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私怨

2007年新年，莱曼兄弟公司位于时代广场的全球总部。刚过去的2006年是莱曼兄弟公司149年历史上业绩最好的一年。但与往年一样，每年这个时候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刚从印度休假回来的杰恩还未倒过时差，头靠在椅子背上不断打着哈欠。刚过50岁的杰恩已经满头银发，与黝黑的面孔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原本严峻的外表显得柔和了不少。他刚刚被提升为莱曼兄弟公司全球研究的主管，不但掌管原来的债券，还涵盖了股票等所有金融产品的研究，手下职员已近千人。他2006的总收入达到850万美元，在公司万名职员中排入前100名行列。可杰恩依然高兴不起来，因为次贷交易台的交易主管利文已被提升为资产抵押债券交易台的交易总管，两人收入的差距也进一步被拉大。

他的对面坐着他的得意弟子，一年前刚被提升为资产抵押研究部总管的桑杰夫。桑杰夫不愧为杰恩的同宗弟子，这个30出头的年轻印度人过去一年里长出了不少白发，与他的恩师一样，都是先从两鬓长出来。他2006年拿到200万美元，这段时间正在贷款竞购纽约下城年轻人最时尚的住宅区翠贝卡里一幢3层高，要价1000万美元的连体住宅。

杰恩又打了一个哈欠，在得意弟子面前他不必总保持一贯的威严。对面的桑杰夫跷着二郎腿，作为掌管近百人、公司里正在上升的新星，尽管在恩师面前他仍然尽力保持以前谦恭的姿态，但他的举止已不知不觉流露出本性中的傲慢。

两人正在讨论“资产抵押”新一年的计划。董事长迪克去年让董事会给自己发了5000万美元的红利，使他跻身于华尔街投行身价最高的总裁之一。可金钱早已满足不了他的雄心，他要创造历史，带领莱曼兄弟公司打败华尔街投行的领头羊—高盛。以迪克为首的最高统帅部刚刚制定了公司2007年两大战略：加大用公司自己的资金直接交易的比重，用举债收购（Leveraged Buyout）抢做大手笔的买卖。对“资产抵押”来讲，第一大战略意味着交易台用公司自己的钱直接交易火爆的次贷债券，这正与杰恩自己的计划相吻合，他近两年前让桑杰夫领导，研究部与交易台协同秘密研发的次贷模型已在几个月前完成交付交易台使用。而第二大战略则是用将贷款打包后销售债券的方式借钱，举债收购商业房地产商巨头及其属下的商业房地产项目。两人今天讨论的重点就是这第二大新战略。

“我刚才参加的高层会议有一个机密消息跟你们资产抵押有关，千万别泄露出去。”杰恩一串哈欠后终于开始进入主题。“你先把门关上。”

“您快讲。”桑杰夫收起二郎腿，回身关上门，坐直了身体，他意识到自己在公司的位置与恩师比起来仍相距甚远，若没有恩师，这些内部机密自己这个级别根本无从知晓。

“去年10月我们公司竞拍时丢了一笔商业房地产的大买卖，你还记得吧？”

“当然了，曼哈顿史岱文森镇住宅小区，54亿美元。去年商业房地产最大的买卖。”

“那笔只有54亿美元，马上要有笔更大的。”

“多大？”

“300亿美元。”

“真的？”

“元首下决心要赢得这次竞拍。”

“300亿美元我们公司怎么吃得下？去年54亿美元那笔被陆续打在5个包（Deal）里，现在是那次的6倍，就算是能打成30个包，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

“说的对。”杰恩冲自己的得意门生点了点头，“一旦市场突然转向，这些地产便会砸在手里卖不出去。可是元首偏要拿下这笔交易，如果做成了，莱曼兄弟公司便创造了历史上最大的举债收购交易。”

“他是不是疯了？让公司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的胃口已经大得收不回去了。”

“300亿美元，什么样的地产？卖家是哪个地产商？”

“办公楼，泽尔^[23]麾下的‘办公楼拥有权（Equity Office）投资集团’^[24]。”

“芝加哥那个泽尔？”桑杰夫睁大了眼睛，“如果他出售地产，那一定是房地产已到顶峰了！”

