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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的中国人
1.5.5 第43章  亮牌
第43章 亮牌

周五傍晚6点,莱曼兄弟总部大楼经过一周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10层的职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林佳玮坐在格子间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核对着一堆数字。明天一大早她得飞往芝加哥与老板海伦会合,周日与对冲基金泰德尔的人员见面敲定其下周五股票上市的最后细节。跳槽到莱曼兄弟前在芝加哥做咨询师的林佳玮曾为泰德尔做过项目,熟悉泰德尔的情况,自己的姐夫苏世文现在就在泰德尔,其上市项目海伦得依靠她。

自从6月份帮助黑石集团股票上市后,整个投行发行部开始集力于下一个大客户——计划于8月份上市的对冲基金泰德尔。5月份达到历史新高的标普500股票指数最近开始动荡起来,昨天法国巴黎银行的新闻造成的股市大跌虽然今天有所反弹,但这种震荡对市场负面影响很大,使得海伦和林佳玮对泰德尔下周的上市忧心忡忡。

林佳玮直起腰,发现四周已空无一人,手下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助手已被自己打发走了,剩下这最后的核对工作她得亲自完成,免得出错。她站起身,走到走廊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窗,下面不远处的时代广场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夏日里的傍晚正是时代广场最热闹的时候,骄阳已渐渐西下,巨大的霓虹灯屏幕下,一对对情侣正在那里拍照,街头的艺人面对越聚越多的游客做出一天里最精彩的表演,小商贩们则抓紧一天里最后的机会兜售白天未卖出的商品。林佳玮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了重庆的人民广场,除了霓虹灯,那里比时代广场大得多,人也多得多,小时候夏日周末的傍晚自己会经常与同学骑车去那里乘凉。纽约再热闹也感觉不到那种亲切感。

她看了一眼手表,急忙转身又走回格子间,坐到计算机前,她得赶紧完成手头的工作,8点钟还要去健身房,补上明早出差落下的锻炼。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至近,到自己格子间附近便消失了。她没有理睬,继续看着屏幕上的表格。隔了几秒钟,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林佳玮不禁望向身后,格子间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色卷发下那双黑眼珠正微笑地看着她。

“理查德,你来干什么?”林佳玮心生暖意,在这周五寂静的办公楼里,理查德怕吓着自己,既没有走到自己身后,也没有大声说话,而是用这种绅士的方式,让她想起了当年他为自己拉开车门的那一刹那。

“你找海伦?她出差了。”见理查德笑着不说话,林佳玮又补充一句。

“我找的不是她,是你。”理查德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一边看着林佳玮的左手。

“找我干什么?”林佳玮心里的一丝柔软很快消失了,她本能地板起面孔,正色道:“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她说着顺着理查德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糟了,从姐姐那借来的婚戒上周已物归原主。

“你那‘老公’今天也出差了吧?否则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周五晚上留在这空空的大楼里。”理查德揶揄道。

“你……”林佳玮涨红了脸,见鬼,还是让理查德看出了底细,“你能不能不骚扰我?你快走吧,没看我正忙着。”

“我只想跟你聊聊。你还没吃饭吧?”

“我吃过了。我们俩之间没什么好聊的。”林佳玮转过身继续工作,她确实有些饥肠辘辘,可自己绝不会与这个男人一起吃饭。

“那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我今天只想跟你聊几句,保证以后不再来打扰你。”理查德仍然坚持。

“我不喝咖啡。”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只喝茶。”理查德停顿了片刻,接着说:“街对面最近开了一家叫‘哈德逊’的饮食店,里面有很多品种的茶,一定会有你喜欢的。”

林佳玮不想在办公室这种地方与理查德纠缠,“好吧。”她看了一眼手表,“一会儿公司大门口见。”

“要多久?”

