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尔街的中国人
1.5.3 第41章  裂痕
第41章 裂痕

2007年6月13日,星期一。苏世文结束了“黄金假期”,一大早赶到中城雷克星顿大道的一幢办公楼下,这里离麦迪逊大道只隔两条大街。

与位于繁华的时代广场的莱曼兄弟那幢现代化玻璃大楼相比,这座样式古板的旧时建筑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不过这些对他来讲早已无所谓。此时的苏世文像3年前第一天去莱曼兄弟上班时一样西装革履,只是心情大不相同,他已不再心潮澎湃,149年历史的美国最老投资银行也好,著名的对冲基金也罢,他都无所谓。3年的华尔街经历告诉他,华尔街的根基是人与钱,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踏入办公楼的大门,从肩上挎包里拿出手机,挎包里便空空如也,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华尔街日报》。办公楼里面装饰得很现代化,甚至有些奢华。电梯四壁是古色古香的木头,会议室的墙壁上挂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复制品。泰德尔的纽约分部占据了11至13层整整三个楼层。苏世文坐在第13层的会议室里,屋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新来报到的一男一女。三个人寒暄时才知道他们即将成为新成立的资产抵押产品投资部的同事。

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等待着资产抵押投资部主管来训话。15分钟过去了,这位主管却迟迟未露面。

“对不起,刚才出了点儿情况,主管需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我领你们去自己的座位。”匆匆推门而入的主管的女秘书看上去神色有些紧张。

“出什么情况了?”苏世文大胆问了一句。

“华尔街刚才出了新闻。”女秘书简短地说,示意三个人跟着她走。

三个人跟在后面面面相觑。

女秘书将三人带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三个人的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周围还有很多座位,但此时却都空着。不远处的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屏幕前站着一圈职员。他们三人也不约而同地走过去,此时,屏幕上CNBC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贝尔斯登办公楼前采访,屏幕下方正循环滚动着一条字幕:“贝尔斯登的两只对冲基金今天早晨同时宣布停止所有投资人兑换现金。有消息说其中一只运用杠杆的基金因为所投资的合成的CDO市场失去流通性而无法定价,为其提供贷款的美林公司周末时要求其增加8亿美元的借款保证金,否则就将冻结其资产。”

苏世文3年前第一天到莱曼兄弟报到时看到的是公司股票上市的好消息,而现在从周围职员们严峻的表情便可以猜出这条新闻的负面影响。两只对冲基金的母公司贝尔斯登会出来挽救它们吗?贝尔斯登自己的命运会如何?这对自己的公司,对整个华尔街意味着什么?现在没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与此同时,10个街区外位于时代广场的莱曼兄弟公司办公大楼里,坐在办公桌后正盯着彭博终端的全球研究总管杰恩抬起头,秘书克莉丝汀探头进来,从她的蓝色眼睛里杰恩已猜出八九分:刚刚接到公司债券负责人沃尔曼办公室的通知,原定下午与沃尔曼讨论关于他牵头成立对冲基金的会议被取消了。

杰恩看着眼前的办公桌,上周五与门生桑杰夫谈话时放上的那副国际象棋还躺在那里,此时真想将棋盘一把摔到地上去。当着秘书的面,他还是忍住了。

“克莉丝汀,帮我把这副棋盘放回到书架上去。”说完他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

曼哈顿傍晚的夕阳像往日一样渐渐消失在哈德逊河对面新泽西州的森林背后。对华尔街以外的曼哈顿居民以及来此观光的游客来说,今天只是6月夏日里普通的一天。

位于中城的中央公园一直敞开大门迎接来自四方的游客。公园西大道与65街交会口的一幢大理石公寓楼的第8层,琪儿正站在卧室的窗口,对面中央公园的树林、湖泊、南侧大草坪上嬉戏的儿童从这里能看得一清二楚,可此刻琪儿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窗下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已经超过约定时间20分钟了,刘思皓却仍未出现。琪儿暑期被邀请去法国北部的一个音乐节演出两个星期,今晚的飞机,说好了刘思皓叫辆出租车来送她去机场。

“你这个男朋友别的不像,每次见面必迟到这个习惯倒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侯心娜走到女儿卧室的门口。

“妈,瞧您说的,我不是说了思皓最近工作特别忙吗。”琪儿嘴里说着眼睛仍然盯着下面的马路。

“是吗?你爸当时也总说工作特别忙,后来我们知道他忙什么了。”

“妈……”琪儿这次将头转了过来,噘起了嘴,“您再这么说他我可不高兴了。”

正说着楼下突然响起了轰鸣的汽车马达声。琪儿转身望向楼下的马路,一辆黑色保时捷911跑车刚刚停下,轰鸣的马达声在原本寂静的公园西大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开始有邻居打开窗户向楼下抱怨。此时驾驶室里一个戴着墨镜的东方青年探出头冲琪儿招手示意。

“是思皓!”琪儿转过身,左手拿起行李箱,右手拎起琴盒,快步跑出门奔向电梯。

“这下好了,又有一条像你爸了,有点儿钱就臭显摆。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家那样的平民区?这楼里住的全是知名企业家,艺术家,让他们看见了多丢人……”

“妈!别说了。”琪儿脸色变得很难看,母亲的抱怨被挡在了电梯门外。侯心娜去年感恩节后得知琪儿与刘思皓背着自己谈恋爱,在琪儿一再哀求下她没有强行拆散他们,但从不见刘思皓的面。

保时捷911拐上了中央公园北面的第三大道,沿着大街向北驶向中城隧道,身后的中央公园已越来越远。保时捷那轰隆隆的马达声在这条喧哗的商业大街上不再显得那么刺耳了。

刘思皓双手握着方向盘,偷偷瞄了一眼一路上脸色阴沉的琪儿小声问:“你抱着那小提琴坐着多难受,我前面找地方停车帮你放到车后面去吧?”

