心情愈加阴霾。
曼哈顿中城列克星敦大道,泰德尔纽约分部所在的办公大楼。一楼大厅里那棵矗立了一个多月的圣诞树已被不知不觉地挪走了,楼里的一切又恢复成节前的老样子。
苏世文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身边的同事正陆续到来,刚过去的一周圣诞节连着新年,人们暂时忘掉了华尔街,忘掉了眼前每况愈下的金融市场。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不习惯,人人露出倦怠的神色。
苏世文索性打开邮件箱,这几天一直在海边的别墅忙活,没顾上阅读公司的电子邮件。几十条邮件中有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发送地址是茱莉亚学院,他好奇地打开邮件,里面只有一行艺术印刷字体:“圣诞与新年快乐!”下面是中文落款——琪儿。
苏世文想起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学音乐的女孩儿,脑海中出现三个多月前在她生日派对时的情景,她当时神神秘秘地向自己提起什么与华尔街投行有关的“黑名单”,说自己所在的泰德尔也在上面,问她哪里得来的信息,她又不想说,随后其男友刘思皓因吃醋与自己发生口角,也许那个“黑名单”与刘思皓有关。现在想来那份“黑名单”可能确实存在,随着美国房市的崩溃,华尔街的投行自10月份以来纷纷爆出与次贷有关的巨额亏损,泰德尔对次贷债券的过早抄底使得自身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妙。
苏世文打算给琪儿回复一个邮件,想了一下,不知道该写什么,祝福节日?今天节日已经过去了。问她那次的事?邮件里又不好说。
“世文,你看见老板了吗?”正在犹豫的苏世文被旁边的问话打断,他转过头,问话的是坐在旁边与自己同时进公司的那个女职员。
“没有。他平时来得挺早的,过节睡过了吧?呵呵。”苏世文站起身,看了一眼斜对面那间空空的办公室,调侃地说。
“他今天来了,20分钟前还在那办公室里。”说话的是与他们俩同一天进公司的那个最年轻的职员,他是三人中每天来得最早的。
“哦,怎么现在不见了?”苏世文与女职员对视了一眼,彼此耸耸肩。
三个人同时加入公司半年多,现在已彼此熟悉,他们聊起上周节日期间彼此的活动趣闻,之后各自开始了手头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年轻职员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办公大厅里没有人留意,所有职员都在专心工作,那职员放下电话起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5分钟后,年轻职员走了回来,身后多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小伙子面容铁青,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在保安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大厅这一侧债券研究部的职员们见此情景,放下手头的工作,纷纷站起来看着这边。
“出什么事了?”不远处一个年长的职员率先问道。
“我被解雇了。”年轻职员抬起头,哭丧着脸回答,他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的保安,回身继续收拾东西。
“难道一直传言的纽约分部大裁员开始了?可今天才刚过完节。”苏世文想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星期一上午10时整。
所有职员都自觉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大厅里顿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苏世文像其他人一样,眼睛盯着自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机,暗自祈祷起来。
“叮铃铃”,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铃声在周围的静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响声离苏世文很近,他紧张地看着桌上那部电话,信号灯并没有亮,不是自己的。
此时身边一起加入公司的那个女职员站起了身,慢慢放下手中的话筒,脸色惨白,缓慢地走向大厅的那头,像是走向刑场。
又是5分钟过后,与刚才的情景如出一辙,那个女职员哭哭啼啼地走了回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女职员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拿起电话欲拨号,却被保安阻止,示意她赶紧收拾东西。
苏世文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站起来安慰了两句。此时又有电话铃声响起,苏世文发现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这边,这次是自己?他脑子嗡的一声,手哆嗦着拿起沉甸甸的电话。
一切发生得太快,十几分钟后他已走出公司大楼来到下城的大街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枪决了的死刑犯,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拿着公文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苏世文望了一下四周,不知走到了曼哈顿的什么地方,脚下狭窄的街道被两侧灰色的办公楼群夹在中间,头顶上露出的一线天空比早晨出来时更加阴沉,他觉得压抑得有点儿喘不上气,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冲着路口的地铁站走去。
与早晨上班高峰时不同,此时的地铁站里冷冷清清。靠墙的椅子上躺着一个正呼呼大睡的流浪汉,身边地上搁着一个要钱的脏脏的纸盒子。苏世文低头看看自己,苦笑了一下,大衣里那身周末刚从洗衣店干洗过的西服笔挺得连水珠都停不住,脚上的皮鞋亮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此时一股从流浪汉身上散发出的异味儿使他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随手解开衬衫的第一个纽扣,手触到胸前那条崭新的Boss领带,索性解下来,叠好欲放入肩上的高级挎包。苏世文看着一直压在肩头的那沉甸甸的挎包,想了想,又看了看那睡得正香的流浪汉,将领带放入挎包,走到椅子前,弯腰轻轻地将挎包放到那纸盒子旁边。