“半小时吧。”

夏夜凉爽的微风迎面吹来,空气中剩下的最后那股白天的燥热被吹得消失殆尽。两人并肩走向不远处的过街横道,走到横道处,赶上红灯,不约一同停下脚步。

奇怪,林佳玮又有了两人几年前一起踱步时曾有的那种感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镇静了一下自己,很快回到现实,她不能让这种感觉软化自己,看着眼前车辆已驶过,后面车辆尚有一段距离,她突然迈开脚步,不等红灯变绿便奔向马路对面。

“佳玮,等一下,危险!”理查德反应慢了一拍,想跟上前面的林佳玮,可是后面的车流已赶了上来,正向他按着喇叭,他只好止步,眼看着林佳玮已到了马路对面。

饮食店里两人找了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我只有15分钟,一会儿还有事。”林佳玮这次没有撒谎,她一会儿确实要去健身房。

“那时候你跟我说你不想再陷入一段感情,我不知道你却认了真。”理查德开始回忆5年前,“情人节那天我白天一直未接到你电话……”

“已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没有必要解释了。”林佳玮冷冷地打断了理查德。

“当年那个美智子一来纽约就经常不打招呼来找我,我也确实挺喜欢她的。”理查德说着话看了一眼林佳玮。

林佳玮脸上没有表情,她嘴上说不想听,心里还是想听听这个总来捣乱的美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林佳玮没有反对,理查德接着说下去:“我们俩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学生,她毕业时想去好莱坞当演员,于是我们自然就分手了,可后来她在那里混得不好,想回来与我重归于好,和我结婚。”

理查德又停顿下来,见林佳玮仍然默不作声,又接着说:“可是我不是结婚那种人,结果她后来回日本与别人结了婚。”

“你是个花花公子。”林佳玮开了口。

“我6岁时父母离异,这对我刺激很大,我从此不再相信婚姻这东西。”

林佳玮琢磨着理查德这句话,他这是给自己像换衣服一样频繁更换女朋友找的堂皇理由,还是因为那些女孩因为最终不能与他结婚相继离他而去。

理查德继续说:“我不想与她结婚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你,‘911’那天的患难让我认识到你身上有种别的女人没有的东西。”

林佳玮撇了撇嘴,她早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但任何女人从像理查德这样英俊的男人口里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会感到美滋滋的,她戏弄地问:“你是不是想说非我不娶啊?”林佳玮说着话站了起来,“我真得走了,明早得赶飞机。”

“佳玮,等一下。”理查德跟着站起身,“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往那个方向发展。我们莱曼兄弟的总裁有个不成文的传统,进入他管理圈子里的人都得先结婚安好家,并且最好是与公司内部职员结婚。”理查德见林佳玮要离开,一着急不知为何说出了秘书凯莉说给自己的话。

“哈哈,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这个花花公子还挺‘上进’的。”林佳玮嘲讽地说,当年那个白明为了仕途不与她结婚,没想到现在这个理查德同样为了仕途想与她结婚,真是天大的讽刺。

“佳玮,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能误解了我的话,我是想说……”理查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用说了,根本就不可能。”林佳玮疾步向门口走去。

理查德只好紧跟在后面向外走,抢先一步帮林佳玮推开门。

两人走到门外,几步之外一辆普通本田面包车在两人面前的马路边刚刚停稳,一个斜挎着双肩背包的白人男子迈出车门,向车旁路边的计时收费器里塞入几枚硬币,随后向饮食店走来,正好与刚出来的两人打个照面。

“爱德华?”理查德冲那男子打招呼。

白人男子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理查德,“理查德?”两人握起手来。

“这是爱德华,我们大学时住一个宿舍楼。这位是佳玮林,我的同事。”理查德为两人介绍。

林佳玮见状不好意思先行离开,只好与那男子握手,这个人看着比理查德年轻,那张娃娃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现在还在摩根士丹利?”爱德华问理查德。

“不,2001年我就离开了,现在在莱曼兄弟。”理查德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大楼。“你的斯普林山基金最近怎样?”

“哦,一晃儿快8年没见面了吧?还好,很忙。”

“是啊,看样子你周五晚上还加班。”理查德看着爱德华肩上背着的挎包。

“你也是啊。”爱德华笑着看了一眼理查德和林佳玮,“我得走了,理查德,有时间我们俩下班后喝酒。很高兴认识你,林。”

“OK。”理查德与林佳玮目送爱德华走入饮食店。

“理查德,”爱德华拉开饮食店的玻璃门时回过头,“你应该离开去基金工作。”说完身影在门后消失了。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对冲基金斯普林山基金的创始人爱德华。”林佳玮此时开了口,“他2002年做空华盛顿那家有政府背景的投资公司时经常上电视。”

“嗯,那时他刚出名,他的斯普林山基金现在管理有大概50亿美元。”理查德回应林佳玮,“如果他夏天的周五还加班,一定有大目标出现。”

“你刚才说你们俩大学时一个宿舍楼?”