杰恩沉默不语。美国凡是跟房地产有关的人都知道泽尔，这个66岁的犹太老头可谓房地产领域的巴菲特，他是全美商业房地产界最大、最成功的投资者之一，其投资管理的办公楼及住宅小区遍布全美。如果他从买家成了卖家，那意味着什么？尽管杰恩心里同意桑杰夫的推测，但他仍然希望他们俩是错的，否则……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今天来还得跟您商量一下今年我们资产抵押部的人员安排。”桑杰夫转移话题，“战略组去年已经被我换成了清一色的我们印度管理学院的MBA，数据组也已被您以前的手下韩国人金牢牢控制。”

“嗯，很好！那模型组呢？”

“我就是想跟您请示，您看今年是否该将丹尼尔提升为管理经理以拢住他？”

“你确定你和你的人已经掌握了供交易台使用的那个新的次贷模型？”

“您放心，我们不仅掌握了那个新模型，而且已经用它帮助交易台赚了几笔钱了。”

“既然如此，那个刘静对我们已不重要了，更何况领导旧模型开发的丹尼尔。”

“哈哈，当然，那您的意思是？”

“我对这个犹太人一直不放心，他有一天若与利文他们串通一气……”杰恩现在在桑杰夫面前已不再忌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从去年挽留他手下那个中国人苏那件事就能看出他对我们不卖力。”

“嗯，您刚才提到今年公司的重点是商业房地产，瑞克欧去年一直在做商业房地产模型，我们今年应该给他增加资源配置。”

“对，将今年从学校毕业的博士生全拨给他。”

“那个刘静，今年我和阿萨什已不需要她了，将她拨还给丹尼尔怎样？”

“桑杰夫，我不是跟你说过，省我点时间好不好，你自己部里的事你自己做主。”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苏世文坐在丹尼尔的办公室里，两人的情绪都不高。风水轮流转，去年最火爆的次贷领域今年似乎势头已减缓，隔壁办公室的意大利人瑞克欧去年接手的商业房地产领域则成了今年公司里的香饽饽，他带着手下不断壮大的团队去年底刚忙完“史岱文森镇住宅小区”，现在又接手“办公室拥有权投资集团”，直接为公司举债收购部评估竞拍资产的价格。

“看他们现在美的，好像整个部就他们最忙。”苏世文发着牢骚。

“小点儿声，把门关上。”丹尼尔提醒苏世文。

“怕什么？你是组里的头儿。”苏世文不以为然。

“你难道没看出来我这个模型组经理实际上只有你一个兵？”

“别看刘静搬入了利兹以前的办公室，”苏世文指了一下右手隔壁的办公室，“她不也是你的兵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她名义上归我管，实际上一直向桑杰夫和交易台的阿萨什汇报，从我这里拿数据，为交易台创建与我们竞争的次贷模型。”

“听说那个新的交易用的次贷模型已经建好了，她干脆搬到交易台去算了。”

“哈，人家未必带她玩儿。”

“我去年与杰恩谈话时还想直接问他为何公司里同时搞两套次贷模型，现在清楚了，我们做的那套只是对外的摆设。”

“嗯，杰恩是不会信任我们的，瑞克欧他们现在也是白干。”

“为什么？”

“因为元首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2000年进公司的丹尼尔对公司及迪克本人很有研究，也许他们都同为犹太人的缘故，“去年公司未赢得‘史岱文森镇住宅小区’的竞标，莱曼兄弟的出价远低于对手，最后的赢家是基金业的巨擘贝莱德集团（BlackRock）^[25]。现在对‘办公室拥有权投资集团’竞标，公司举债收购部一定受到元首办公室必须赢的压力，需要拿出乐观的估值，自然不会重视研究部的估值。”

“这次就算赢了竞标，估值过高赔了怎么办？”苏世文不解地问。

“现在这种市场态势，谁都想跟着大潮往上涌，大家的估值都很乐观，否则赢不了竞标，钱都让对手赚去了。至于万一潮突然退了怎么办，大家都不想往那方面想。”丹尼尔摇了摇尖脑袋，“再说，这次竞标还有个人因素在里面。”

“个人因素？”

“对，我们这次最大的对手是施瓦茨曼的黑石集团（Blackstone Group）^[26]。”

“噢，听说了，《华尔街日报》上昨天有篇文章介绍了这次竞拍的主要参与公司，黑石不就是一个擅长举债收购的私募基金吗？”

