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试探
几乎与苏世文同时递交辞呈的刘思皓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由于他只是个助理分析师,无权享受“黄金假期”,下周就得去新公司上班,他去的对冲基金与苏世文的相比没有任何名气,给他开的价钱也不慷慨。更有甚者,他听说苏世文没有走,而是被莱曼兄弟高薪挽留,而他走的时候公司里无人问津。他暗暗发誓自己这个“压在海底粪便下面的水草”一定要在新的公司干出个模样来,翻身后要让这些压在自己上面的“鱼类”好看,特别是那个得到特殊待遇的苏世文,尽管两人在莱曼兄弟这两年之间并无恩怨。
2006年5月。刘思皓加入施瓦茨公司已经两个月了。他与伊万经过加班加点的分析研究后终于得出了结论:房价即使不降,只要增幅为零,次级贷款的违约率也将达到7%,正好超过6.5%——是BBB级的次贷债券一文不值的临界点。
当两人兴奋地向施瓦茨展示结果时,施瓦茨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看着眼前戴着眼镜的一老一少,施瓦茨觉得难以置信。之前在投行贝尔斯登[22]干过10年的施瓦茨深知华尔街那些投行拥有最好的资源,绝顶聪明的脑袋瓜,一线作战的丰富经验……却迄今为止无人得出过任何哪怕是与这两人相近的结论。眼前这两位在房产抵押领域的经验加起来不到4年,难道是我们太幼稚,遗漏了什么东西,皇帝确实穿着新衣?他需要通过第三方来检验一下手下这两人的分析。他拨通了离开后仍有密切商业往来的前雇主贝尔斯登的电话,邀请他们派次贷方面的专家来进行一次讨论。
从贝尔斯登出来的施瓦茨对自己以前的雇主一直很忠诚,自己的基金建立10多年来贝尔斯登一直是施瓦茨公司主要的交易中间人,赚取了大笔交易手续费。而贝尔斯登对自己老客户的要求也很重视,如果施瓦茨这个一直做股票的老客户能进入次贷债券领域的交易,那样公司便会有更多交易手续费进账。
贝尔斯登派来了次贷领域的最强阵容,由次贷交易台的主管亲自带队,一下来了八个人,他们在施瓦茨公司的会议室一字排开,坐满了长条桌一边的所有座位。
“我们开始吧?”在上首位置落座的施瓦茨转向坐在自己右首的贝尔斯登带队的主管。
“你们人还没来齐吧?我们等一会儿没关系。”那个主管看着长条桌对面坐在施瓦茨左侧的两个手下和他们身边空出的一片座位。
“噢,我们来齐了,就他们两个人。”施瓦茨向客人们简单介绍伊万和刘思皓。
“哦,好,好。”那个主管脸上仍然堆着笑,心里却嘀咕早知这样自己就不带这么多人来了。
“感谢贝尔斯登派来这么多专家。”施瓦茨边说边扫了一眼自己右侧一张张聪颖自信的面孔,心想自己手下除去后台支持和秘书,所有投资专业人员即使全来了也不过这么多。“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今天请大家来只想请教一个问题:根据我们自己的分析,房价即使不降,但只要增幅为零,次级贷款的违约率就将达到5%。你们对此怎么看?”施瓦茨开门见山进入主题,特意将伊万与刘思皓汇报的7%降到了保守的5%。即使与贝尔斯登之间有着特殊的友好关系,但他对分析的目的也只字未提。
贝尔斯登的专家们面面相觑,像是老师在课堂上遇到一个淘气的学生对自己的权威观点提出挑战,而且居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贝尔斯登带队的主管为了避免尴尬,示意大家轮流发表意见,先从自己身边的贝尔斯登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开始。
刘思皓觉得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经济学家很熟悉,他最近好像经常在电视采访中露面。这位经济学家开始侃侃而谈政府政策、经济展望、美联储利率走向,像是几年前达特茅斯学院宏观经济学课堂上教授在授课。
施瓦茨听得不耐烦了,“你的结论是什么?”