“对,在康奈尔,他比我低一届。”

“真的?他这个基金大老板怎么自己开辆面包车上下班?”林佳玮看着路边那辆普通的家用面包车。

“哈,这你得问他自己。”

“他这次又要做空哪家公司?”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会不会与昨天的法国银行有关?另外他刚才为何说我应该离开去基金工作?”

“这你得问他自己。晚安,理查德。”林佳玮转身离去。

理查德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理查德猜对了一半,爱德华的对冲基金斯普林山基金新一轮的做空确实与法国银行有关,但其做空的目标却是美国的第四与第五大独立投资银行:莱曼兄弟和贝尔斯登。

昨天法国巴黎银行的新闻出来后,与理查德一样,爱德华让手下所有分析师放下手头工作,去了解市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很难想象这个管理着50亿美元资金的对冲基金所有职员加起来不过20人,与其他的基金相比它的优势在于其分析的深度,用中国话说就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

与像理查德一类的投行主管不同,擅长做空股票的爱德华本能地嗅到了血腥,让手下了解了法国巴黎银行事件的起因后,他转向理查德没有深入或者不愿意深入的分析——这场由美国次级房贷引起的动荡将如何收场?如果发展下去,美国哪些银行受次级房贷的影响最大?

几天后经过初步汇总,他们将目标十分一致地锁定了两家公司:两个月前下属两家对冲基金出事的贝尔斯登与理查德和林佳玮任职的莱曼兄弟。在爱德华看来,这两家公司现在的股票价格高得离谱,与它们各自受次级房贷的负面影响不成比例。

2007年的夏天转眼已过。9月中旬,继法国巴黎银行后,英国北石银行又传出新闻,由于其账上的“资产抵押”资产无法脱手,银行面临资金流通危机,不得不向英国政府申请紧急贷款援助。这则消息被披露后,在北石银行有存款的英国人在其各营业点外彻夜排队等待开门后率先取走自己的存款,于是出现了英国银行业150年以来第一次“信任危机”。北石银行大有破产之势,导致英国政府不得不出面将其收为国有。

而此时的大西洋对岸,次贷与房价泡沫的发源地美国却风平浪静。尽管几家主要的次级贷款银行已相继破产或被收购,前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终于承认自己在任时的低利率政策间接造成了房价泡沫,耶鲁经济学家甚至预测房价可能会下跌50%。人们仍然普遍认为房价泡沫的影响只是局限在次级贷款,随着美联储刚刚颁布的降低利率的新政策,以及世界各大中央银行及时出手向市场注入流动资金,次贷问题应该被控制住了。

华尔街的投资银行至今似乎未受影响,美国的股市经过夏天的短暂震荡后又恢复了平静,5月份达到历史最高点的标普指数经过夏天时的震荡后又开始飙升,进入9月以来已超过5月时的最高点,几乎每天都在改写历史的新高。

中城麦迪逊大道,施瓦茨坐在自己新装修的办公室里,粉刷一新的四面墙壁上新添了几幅他最近购买的现代派名画。他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张用大号打印纸打印出来的美国房价历史曲线图依然挂在那儿,它已经被装裱在一个精致的镜框里。

作为两年前美国房市如日中天时指出“皇帝未穿衣服”的另类,并且随后付诸行动的少数几个最早做空美国房市的投资者,施瓦茨和他的对冲基金是这一轮美国房市泡沫破灭最大的受益者,他这次在CDS保险合同交易中获得的利润将远远超过索罗斯当年10亿美元的纪录。然而作为职业投资者,他时刻要保持警觉。

作为这次赌场上最大的“赢家”,他已在牌桌上亮牌,那些“输家”到现在也不得不陆续亮牌,他知道这些输家有法国最大的银行基金,德国的公共基金,英国的商业银行,美国的对冲基金、保险公司。这些输家申报的损失加起来显然还远远未达到他的公司将赚到的300亿美元,应该会有更多的输家现身。

现在他开始担心的是如果这些输家申请破产,拒付合同上的保险金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那样作为交易担保中间人的那些美国与欧洲的投资银行将会赔偿他的损失。但如果这些华尔街投资银行自己也破产了会怎样?

