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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的中国人
1.5.4 第42章  恐慌
第42章 恐慌

2007年8月9日。曼哈顿像往年盛夏时节一样,出现一年中少有的慢节奏,在这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就连往日高速运转的华尔街也放慢了速度,很多人都进入了海滩休假模式。

曼哈顿上城东区公园大道,周围沿着街道是一幢幢一个世纪前建成的独门独户的欧式连体住宅,大理石与花岗岩的外墙上有的地方还保留着那时的雕刻。这里是曼哈顿最昂贵的街区,传统的居民一直是保守的上流人士——欧洲的贵族后裔,或是美国曾经的钢铁大王、石油大亨的后代。这些年华尔街投行与对冲基金的巨头们也纷纷选在这个地段购置房产。

早晨7时半,其中一幢4层高的住宅大门开了,一个手里拿着雨伞的中年男人走下台阶。施瓦茨去年才买下这幢住宅,今年夏天时只有自己独住,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离曼哈顿160多公里的长岛汉普顿斯,他两个月前刚花了4000万美元在那里的一处海滩买下一幢豪华别墅,他每个周五会去那里与他们一起度过周末,周日晚再一人赶回城里。

曼哈顿经过前几天的闷热,今早下起了小雨。

施瓦茨走到门前的马路边,像往日一样挥手招计程车。与周围大多数邻居不同,施瓦茨个性一直很低调,既没有自己的私人专车,也没有司机保镖。距离这里不到五条街便是黑石集团董事长的住所,两人都从哈佛商学院毕业,事业轨迹类似,后来黑石集团很快发展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而自己的对冲基金直到今天才被人注意。6月底黑石集团的上市使其董事长身价飙升至800亿美元,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头。几个月前他刚在自己的住所举办了60岁生日宴会,当时邀请了政界要人、华尔街巨头以及各界名流几百人参加,甚至导致几条街道整晚戒严。只相隔5条街的施瓦茨根本未在被邀请之列,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整个华尔街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他也不习惯那种镁光灯下被人瞩目的感觉。

雨点打在头顶的伞上,噼噼啪啪,雨越下越大。施瓦茨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色西服和深蓝色领带,他平时总是这身保守的打扮,更不用说今天一早要去中城见一个重要的客户。他抬头看着眼前过往的车辆,平时随处可见的黄色计程车今天却踪迹全无。眼看雨点已溅湿了脚上的皮鞋,他看了一眼手表,今天可不能迟到。不远处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有几个人正在那里等车,施瓦茨快步走了过去。

由于天气的缘故,今天的公共汽车上坐满了乘客,施瓦茨上车后找到一个地方站下,将左手折起的雨伞换到拿着笔记本的右手,腾出左手握住头上的扶手,眼睛望向窗外。车里的乘客不会有人知道,身边这个表情平静并不起眼儿的亿万富翁几个月后会成为整个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施瓦茨很清楚自己在华尔街的地位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承认。根据他自己的计算,按照次贷市场如今的破产率走向,他手中的保险合同至少会增值到30亿美元,按20%的对冲基金利润抽头,他个人一笔交易会赚到6亿美元。如果保险合同保的那些次贷债券价值跌为0,他的公司将会赚到近300亿美元,索罗斯当年那10亿美元的纪录肯定将成为历史,而他个人则会赚到60亿美元。

而最近从投行中间人那里拿到的保险合同价值远远低于自己的估计,因为他们的价格还是两个月前的。自从6月份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停止投资人兑换后,次贷债券以前的买家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那些手持次贷债券没来得及卖出去的也不愿甩卖,华尔街整个次贷债券的交易戛然停止。没有了交易,次贷债券便没有了市场价格,难怪华尔街的同行们估算他的盈利时都少估了好几倍。

施瓦茨思考着马上与客户见面时自己应怎样措辞,他最近拜访客户时遇到了新的问题。这是个在自己的公司投资了10年的老客户,虽然抱怨自己的基金这几年平均百分之十的回报率无法与那些火爆的基金相比,但倒早已习惯了稳定的收益。可是今年仅半年多的回报率便达到百分之几百,他们会怎么想?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自己是次贷债券保险合同的最大赢家,那么输家是谁?

正想着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一个少年正在车里散发宣传海报,他看了一眼施瓦茨,眼前这个满脸严肃的中年人与周围人不同,大夏天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犹豫了一下还是照样递给了施瓦茨一张。

施瓦茨接过海报扫了一眼,上面是新泽西州大西洋赌城的宣传广告:从曼哈顿发车往返免费,宾馆半价。这让他联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去过的那个赌场,自己喜欢玩的是那种几个人围成一桌,每人抓牌,下赌注,直到最后每人手里5张牌,亮牌比大小。这两年自己攒了一手绝顶同花顺,终于到了该亮牌的时候,可是其他的赌客却都拒绝亮牌,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输家。他手下这几个月经常追问作为交易中间人的那些投行交易台,得到的答案总是很模糊:美国国内的对冲基金、保险公司、银行,可能还有国外的金融机构,像日本的银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目前唯一亮牌的输家是自己的前雇主,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对此他倒是并不奇怪,两年以前自己曾经请那里的专家来给自己的团队上课,还被他们取笑自己的无知与资源的匮乏,也正是那一次坚定了他的决心。而其他的输家到底要撑到何时才肯亮牌呢?