“噢……”那位经济学家脸色有些难堪,他扶了扶眼镜,“经济正在稳步增长,房贷利率仍处于历史最低点,不断涌入的移民会带来对房屋持续的需求,所以我们认为整个房市将会软着陆,房价涨幅确实会变缓,但你们对于房价下跌的假设不会发生。”
伊万正想争辩,见旁边的施瓦茨不动声色,他忍住没说话。施瓦茨进来之前交代他和刘思皓,不能透露他们俩分析的具体细节,今天不是辩论会,要多听对方讲,关键是检验一下他和刘思皓的分析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轮到贝尔斯登房产抵押研究部的主管辛格发言。刘思皓早就听说这位40岁左右的印度人被称为华尔街次贷研究的第一人,经验与声誉远在自己在莱曼兄弟公司原来的老板铃木之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人,使得贝尔斯登房产抵押研究紧随莱曼兄弟公司之后排在华尔街的第二位。
“我在这个领域已经工作15年了,头一次听到次级贷款的违约率将达到5%这样的预测。”辛格口气里充满了权威性,“‘房产抵押’经历了90年代初与‘911’后两次经济危机,这期间有很多公司倒闭,但房屋贷款的违约率一直很低。我每周的次贷研究报告你们读过吧?”辛格觉得有必要给这几个貌似新手的客户上一堂扫盲课。
“当然读过。”伊万趁机接过话茬,将印度人引入正题:“那么根据你们的预测,次级贷款的违约率将达到多少?”
“我们的模型告诉我们不用担心。”辛格自信地说,注意到他这句话使得刚才还心不在焉的施瓦茨也向他投来质询的目光,他更来了精神,“这两位是我们做模型的专家,他们分别是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与普林斯顿的数学博士,做房屋贷款的违约预测模型加起来有20年的经验。”辛格转向紧挨着他坐的两个模型师。
“我们次贷模型的最新版本刚出来,模型预测的最坏的情形违约率不超过2.5%。”年长的模型师回答。
“你们的模型主要变量是什么?”刘思皓在旁边听了半天,第一次开了口。
“有三类:宏观经济,资本市场,地区人口组成,具体约50个变量,另外对一些重要的变量像房价还有单独的预测模型。”另一个年轻些的模型师回答。他的描述让刘思皓联想起了在莱曼兄弟模型时听说的丹尼尔与苏世文做的那个复杂模型。
“你们说次级贷款的违约率将达到5%,你们是根据什么模型预测出来的?”辛格亲临指导过很多大的基金,一般那种地方都有自己的模型师,他看着眼前的光头伊万与20岁刚出头的刘思皓,觉得这两人看着都不像。
“这个嘛……”伊万尴尬地看了一眼老板施瓦茨,“我们只是用一些现成的简单工具来分析那些数据,谈不上有什么模型。”
“噢,原来是这样啊。”辛格没有将话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你们这样以小作坊的方式得出的结论肯定很草率。他身边的贝尔斯登专家们有的不禁窃笑。
施瓦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亲自发问:“我在模型上是外行,但所有统计模型都基于数据之间过去的关系,而现在的房市与资本市场和以前大不相同,因此我觉得模型的用处有限。”
辛格听罢有些不悦,不客气地说:“我们的模型与一般的模型不同,这十几年来与次贷市场一起成长起来,根据数据、市场的变化不断更新换代,规模与运算速度也是别的华尔街公司无法比拟的。后面有十几名模型师、几十台计算机支持,新的数据一来,几秒钟内模型就可算出新的预测结果。”
“是啊。”一直在旁观的贝尔斯登带队主管也发言支持自己的同事:“辛格他们的模型不仅用在他们研究部门,而且用于我们次贷交易台,帮助我们对债券分析与定价。另外,我们贝尔斯登新成立的两个对冲基金以及许多大的基金客户都在不同程度地应用他们的模型。好了,你们其他人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会议继续进行,很明显,贝尔斯登的专家们互相支持、协调,都说得有理有据。
送走了客人,施瓦茨与他的两名手下并未觉得他们自己的分析有什么漏洞。他们倒是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皇帝穿着衣服”了,此时的华尔街投行都在倚仗过去的数据、经验以及复杂的模型,而不是他们自己的眼睛。