华尔街有上百年历史、上万亿美元资产的投资银行会破产?这一想法本身就不可思议。自己从学校毕业后,在成立自己的对冲基金之前,曾在投资银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从未想到过这些人人羡慕的投资银行会有任何破产的可能,感情上就说不过去。而现在他要想到一切可能会出现的可能性,保护自己的收益。

8月份法国银行事件之后,他让手下的几个分析师研究过他的保险合同交易涉及的几个主要中间人——华尔街的几大投行。分析的结果令他吃惊:这些投行账面上所谓庞大的资产只有不到5%是用他们自己的钱买的,其他的则全部依靠借款,换句话说华尔街投行现在的杠杆比例至少是1∶20,有的投行像贝尔斯登与莱曼兄弟竟然达到了1∶30。这样一旦市场出现大的动荡,他们账上资产的估价减少5%,其借款公司将会要求其增加借款保证金,否则就会冻结其资产。

“如今投行的这些总裁简直疯了,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施瓦茨这些天脑子里一直在想。冷静下来后,他知道自己得再次行动,做空这些投行。与自己上次历史性的做空行动相比,这次做空完全是被动的,他只是想保护自己。

他知道做空这些投行难度很大,他首先得搞清每家投行的账面资产中受次贷债券及资产抵押影响的具体比例,然后锁定做空的目标,部署具体的行动方案。他需要专人负责这个项目,这个人要对投行本身以及次贷债券和资产抵押都熟悉才行,他头脑中很快出现了人选。

在刘思皓的记忆中,来公司一年半了,这是第一次被老板单独召见,他像当时来面试时一样紧张得不得了。

“思皓,最近如何?夏天去哪里度假了?”施瓦茨自今年夏天以来心情明显比以前好很多,经常会与职员聊家常。

“还好。我本想请两星期假陪父母回趟中国,可实在太忙,只好请了几天假去了趟海滩。”刘思皓心中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哦,没关系,年底圣诞节时我会准你长假。”

“谢谢您。”

“你今年多大了,26岁?”

“刚过25岁,上小学时跳了一级。”

“哈,记得你刚来面试时说过只干一年就去哈佛商学院读MBA的。怎么,现在不想去了?”

“您还记得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去哈佛商学院哪里比得上在这里跟着您实战的机会。”

“说得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更大的机会。”施瓦茨接着将自己做空投行的计划向刘思皓描述了一番。

“您就是有远见,总走在别人的前头。”

“我想让你来负责这个新项目。”

“我?”

“对。”

“可是……”

“不用担心你现在手头的工作,我会找人来替代。另外你年底的分红我会综合考虑。”施瓦茨一句话解除了刘思皓的所有顾虑。

“那伊万呢?”刘思皓纳闷儿施瓦茨为何不将伊万叫来一起谈这个新项目,伊万和自己是公司里仅有的两个对投行本身以及次贷债券和资产抵押都熟悉的职员,并且他是自己的直接上司。

“这个项目不用伊万,你以后直接向我汇报。”施瓦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老同学伊万是这场历史性交易中最大的功臣,现在正在负责CDS保险合同项目的具体管理,他不想再给他更大的权力。

“OK。”25岁的刘思皓还不懂政治,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今天他被提升了。“我能否找个助手?”他大着胆子问。

“过一阵我会给你安排。对了,你现在是什么头衔?”

“我年初刚被提升为‘副总裁’”。

“噢,那你今天起便是‘高级副总裁’了,我现在就通知人事部。”

“真的?”这可是刘思皓没想到的,在莱曼兄弟时自己的老板、整个战略组的主管铃木也才是“高级副总裁”,这一切发生得也未免太快了。

中午刘思皓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吃工作餐,而是走到办公楼外的大街上。头顶秋日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眼望不到头。此时他想起了在华尔街经常听到的那句话:“只有天空才是你的极限(SkyIsTheLimit)”。

他想到了琪儿,拿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便是她19岁生日,他到时要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