苏世文直起身,两手空空,却觉得轻松了许多。正好有一辆地铁进站,他迈入车厢。
坐在地铁车厢里的苏世文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任由地铁载着自己在曼哈顿的地下狂奔。感觉还是有些喘不上气,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空空的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车厢内的地铁图,与往日下班开往布鲁克林回家的方向相反,这是开往曼哈顿上城方向的地铁,前方即将到达中央公园。苏世文站起身,他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
出了地铁站,苏世文透过满街川流的车辆与人群,看见了不远处林立的楼群中间那片绿洲——中央公园。他穿过马路,没有进入公园,而是沿着公园西侧的那条林荫大道前行。冬日的中午,天空仍然阴沉沉的,苏世文感觉不到冷,也不觉得饿。他大口呼吸着这里新鲜的空气,空气中能闻到松子的香味。
他就这样沿着公园一直向北上城方向走去。走到第65街,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向东横穿中央公园,向西直达不远处的哈德逊河。苏世文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公园西大道,停住了脚步,向左看看哈德逊河方向,向右看看广阔的公园,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高高抛起后落在地上,正面向上,于是他左转沿着第65街走向哈德逊河。
穿过哥伦布大道,走到百老汇大道,一直低头走路的苏世文抬起头,左面是熟悉的林肯中心建筑群,右面是一幢全玻璃的大厦,楼的正面形状奇特,像是海员戴的船形帽。这是什么地方?仔细端详,发现那“帽子”上方有一行字:茱莉亚学院。
“这不是琪儿上学的那所艺术学院吗?自己怎么撞到这里来了?”苏世文想着走到那幢大楼的正门,门口贴着一张像海报一样的本周排练日程表,这些内部排练演出原来都对外开放,并且一律免费。他走入玻璃大门,按照海报上的信息找到排练厅。
毕竟是世界著名的音乐学院,排练厅都很大,里面居然有几百个座位。苏世文在后排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大厅里很暖和,他脱掉大衣,身下软和的座椅,大厅里柔和的光线,让他感觉很舒适。这时舞台上开始走上穿着黑色演出服、手拿乐器的学生,大厅里随后飘起似曾熟悉的古典音乐。苏世文没有仔细聆听是哪首曲子,他只是觉得这地方很平静,没有时时爆出坏消息的彭博终端,没有刺耳的电话声,也没有人打扰自己……曼哈顿居然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台上一曲结束,前面观众席上响起掌声,独自坐在后排的苏世文也跟着鼓掌。看着台上的几个大学生,他忽然意识到琪儿可能也在台上,如果在这里碰上琪儿自己岂不是很尴尬。他仔细端详那几个穿同样黑衣的学生,还好,里面没有琪儿。
“琪儿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一会儿也登台排练?”苏世文想起了早晨读到的琪儿的电子邮件。他右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那里公司配的黑莓手机不见了,这才想起是出门前被保安没收了。他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私人手机,凭着记忆中琪儿的邮箱地址给她发了一份短邮件。
“苏世文,真是你呀?新年快乐!”琪儿不到一分钟就回了邮件。
“新年快乐。对不起,我今天休假回来刚看到你的邮件。”苏世文回复。
“哈,没关系,你现在不忙吗?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发邮件?”
“我……”苏世文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想了一下,“你怎么也有时间写邮件?”
“当然啦,我这里已晚上9点了,一会儿该睡觉了。”
“哦,你不在纽约?”
“在伦敦,16日回纽约。”
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可以在这个新发现的世外桃源安心地待上几天。
苏世文按平时下班时间回了家。他一路上已经想好了,先不把被裁的消息告诉佳怡,这种时候告诉她,她不但帮不上忙,只会干着急,担忧新居每月的巨额房贷,担忧接来女儿全家团聚的计划。至于自己今天的霉运,他苏世文不需要女人安慰。自己明天开始联系猎头找工作,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到时再告诉她。
“你的挎包呢?领带怎么也不见了?”林佳怡看见刚进门的苏世文与以往不同。
“噢,领带放在挎包里,一起忘在地铁座位上了。”
“怎么一起全丢了?你以前可不是那种大意的人。”
“没事,明天我去‘丢失认领处’找找。”苏世文故作轻松地说。
林佳怡还是觉得苏世文今天的神态有些异样,却不好再追问下去,随即换了话题:“你还记得我原来在贝尔实验室工作时那个同事莫尼士吧?”
“莫尼士?嗯,有点儿印象。”苏世文当然记得那个年轻印度人,他比林佳怡小3岁,当年每天借工作之便与佳怡接近,“他好像去西部的什么州任教去了吧。”苏世文清楚地记得是犹他州,装作记不清了。
“对,是犹他大学。他刚调回来了,去下城的纽约大学任副教授,实验室主任,下周就上任。”
“什么?他追你又追回来了?”苏世文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哪?”林佳怡吃惊地问。
“噢,没什么,开句玩笑。”苏世文嘴上敷衍过去,心里已升起一股火,心想这个印度人居然又杀回来了,真是祸不单行,都快7年了,他们俩居然还有联系。他尽力压住火气,不让自己发作。
“我们新房搬迁时请他一起来喝喜酒吧。”林佳怡继续说。
“你看着办吧,不用请示我。”苏世文说完径直走进书房,偷偷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塞进一个书包。
明天开始他得每天带着电脑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