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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的中国人
1.4.14 第32章  新发现
第32章 新发现

刚过去的2005年是美国经济自“911”后形势最好的一年,股市稳定,股票与债券的交易量剧增,市场波动骤减,这一切对于作为市场中间人的华尔街投行来讲是个福音,然而对于靠市场波动赚钱的对冲基金行业来说,机会却越来越少。

星期一的早晨。中城麦迪逊大道一幢普通写字楼里,职员总数不到30人的对冲基金施瓦茨公司占据了27层的一角。刚度假回来的基金经理施瓦茨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思考着自己的基金2006年的投资方向。

施瓦茨看着眼前彭博终端上的新闻,其中一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2005年美国对冲基金收入排名前25位的基金经理,其中泰德尔的克瑞克个人收入从2004年的2.4亿美元降到了2亿美元,但仍然排入前十名。

他的目光从显示屏幕移到面前办公桌上镜框里的全家福,照片上一个30岁出头的少妇搂着两个褐色头发的漂亮小女孩正冲着她笑,少妇的身后站着一个衣着保守、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头发虽然仍是深颜色,但发际线很高,正变得越来越薄。下个月就将是施瓦茨的50岁生日。

从2000年开始,华尔街对冲基金的风云人物由以索罗斯为代表的老一代转向以克瑞克为代表的新贵。与野心勃勃、年轻气盛的克瑞克相比,施瓦茨越来越像是过时的古董。20世纪80年代末,当20岁的克瑞克在他的哈佛本科生宿舍偷偷架起天线开始炒股票衍生品时,早已从查尔斯河对面哈佛商学院毕业的施瓦茨已是华尔街投资银行成功的银行家。20世纪90年代初,稚气未脱的克瑞克只身前往芝加哥成立了泰德尔,几乎同时在纽约曼哈顿,厌倦了大银行政治争斗的施瓦茨成立了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对冲基金。随后的10年中,克瑞克的泰德尔由成立时的几百万美元发展成管理资金超过200亿美元,职员近千人的美国最大的对冲基金之一;而施瓦茨直到三年前还只有区区几亿美元管理资金,加上自己职员还不到10人。只是从44岁时结束花花公子生活,与自己的女秘书结婚建立稳定家庭后,他的基金才时来运转,赶上这几年市场波动带来的机会,现在管理资金终于达到20亿美元,但自己始终是对冲基金领域的无名之辈。最可怕的是,在对冲基金领域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下,施瓦茨感觉自己可能已经过了扬名立万的黄金年龄。

“老板,你有两分钟的时间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脑袋闪着亮光。

如果施瓦茨认为自己不够成功的话,那么伊万简直就是失败者。作为施瓦茨在哈佛商学院的同学,他比施瓦茨小一岁,毕业后像施瓦茨一样进入华尔街投资银行,但他没有施瓦茨那么幸运,几年下来一笔大生意都没做成。被投行解聘后,他又换到另一家投行,可是越做越差,只得离开投行自己开公司,开了几家也没挣到钱,无奈又回到华尔街,发现早已找不到合适的职位。

无奈之下,伊万厚着脸皮找到了老同学施瓦茨,见面之前特意剃了个光头,免得老同学看见自己满头的白发。施瓦茨碍于老同学的情面,加上上学时一直敬佩伊万的聪明,便给了他一个分析师的位子。就这样伊万与刚从学校出来的二十几岁的年轻助理分析师们一起,坐在格子间里每天干到很晚。施瓦茨给他的钱不比那些年轻人多多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单亲父亲,他每月挣的钱除去付曼哈顿那套一室一厅的公寓租金以及儿子私立学校的学费,剩下的并不多。

一年多以来伊万每天都在学习,以追赶身边那些年轻人,离开华尔街几年,自己以前那些知识与经验都需要更新,他明显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眼看老板施瓦茨对他已失去耐心,自己也失去信心,山穷水尽之际,最近房市的火爆引起了施瓦茨的关注,职业投资者的直觉告诉他房市可能有泡沫正在形成,这里有赚钱的机会。公司的分析师都像老板施瓦茨一样,专注于股票与公司并购,没有人在房地产方面有经验。虽然伊万也是个外行,但他在公司没太多事情做,于是施瓦茨让伊万负责研究从房市里投资赚钱的机会。