上午1030,时代广场,莱曼兄弟总部办公大楼第17层。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的理查德随意扫了一眼办公桌前的彭博终端,屏幕上显示的实时股票指数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是绿色的数字转眼间全都变成了红色。怎么回事?

他拿起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手下职员也都摸不着头脑。

“凯莉!”

“什么事老板?”

“去会议室看看电视里出了什么新闻。”

很快凯莉跑了回来,“快,理查德,去看看,欧洲那边好像出事了。”

理查德站起身,看了一眼凯莉,想起了6年前“911”那天凯莉从会议室跑回来找自己时的情景,“凯莉,这次不会是飞机又撞上了大楼吧?”

“感谢上帝,不是。”

原来,法国最大的银行法国巴黎银行宣布同时停止客户从其三个基金里取款。银行的发言人正在宣读声明:“整个资产证券化市场最近失去了流动性,交易几乎降为0,使得我们作为买主对这些资产的定价变得困难,不论资产本身的质量或是信用评级。”理查德看了一眼手表,1035,伦敦时间正是1635,欧洲的股票市场刚刚收盘,怪不得这时候宣布坏消息。

理查德走回自己办公室时,标普股票指数几分钟内已经下跌了2.8%,彭博终端正显示出另一条新闻:欧洲中央银行宣布注入950亿欧元,以保证欧洲银行间的交易流通正常进行。虽然刚刚发生的事远在欧洲大陆,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这种问题从法国冒了出来,另外刚才那个发言人明明说的是整个“资产证券化市场”失去了流动性,而不是到现在已众所周知的美国本土的“次贷市场”。他预感到刚刚发生的只是前奏,更糟的还在后面,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想了想,坐下来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发给手下所有职员:每个人停止手头的工作,分析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与莱曼兄弟有什么联系,对股票发行部意味着什么,下班前发给自己。刚发完邮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自己在伦敦的老板泰德,他拿起电话,看来这次问题确实严重。

第二天一大早理查德就来到办公室,一边阅读昨晚手下职员发来的分析报告,一边注视着股市今天的走向。亚洲的股市刚刚收盘,跌了约3%,欧洲的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如预想的一样,那里的几大股票市场一开盘便大跌4%。而在一小时后,纽约股市开盘之前,几大中央银行同时宣布注入现金保证市场的交易流通正常进行:美联储注入430亿美元,欧洲中央银行再注入410亿欧元,日本银行也注入1兆日元。纽约股市开盘后彭博终端屏幕上终于出现了绿色,理查德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阅读报告。

但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像今天几大中央银行联合向市场注入资金的举动上一次发生还是在美国“911”恐怖袭击的第二天。美国本土的房地产泡沫从年初房价开始下跌时宣告破灭,6年前曾经历过互联网泡沫的理查德现在仍心有余悸。不同的是,上次的影响主要局限于美国的股票市场,而这次是复杂得多的债券市场,与房地产泡沫同时兴起,彼此推波助澜的次级房贷在华尔街“资产证券化”巨大的机器下被打成包,变成各种债券及衍生品被卖到了世界各地的金融机构,看样子次级房贷这一“毒瘤”已扩散到了全球其他金融市场。

理查德拨通一个手下的电话:“你报告上写的法国巴黎银行的基金有三分之一投在了美国的一种什么CDO,这是什么产品?”

“债务担保证券,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衍生品。具体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你这个金融博士怎么会搞不清楚?”

“老板,你别着急,其实这个东西就连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都不清楚,他最近说过在美联储时他手下有150个博士为他工作,可他还是没搞清楚那CDO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连格林斯潘都搞不清楚的产品那个法国银行的一个基金怎么当时敢买?”

“不清楚……我猜是那CDO的回报比一般债券高得多,而信用评级也同样是最安全的AAA。”

“哦,有些道理。”

理查德接着又拨通另一个手下的电话,“你分析里说法国巴黎银行是第一个承认自己投资组合里涉及次贷债券的主要银行,意思是说还有其他小银行承认?”

“对,这几天还有德国的公共基金联合投资,荷兰投资银行,德国的商业银行法兰克福银行……”

“好了,不用念了。”理查德挂了电话。

报告里还有让他更忧虑的,莱曼兄弟包括次贷债券在内的整个资产抵押产品领域是华尔街投行里市场规模最大的,是这几年公司主要的盈利机器。公司还投资了很多商业地产项目,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次贷债券以及CDO一类的衍生品到底投入了多少,现在还价值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虽然自己所在的这几年一直被压在债券交易下面的股票发行部今年终于翻了身,但如果次贷债券的亏损像法国银行基金那样无法估计的话,它可能会将整个公司拖下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午饭过后,理查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打着哈欠。门外分布在格子间里的下属职员们从昨天上午开始帮老板折腾那法国银行的事,现在一个个也都疲惫不堪。大家不时偷看端坐在办公室里,穿着格子衬衫的老板,今天是夏日的星期五,人人都想早点儿开溜,只是老板理查德不走,没人敢领头离开。老板往年这时候应该动身去长岛汉普顿斯的海滩了,可是今年夏天他却经常周五下午也待在办公室里。人们纷纷将目光移向坐在理查德办公室门外的秘书凯莉,暗示她去探个究竟。