“呵呵，你肯定不知道黑石的历史。黑石的创始人皮特森与施瓦茨曼1985年创建黑石之前是莱曼兄弟‘投行并购’的一二把手，迪克的老板与迪克则是‘债券交易’的一二把手。当时正值莱曼兄弟的总裁退休，这两拨人争权，结果‘债券交易’赢了，迪克的老板成了莱曼兄弟的新总裁，于是皮特森与施瓦茨曼被迫离开莱曼兄弟成立了黑石集团。”

“哦，所以元首与施瓦茨曼20年前就是对手，这场竞标实际上也是他们个人间的争斗。”

“嗯，不仅如此，黑石集团正在准备将其公司股票上市。一旦上市，现作为黑石董事长的施瓦茨曼的个人股份估值将达到几十亿美元，相比之下我们元首这几年拿到的2亿美元红利根本算不上什么。”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公司今年要侧重举债收购。可是我们莱曼兄弟好像是正在帮黑石集团上市的几家主要投行之一？”

“哈，华尔街的公司之间就是这样，为了各自利益，既是敌人，又是朋友。”

苏世文回到格子间。周围最近又来了几个刚从学校毕业的新人，格子间里人满为患。刚坐下，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林佳怡打来的。

“世文，你今天早点回来。”

“你怎么这么啰唆，不是说好了去法拉盛的中国城？那家中餐馆我已订好位子了。”苏世文不耐烦地说。明天是中国的春节，像每年一样，这里的中国人过春节全家一定得一起吃顿饭。

“佳玮回来了。”

“林佳玮？她不是一直在芝加哥吗？”

“她来纽约出差，借机面试你们莱曼兄弟投行的一个位置。”

2007年3月，星期三的傍晚，曼哈顿第七大道57街，卡内基音乐厅^[27]。这里距离莱曼兄弟公司在第七大道时代广场的办公楼只隔着8条街，离59街的中央公园则只有两条街。音乐厅建筑外表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式样，主体用罗马式窄砖砌成，细部是由陶土和棕色砂石制成的雕塑，整个外部是一种深棕色色调。建筑内部采用了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时期帕奇礼拜堂高尚的风格，大厅圆拱顶部由白色石膏和灰色石头构成，四外是金色柯林斯式柱头的支撑壁柱，组成著名的白色与金色的内部色调。

莱曼兄弟公司正如日中天，公司的股票价格刚达到了每股81美元，创历史新高，职员人数也达历史最多，其中亚裔职员越来越多，光是在纽约总部就已达到几百人。今晚公司亚裔协会特意出资邀请了事业上也正处于顶峰的中国青年钢琴家郎朗，在卡内基大厅为上千名亚裔职员及家属举办钢琴演奏专场音乐会。

林佳玮身着入时的西服裙步入大厅，这金碧辉煌的卡内基音乐厅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5年前从纽约大学商学院毕业时她曾来这里看过一次演出。大厅内外与5年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文艺复兴时期的格局色调，但早已物是人非。

她这5年里除了出差外很少再来纽约，但纽约一直是她的最爱。她已成了公司账务及税法方面的专家，黑石集团一直是她们咨询公司的大客户，由于莱曼兄弟正在帮黑石集团上市，林佳玮凭借自己的专技加上对黑石公司的熟悉，刚刚被莱曼兄弟的股票上市部聘用，上班第三天便赶上了公司的活动。

林佳玮穿过大厅，走向自己在一层的座位。坐下后，她环顾四周，周围人大多成双结对，只有自己是一个人。

此时演出厅2层的苏世文也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林佳怡晚上有课脱不开身。他神情忧郁，今天上午刚得到消息，对“办公室拥有权投资集团”的竞标莱曼兄弟输给了黑石集团，虽然莱曼兄弟出价已经很激进，但黑石集团竟然拍出了370亿美元，创下了美国历史上举债收购的最高价格纪录。下午，丹尼尔告诉自己他要辞职，全家搬回以色列。今天接连的坏消息使得苏世文的心情很糟，面对眼前就要开始的精彩演出，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大厅的灯光开始变暗，演出就要开始了，周围黑压压的几乎已座无虚席，只有苏世文的右首有两个孤零零的空位。

“对不起，过一下，对不起。”一个穿着风衣的少女正侧身走过已坐定的一对对情侣，在苏世文右边两个空位中的一个坐下。苏世文看了一眼与自己隔一个座位的少女，她看起来不到20岁，正脱下风衣，露出里面黑色的连衣裙。