伊万知道这是自己在公司乃至华尔街最后的机会。他首先要向老板证明房市确实已过热。工程师出身的伊万将自己埋入大量的历史数据、政府报告、学者论文、华尔街投行的研究周刊中,经过两个多月的研究与分析,昨天晚上他终于搞出了一张有信服力的图表。

“进来吧,我确实只有两分钟。”施瓦茨看着伊万的光头,以前他也经常直接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每次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但其实都是垃圾想法,施瓦茨最近已提醒伊万,不要越级找他浪费他的时间,他给伊万指定过顶头上司,伊万应先将想法与其上司讨论过后再来找他。现在伊万又直接闯进来,施瓦茨勉强答应,一边开始看手表。

伊万此时顾不上面子,施瓦茨指定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只是个30岁的毛头小伙子,他要亲自告诉施瓦茨自己的发现,不能让别人抢了头功。他将早晨刚打出来的美国平均房价指数的历史曲线放到施瓦茨的办公桌上,施瓦茨戴上眼镜,仔细端详。

伊万的曲线所用的数据其实与苏世文从莱曼兄弟公司数据库里调出来的出处相同,但下了功夫的伊万根据通货膨胀的历史指数对原始数据进行了调整,曲线显示的是除去通货膨胀因素的真正房价指数历史,使得1998年以后房价的过高涨幅更加明显:全美国从1970年到1997年每年平均真正涨幅仅为0.5%,而从1998年开始到2005年,每年平均真正涨幅达到7%。除此之外,伊万特意在历史曲线上加上了一条长期趋势线,根据这条趋势线,现在的房价要降40%才能与历史长期趋势相吻合!

时间已过去了10分钟,施瓦茨的视线仍然在桌上这张图上,他平时严肃的表情少见地变成了笑容。他摘下眼镜,拍拍伊万的肩膀,“将这张图原封不动地用最大号纸打印出来,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

两人确信他们终于找到了房市过热的证明,下面的任务是琢磨出如何从中挣钱。

2006年2月初,陆续度假回来的投行职员们开始展望新的一年,华尔街新旧交替的时候又到了。与施瓦茨公司办公室相距几个街区的莱曼兄弟公司,受益于火爆的房市,资产抵押已成了这里最赚钱的领域。短短两年资产抵押研究部的三个组已扩充到近百人,原来第6层一角的空间已显得太小,整个部门搬到了第14层,占据了整个楼层三分之一的面积。杰恩手下的王牌部队真正成了整个研究部的王者之师。

桑杰夫没有坐在14层自己新装修的办公室里。年初杰恩终于将整个债券研究部最重要的资产抵押研究部总管的位置交给了他,他每天还是坐在4层交易台的座位上,他喜欢置身于“战场”的硝烟之中,楼上的研究部对他来说太安静,交易台上喧嚣的噪声就像战场上的枪炮声,分贝越高,战事越浓,说明交易额越大,钱赚得越多。利文领军的资产抵押交易台已占据整个4层交易大厅的中心,桑杰夫早已与交易员们打成一片,将自己从位于一角的为研究部安排的“观察员”席位挪到了阿萨什的座位旁边,与次贷交易经理科帕罗只相隔一个座位,利文的座位就在对面。满眼血丝,袖子卷得高高的阿萨什已比以前消瘦了很多,两个黝黑的印度人坐在白人犹太交易员们中间,显得格外耀眼。

此时桑杰夫找到大厅边上一间没人用的办公室,关上门,将大厅里喧嚣的噪声挡在门外。他得与老板杰恩通电话,向他通报模型组主管库马尔要调往公司在伦敦分部的消息。

“不是定好了科莫夫接他的班吗?”电话另一头的杰恩已知道此事,库马尔刚向他道别,他的调离对整个资产抵押研究部来说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丹尼尔昨天给我发来邮件,说接替的人应该是他。如果得不到任命,他马上也走。”桑杰夫知道资产抵押研究部是杰恩的王牌,这样的人事决定还得请示杰恩。