凯莉眉飞色舞地低声打着电话,注意到大家望向她的期盼的目光,她挂上电话,站起身走到理查德办公室门口,“理查德,你的脸色不好,看起来昨晚没睡好。”

“哦,本来应是一个平静的夏天,赶上这种事,下面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理查德将目光从眼前的计算机屏幕转过来,凯莉总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现在他体会到了为何这个女孩宁愿当秘书,至少她不用像自己一样每天忧心忡忡。她脸上今天好像还另外多了一份神秘的喜悦。

“不就是一个法国银行吗?两个月前我们这里的两个对冲基金不是出了同样的事,我看也没什么。”

“不一样,对冲基金的客户是富人和机构,而那法国银行基金的客户是欧洲的普通老百姓。”

“所以……”凯莉没有完全理解。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个靠工资吃饭的普通人……”

“不用如果,我本来就是那个普通人。”

“凯莉,别捣乱,耐心听我说完。你将一生的积蓄分为三份,一份交给银行A投资,一份交给银行B投资,剩下一份拿在手上还未决定投给谁。如果银行A明天通知你那份投资取不出来了,因为其购买的一种资产无法估价,你会怎么办?”理查德说话将目光转回屏幕。

凯莉认真想了一下说,“我首先会将手上剩下那份留住谁也不投了,然后可能会将投给银行B的钱先取出来再说,因为谁知道银行B是否与银行A一样也买了那种无法估价的资产。”

“说得好,这就是为什么法国银行给整个世界的金融市场造成了恐慌,几大中央银行不得不纷纷向市场注入资金。”理查德看了一眼凯莉,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有时局外人的话对自己更有启发。

“你看我干吗?别再愁眉苦脸的了,今天是星期五,高兴点儿嘛。”

“好,你和你老公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理查德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在弗吉尼亚的妹妹明天结婚,我今天想早点儿走,我们俩今天就开车过去。”

“哦,那你没事一会儿就走吧。”

“你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今年夏天周末你不再去汉普顿斯了?”

“不去了,以前一起派对的那些哥们儿全都结婚了,再说夏天也不能老去一个地方,所以今年我改打高尔夫了,周六周日连着两个上午。”

“哦,怪不得你周五不再着急离开了。高尔夫可是高雅而费时的运动,你可以多跟我们公司那些大头儿打打,对你肯定有好处,不过你还是得赶紧结婚。”凯莉说着压低了声音,“你找了新女朋友一起打?”见理查德表情放松了下来,凯莉索性多问两句。

“新女朋友?没有,这一年我没再找女朋友。”

“哦,我差点儿忘了正事。”刚进门时凯莉那份神秘的喜悦重现在她脸上。

“什么正事?”

“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你让我打听的林佳玮是否结婚那件事吧?”

“当然。有结果了?”理查德说话将身子完全侧了过来,难道凯莉脸上神秘的喜悦与这件事有关,自己的希望是真的?他瞬间精神为之一振。

“嗯,她老板海伦的秘书和我是好姐妹……”

“你直接说林佳玮是不是还没结婚?”理查德迫不及待地打断凯莉。

“你的感觉是对的,她确实还没结婚。”

理查德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秘书刚打电话告诉我,我马上就来转告你,可是刚才进门时你一脸严肃地问我法国银行的事,我吓得一时忘了嘛。”

“什么狗屁法国银行,以后林佳玮的事最高优先。”理查德说着抬步开始往外走。

“你去哪里啊?”

“当然是去找她。”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呢。”凯莉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现在去她身边那么多人,不方便。要去你等到晚上6点以后,我替你问了,那秘书说她今晚可能会一人在那里加班,明天出差与她老板海伦在芝加哥会合。”

“凯莉!”理查德真想在凯莉的脸上亲一下,注意到门外的职员们都在好奇地往这里看,他于是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钱夹,拿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凯莉。

“理查德,要我帮你买什么?”

“你帮我打电话去曼哈顿最好的婚庆礼品店买一件礼物,送给你们明天结婚的那对新人。”

“老板,谢谢了,可这样不合适,我老公妹妹结婚怎能让你破费。”

“别推辞了,我今天高兴。你买完后快收拾收拾下班吧,我得在这里等到6点,”理查德走回座位坐下。

“太谢谢了。”凯莉欣喜地走出门,很快又折回来,“理查德,你这样坐到6点其他人可是谁都不敢走啊。”

“哦。”理查德走出办公室,冲着手下们宣布:“今天星期五,你们没事就早点儿回去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恨不得鼓起掌来,好久没见老板这么高兴了,莫非法国银行有了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