这两个座位好像是留给刘静夫妇的，他们怎么没来？这女孩是刘静的女儿？不对，听说她一直不要孩子，即使是也不会长这么大了。是她的妹妹？年纪又太小了。这个女孩清新自然的气质更像是个“ABC”^[28]。

琪儿在椅子上坐定，不断喘着气。她刚才在大厅门口等刘思皓，可是快开演了，还是不见他的身影。自从去年感恩节那天晚上的感情考验后，琪儿觉得与刘思皓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尤其是熟悉了解了他的家人。两人感情的发展自然逃不过母亲侯心娜的眼睛，侯心娜从扬州回来后逼琪儿招出了一切，包括感恩节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侯心娜听后坚决反对两人继续来往，在琪儿的哀求下母女俩达成妥协：琪儿可以与刘思皓继续交往，条件是两人在琪儿毕业前不能发生性关系。

刘思皓年初被破格提升为副总裁，工资奖金比以前多了不少。他现在比以前更忙，最近与琪儿约会时经常迟到，谈起工作时总神神秘秘的，而且他还放弃了今年商学院的申请，琪儿开始有点儿担心。

琪儿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离演出开始只有两分钟了，思皓怎么还不露面？她左顾右盼，身边坐着衣冠楚楚的一对对情侣，只有自己左边隔一个座位坐着一个30多岁的中国男子，身边没有女伴。那男子仿佛意识到自己在看他，此时也转过脸来。

琪儿蓦然心动，这男子的面孔有着典型的东方人的英俊，此刻那忧郁的眼神似曾相识，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刘静怎么没来？”那男子主动开了口，一口同样熟悉的纯正北京话。

“刘静是谁呀？”琪儿反问。

“哦，没什么。”苏世文觉得这个女孩夹杂着南方口音与美国式中文的普通话听起来很特别，要是平时他可能会聊上几句满足一下好奇心，但他此刻没有心情，于是转过头重新关注正前方楼下的舞台。

“你的神态和说话像一个人。”见这男子转过头不再理会自己，琪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像谁？”苏世文侧过头来，他发现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像我爸。”

“哦，我看上去有那么‘成熟’吗？”明明是在调侃，苏世文却依旧一脸严肃的样子，只是眼神中的忧郁在慢慢消失。

“哈哈，像我爸年轻时候，‘您’满意了吧？”琪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眼前这个北京男人与自己父亲一样，明明在逗别人自己却不笑。

“哈哈哈。”受女孩的感染，苏世文也跟着笑了起来。女孩的笑声听起来好快乐，是啊，这么年轻的女孩能有什么烦恼。

琪儿注意到这个眼神和说话有点儿像父亲的男子笑起来很帅。

这时全场的灯光全部聚集到了舞台上，身穿黑色礼服的郎朗正走上舞台，边走边向全场鼓掌的观众致意。激扬的钢琴声响起，之后的一个小时，苏世文与琪儿没有再说话，都专注于舞台上的演奏。苏世文暂时忘记了白天公司里的烦恼，琪儿也未再揣摸为何刘思皓迟迟未露面。

卡内基音乐厅门口，刘思皓匆匆迈出出租车。郎朗的演出刚刚结束，观众正开始退场。错过演出他并不觉得惋惜，这几天自己公司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们一直等待的“东风”终于到来：周一公布的美国房市2006年第四季度的房价指数，全国年平均增长率从上季度的2.5%降到-1%，16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负增长！

刘思皓此时只担心琪儿会生气。郎朗是华人音乐界的骄傲，这种专场演出对学习音乐的琪儿来说机会难得，而自己却未能陪她观看。琪儿和自己的演出票是刘静送的，刘静上星期刚刚接受了高盛的聘书，夫妇俩回中国享受黄金假期去了。他看了看手里的那张门票，拿起手机正想给琪儿打电话，迎面看见琪儿与苏世文正并肩说笑着往外走。

“琪儿！”刘思皓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故意未理会前同事苏世文。

琪儿与苏世文握手告别，蹦跳着走了过来，“你怎么演出结束了才来？”

“哼，我怎么觉得好戏才刚刚开始。”刘思皓冷笑着看着走远的苏世文，他现在跟这个曾同时辞职却得到礼遇的前同事又增加了私怨，走着瞧吧。

“你说什么哪？怎么今天突然不高兴了？”

“没什么。我本来挺高兴的，可现在却没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