“那科莫夫是什么态度?”杰恩没想到这种局面,脑子里开始盘算如何应对。

“我还没找他谈,我觉得他虽然想当头,但个性有点软,即使丹尼尔当了头科莫夫也不会走。”桑杰夫与丹尼尔共事这几年发现这个以色列特种兵出身的犹太人其实对领导建立复杂的模型更感兴趣,他以后对自己不会构成威胁。

“还有那个瑞克欧哪?”杰恩脑子里仍然在考虑最佳方案。

“瑞克欧做的模型不关键,并且他的脾气太坏,经常得罪人,相比较还是圆滑的丹尼尔更能拢住其他模型师们。”其实桑杰夫真正的担心是曾做过交易员、脑子极快、桀骜不驯的意大利人瑞克欧以后会不听他的指挥。

“听起来你倾向丹尼尔?”杰恩也觉得科莫夫的书呆子气恐难使其胜任,库马尔在模型组里的威信与在业界的学术影响无人能比,他走后只有天性狡猾、掌控着热门次贷模型的丹尼尔能接替,保持资产抵押研究排名第一还得靠这些人。可是杰恩担心丹尼尔是库马尔在自己身边留下的眼线,从长远来讲他还担心这个犹太人会跳过自己和桑杰夫,直接与控制公司次贷交易台的利文一伙犹太人串通一气。

“哦,这只是我的观察,主意还得您来拿。”桑杰夫恭敬地回答。

“嗯。”杰恩心里仍然在左右权衡,“丹尼尔确实比其他两人更合适,可是我最讨厌手下人用自己手里的东西要挟我,那样以后我们研究部的人都用手中的项目来找我要官,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杰恩没有将心里对丹尼尔的真正忧虑透露给弟子。

“这个您不用担心,您前一年将科莫夫提升为主管经理(管理经理),丹尼尔现在仍然是高级副总裁。”桑杰夫提醒杰恩。

“哈,对了,就维持这样。”杰恩明白弟子的意思,一次不能给丹尼尔太多,他可以用职称吊着这个犹太人,同时又能安抚科莫夫。对杰恩来讲,把主管经理的头衔给谁易如反掌,他要考验丹尼尔是否卖力,是否对自己忠诚。“另外,那个瑞克欧手下去年走了陈敏还没添人吧?把那个拉胡尔调给他,并允许他自己额外再招个新人。”

“您这招高明,但安抚了瑞克欧,拉胡尔的老板利兹会不高兴的。”

“就是故意让他不高兴,反正他一直也是占着坑不好好干。”

“还是您想得周全。”

“行,就这么定了,我会亲自与他们三个谈。”杰恩拍了板,向弟子显示他仍然亲自控制着自己的王牌部队。

“Ok,提升丹尼尔后他手下的那个苏世文也能被拢住,最近正是跳槽的时节。”

“谁?”

“苏世文,丹尼尔的助手,2004年招进来的,为我们建次贷模型的另一个重要成员。”

“哦,”资产抵押研究部这两年以来又增加了许多职员,与两年前不同,杰恩已记不住每一个新职员的名字了,“你负责的那个新的次贷交易模型现在已建好了吧?”

“正在抓紧进行,您记得我们刚提升了那个去年来的刘静,她会按时帮助我们完成的,您放心吧。”

“好的,你已升为总管,以后资产抵押部门主管以下人员的事就不用找我了,我还得操心更重要的大事。”杰恩说完挂断了电话。

一星期后,办公楼14层。部门主管库马尔调往伦敦,丹尼尔接管的消息已在模型组里传开,每个模型师都在思考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格子间里,俄罗斯人阿历克斯垂头丧气,自己的老板科莫夫未如预测的那样接替库马尔,以后科莫夫这个组里唯一的主管经理居然要向丹尼尔汇报。他越发嫉妒坐在另一侧的苏世文,他去年拿到了最热门的项目,现在老板又获得了权力,好处都让他一人拿走了。