“不用。”琪儿淡淡地回答。

“还生气啊?我今天下班出来时就晚了,取车时又……”

“我不是生气你来晚。你取什么车?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打一辆出租车来接我就行了?”

“噢,你不知道,今天市场出了一条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好消息,我们公司上下像过节一样,于是我就自作主张租了这么一辆车,本想让你跟我一起高兴一下嘛。”

“以后别再这样了,轰轰的吵得楼上的人都往下看,让我妈笑话我,邻居也会说闲话。”

“那怎么了?这是美国,管别人怎么说呢。”刘思皓不以为然。

“在哪里都得想想别人吧?我们那一片楼里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也没见人家这么炫耀。”

“身份?他们从楼下车库里开出辆名车算有身份,我开辆跑车去接你却算是炫耀,这是什么逻辑?”刘思皓也生起气来。

“思皓,那不一样。好了,不说这个了。”琪儿冷静了下来,与思皓认识这么久了两人还是第一次吵架。

“好吧。”刘思皓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

“你刚才说今天市场出了一条你们一直在等待的好消息,什么好消息?”琪儿开始转移话题。

“贝尔斯登拥有的两家对冲基金的资产今天被冻结,它们很快就会宣布破产。”

“好消息?你们公司不也是对冲基金吗?你们华尔街的同行破产对你们怎么会是好消息?”

“这……”刘思皓对琪儿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琪儿,我们公司跟这些公司不一样,他们的投资都依赖房价的持续攀升,或者房市软着陆,而我们……唉,有些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敢说?”琪儿又开始生气了,“想起来了,3月份看郎朗演出那天你来晚了,说是因为当天出了好消息,而那所谓的好消息是美国的房价第一次开始下跌,明明是坏消息却被你说成是好消息,你们公司到底在做什么?”

“琪儿,很多东西属于公司机密,我确实不能跟你说,连我父母都不能说。简单地说我们公司期望整个房市跌下去,越低越好,那些持有房市债券的公司问题出得越多越好。”

“噢,明白了,就是说我和我妈这幢公寓,还有你父母长岛住的房子,价格跌得越惨越好。”

“琪儿,不是这样的,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唉,跟你说不清楚。”刘思皓越着急越解释不清楚,“慢慢我会解释给你听。不说这个了,记得那个苏世文吧?”现在轮到刘思皓转移话题。

“谁?”

“就是看郎朗演出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回来跟我说他神态和说话跟你爸有点儿像。”

“哦,想起来了,那个北京人。”

“我们以前在莱曼同一个研究部门。”

“你跟我说过,你对他好像不怎么礼貌。”琪儿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刘思皓之后未做任何解释。

“哼,我们以前是同事,现在则是对手。”

“对手?”琪儿敏感地转过头看着刘思皓,“什么意思?”

“听说他刚去了泰德尔。”

“他去泰德尔跟你有什么冲突?”

“当然有,泰德尔是对冲基金界的名流,我们基金只是无名之辈。”

“明白了,你原来是嫉妒人家。”

“嫉妒?哈哈,原来也许会,时过境迁,走着瞧吧,马上他就会嫉妒我了。”刘思皓说着脸上又露出冷笑,“泰德尔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他还欢欢喜喜地去报什么到。”

“你说什么哪?”琪儿又有些不高兴。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泰德尔擅长捞底,估计想趁着最近房市的下跌开始买进,但他们公司那帮芝加哥来的乡巴佬根本不知道整个市场将会触礁,那时他们的纽约分部甚至整个基金将会随市场一同沉没。”

“那你就见死不救?”

“救谁?泰德尔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救苏世文?呵呵。”

“你让我越来越感到害怕。”

“害怕?对我说的话还是对我这个人?”

“都害怕。”

两人随后都陷入了沉默。

出了曼哈顿的中城隧道,下班的高峰还未过,高速公路上交通仍然很拥挤。黑色保时捷夹在拥挤的车流中只能跟在其他车后面一点点往前蹭,这与刘思皓事先想象的傍晚郊外开着跑车兜风的情景大相径庭。

两人一路无语,与以前不同,他们此时都希望尽快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终于熬到肯尼迪机场的标志牌出现,两人都如释重负。

这时刘思皓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刘思皓没有说话,保时捷慢慢开进停车楼。

“你是不是需要回去加班?”琪儿开了口,她对这种电话早已司空见惯。

“嗯。”刘思皓点了点头。

“那你就不用送我进去了,存车太耽误时间。”

“你一个人行吗?”

“当然。”

“好吧。”

琪儿左手提着小提琴,右手拉着沉重的行李箱步入候机大厅。此时没有刘思皓陪伴,她并不感到吃力,而是如释重负。幸亏有这次法国之行,现在两人之间应有个空间,彼此独自静下来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