“买!开始买BBB级次贷债券的CDS保险,把公司的剩余资金全投进去,大批地买,赶在有人认识到‘皇帝没穿衣服’之前。”施瓦茨下了命令。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等待了20年的“Once A Life Time Opportunity(一生一次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美国2006年一季度的房价指数继续攀升,全国年平均增长率为12%,但与2005年连续四个季度15%的增长率相比,趋势似乎有所减缓。施瓦茨公司悄悄地成为次贷债券CDS最大的买家,到夏天时已累计买入1亿美元保险额,面值60亿美元的CDS合同。施瓦茨最怕的是作为中间人的投行或自己的竞争对手其他基金也认识到这1∶60的卖空房市的机会,加入保险的买方,从而将保险额抬起来,因此特意从一开始便指示公司交易员分期分批将购买额度分散给多个投行。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投行的注意,但此时的投行均依赖于他们复杂的数学模型的预测,对他们来讲施瓦茨这样的次贷债券新手没有模型,没有经验,只是孤注一掷下赌注罢了。
高盛公司也是施瓦茨的中间人之一。在房产抵押债券领域,高盛公司与莱曼兄弟和贝尔斯登公司的商业模式不同,它作为中间人的市场份额比不上另外两家,可是高盛一旦看准机会即投入自己的钱交易,盈利反而比中间人高。尽管被称为华尔街最聪明的投行,但此时的高盛债券交易台与其他投行一样,认为房市虽然很热,但不会硬着陆,其数学模型未预测次贷债券会崩溃,“皇帝的新衣”一切正常。
施瓦茨对次贷债券CDS的连续购买起初只是令高盛债券交易台感到好奇,逐渐则引起不安,难道这个施瓦茨知道我们高盛不知道的秘密?次贷交易台的主管迈克尔要求约见施瓦茨和他的团队。他带着一名助手亲自赶来探个究竟。
施瓦茨特意让秘书将客人安排在位于走廊中间的小会议室。迈克尔落座后端详了一下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着对面的施瓦茨和他身边的伊万与刘思皓,心想难道就这三个人在卖空整个房市?
“谢谢你们花时间见我们。”迈克尔礼貌地开始了谈话,“你知道我们高盛一向是客户第一,最近你们的交易行为很让我们为你们担忧。”
“哦,谢谢你们的关心。”施瓦茨像往常一样表情严肃。在华尔街做了20多年他不相信任何投行,包括他以前的雇主贝尔斯登公司,更不用说高盛了。他心里在揣摩迈克尔急匆匆赶来的真实意图。
“你们这样无止境地购买CDS,是在进行无意义的赌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迈克尔的语气像是大人在教育小孩。
刘思皓坐在伊万身旁静静观察。眼前的迈克尔看上去只有30岁出头,身边的助手则只有20多岁,两人都是典型的高盛打扮:考究的西服、衬衫、领带,可是式样、颜色都偏于保守,他们代表的是华尔街最强大的投行。此前他听到施瓦茨与伊万在讨论迈克尔此行的意图,高盛为何想阻止他们购买CDS,难道真如其所说是为客户着想?也许高盛在与他们的交易中不是中间人,而是对家,最近暗地里开始对房市走向转向悲观,害怕自己会输一大笔钱?也许高盛自己也打算购买CDS,担心施瓦茨这样买下去会将保险的价格抬上去?
见眼前的施瓦茨不为所动,迈克尔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刚进入次贷市场不久,而你们的对家在这个领域已打拼多年,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坐在施瓦茨身边的伊万不觉挺直了身子。施瓦茨在桌下用皮鞋碰了一下伊万,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一面口头答应迈克尔:“嗯,我们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分析。”
施瓦茨知道伊万想杀一杀迈克尔的锐气,但高盛就是高盛。一方面以它超一流的资源与分析能力,与其争辩不仅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秘密,引起他们的警觉;另一方面,华尔街所有人都知道高盛在交易上的绝顶智慧,都想在其面前显示自己也不是傻子。可施瓦茨宁愿高盛将自己看成幼稚的傻子、疯子,宁愿华尔街的投行都这样认为。越是这样,他购买CDS的价格才会越便宜。
送走了迈克尔,施瓦茨将伊万与刘思皓叫到办公室,“你们都听到了,高盛说我们的分析有问题,正在酿成大错。你们对自己的分析有多大把握?”
伊万和刘思皓对看了一眼,与强大的高盛相比,任何自称自己的分析强于高盛的人都不免给人一种盲目自信的感觉。伊万慎重地说:“我们回去再重新检验一下分析结果。”
施瓦茨点点头,尽管对迈克尔为客户着想的说辞根本不相信,但从技术角度施瓦茨宁愿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