而此时苏世文其实并不觉得高兴,他虽然拿到了好项目但预期的红利年底却没有兑现,现在自己的老板丹尼尔又抢了组里资历最老、人缘最好的科莫夫的晋升机会,他在组里的压力很大。他自己这些天正在准备跳槽,没想到大老板库马尔先离了职,看样子他得抓紧,他查了一下自己手机上的私人电子信箱,与芝加哥泰德尔的秘密面试安排在下周一。

坐在苏世文身后的拉胡尔也变得神情严肃,老板利兹刚找他谈过话,上面把他拨给了意大利人瑞克欧,使利兹成了光杆司令。拉胡尔感觉这是上面逼着利兹离开,大家都知道利兹的模型一直做得太简单。新老板瑞克欧这次倒是获得了一些实际好处,刚获提升的犹太人丹尼尔地位不稳,急需建立同盟,于是拉拢与他同时进公司、以前曾合用一间办公室的意大利人瑞克欧,将自己一直把住不放的商业房地产模型项目让给瑞克欧负责,拉胡尔跟着新老板终于开始接触复杂的模型。

去年年底刚被提升为高级副总裁的刘静坐在楼层中间的办公室里,她现在已经自己拥有一间办公室。自从搬到14层后,模型组每个项目负责人都搬入了靠窗户的办公室。有传言称法国人利兹要跳槽,他走后自己便会搬入他那间装饰最考究的靠窗办公室。但刘静并未感到多高兴,自己这一年来一直帮助交易台开发与丹尼尔的现有版本竞争的交易用的次贷模型,刚刚又被提升为与丹尼尔一样的职称,这个犹太人肯定对自己有看法。而自己毕竟是模型组的成员,现在丹尼尔当了组里的主管,他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正想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门口出现了一个东方青年,是战略组的刘思皓。看到这张中国面孔,刘静感觉好多了,她最近一直苦恼,房产抵押研究部主管桑杰夫与战略组的几个杰恩的印度嫡系似乎在瞒着自己与阿萨什那些交易员们应用她帮助建好的新模型,但具体如何与交易结合起来他们根本不告诉自己,自己现在是夹在交易台与模型组中间,两头都不被信任。也许这个战略组的中国年轻人知道交易台使用模型的秘密。

刘静不知道其实刘思皓也不比她多知道多少交易台的秘密,他来是想请教刘静,房价的增降对借款人破产概率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上次两人的讨论只进行了一半。在密歇根读大学的弟弟最近告诉他一个信息:密歇根州的大部分地区这几年的房价并未像东海岸和西海岸的城市一样涨很多。这一信息提醒了刘思皓,他从研究部数据库中调出最新历史数据,选择了位于中西部的密歇根州、印第安纳州等近20年来房价涨幅很小,甚至有房价下跌历史的州,有趣的是,这些地区借款人的破产概率均比全国平均值高很多,莫非房价的增降是借款人破产概率的决定因素?

“丹尼尔的次贷模型太复杂,借款人破产概率取决于50个以上参数,包括国民生产总值、失业率、房价、家庭收入、负债比率、贷款利率,等等,到底哪个最重要?”刘思皓开门见山地问。

“哦,我做的新模型很简单,只有5个参数。你问这干吗?”刘静警惕地反问,她不知道刘思皓是自己好奇还是替战略组那几个印度人来取经。

“哦,我知道,但我觉得房价应是决定因素。”刘思皓将自己最近的研究发现向刘静叙述了一番,“我来请教如何证明这一点。”

“噢,很简单,你将那几个州的数据合并起来,用统计里最简单的‘线性回归’即可证明。”刘静的语气像是老师在指导学生。刘静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房价对借款人破产概率的重要影响,但美国大部分地区几乎没有房价下跌的数据,她正在试验一种仿真模拟方法来分析房价的影响。也许是觉得刘思皓年轻没经验,她不想向他透露自己的研究想法。

“嗯,专家就是不一样。”刘思皓致谢道别。他想着如果能证明房价的影响,他下一步就可以对次贷借款做抵押的债券做系统化的分析,预测如果房价下跌,这些债券破产概率会有多大。也许觉得刘静是个模型师,不了解债券交易,他也无意向刘静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归根结底,这两个华尔街的中国人与其他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彼此都想留一手,都想自立山头。另外刘思皓已产生要跳槽的念头,他正在私下准备面试其他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