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银行家

纽约曼哈顿也许是世界上最不会让人迷路的地方。在这个三面环水，南北长、东西短的长方形岛屿上，由南向北从1街一直排到200街以上，由东向西则从第一大道排到第十二大道。因此只需知道哪条街和哪条大道，便可像坐标一样锁定地方。

中央公园位于曼哈顿的中部，与曼哈顿一样也是个长方形，南起中城59街，北到上城110街，东起第五大道，西至第八大道。紧挨中央公园东西两侧是曼哈顿最昂贵的两个住宅区，东侧称为上城东区，这里有包括大都会博物馆在内的许多博物馆及贵族学校，居民多为思维保守的传统上层人士；西侧称为上城西区，这里有包括林肯演出中心及百老汇大道在内的许多文化场所，居民多为思想自由的新贵。

第八大道紧挨中央公园的一段称为中央公园西大道，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大道。2005年8月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在中央公园西大道与65街交会口，一幢建于20世纪初的大理石公寓楼里，侯心娜和琪儿母女俩正在位于八层的一套公寓里看着搬运工人摆放家具。

“妈，买这样的房子太奢侈了，你不是说租套房子就可以了嘛？”高高屋顶下的客厅里摆了家具后仍然显得空荡荡的，琪儿边说边走到窗前。

下面的中央公园西大道静悄悄的，偶尔有车辆与行人经过，对面的中央公园尽收眼底，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公园南侧大草坪上很多人正悠闲地躺在那里晒日光浴。

“是你爸执意要在纽约给你买套公寓，我只是负责选，怎么样，漂亮吧？”侯心娜此时也走到窗前，站在女儿的身后，看着对面的公园，不时回头监督那些正忙着的搬运工人，唯恐他们不小心弄坏了刚装饰一新的墙壁和地板。

“嗯，但我不需要，你知道学校要求新生必须住校。”琪儿不快地说，她和父亲的关系依然很僵。

“但那只是第一年，而且你毕业后不是想在纽约当一名小提琴家吗？”侯心娜不再提琪儿的父亲，转身边说话边开始查验从波士顿运来的衣物和书籍。

春天琪儿收到茱莉亚学院录取通知书时，侯心娜本想在琪儿的学校附近租一套公寓。但琪儿的父亲极力主张买一套公寓送给女儿，同时也作投资用。侯心娜研究后发现纽约曼哈顿的房价与美国其他地区一样，这几年一直上涨，尤其是这两年涨了40%左右，并且今年的上涨趋势未减，确实还不如买一套，反正是琪儿的父亲出钱。

“嗯。”琪儿没有再争辩，心想如果以自己的名义能让母亲在纽约住上舒服的公寓也是件好事。

“你们学校所在的林肯演出中心就在我们西面，只隔着几条街。”侯心娜兴奋地补充。

“是啊，真方便。”琪儿随口应付，此时她的心思不在这套自己名下的250万美元的公寓上，而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纽约，音乐的神圣殿堂茱莉亚学院，几天后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还有自己下个月的17岁生日。

9月的一个傍晚，刘思皓今天第一次提前下班，6点钟就迈出了莱曼兄弟公司的办公大楼。他从门前的50街穿过第七大道，走过一个街区便是百老汇大道，沿着百老汇大道向北，走向位于63街的林肯演出中心。街道两侧的玻璃橱窗上反射出身后时代广场耀眼的霓虹灯，刘思皓手里拿着刚从街边花店买的鲜花和事先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既兴奋又不安。

今天是琪儿的生日，她今晚在自己的学生宿舍办生日派对，邀请朋友和同学参加，刘思皓也在被邀请之列。一年半没见到她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刘思皓记忆中的琪儿还是波士顿乔丹演出厅那个一袭红裙、眼睛会说话的少女。

正想着林肯演出中心的建筑群已出现在眼前，来纽约这么长时间刘思皓每天只是工作，从未来过这里，更不用说看演出，原来这里离公司这么近。围绕中心广场矗立着三座方形建筑：中间是大都会歌剧院，左侧是纽约芭蕾舞团演出厅，右侧是纽约交响乐团演出大厅。广场的中心是一个露天喷水池，此时正有很多人围着喷泉照相、聊天，等待着当晚各种演出的开始。刘思皓走到喷水池旁，让过面前跑着的一对嬉戏的小女孩，随着秋天傍晚的微风，有水滴溅到自己脸上，他感到一种清新凉爽，头一次觉得曼哈顿不光是华尔街，办公楼里的格子间、数字、图表，这里的生活还有别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走过纽约交响乐团费舍尔演出厅，隔着65街，刘思皓看到对面一幢现代风格的玻璃建筑，面向百老汇大道的一端凸出一个巨大的棱角，看上去像是电影《泰坦尼克号》里那艘巨型邮轮的船首，这就是茱莉亚学院的标志性建筑——艾丽丝·塔利演出厅。按照琪儿邮件里的描述，刘思皓走到演出厅后面不远的一座高层学生公寓楼前，登记后进入电梯。

两个高挑的白人女孩在刘思皓前面走入电梯，两人神态打扮类似，小脸庞，五官也长得很小巧，头发既非披肩发也不是马尾辫，而是一直梳到脑后打了一个结，下巴上翘显出一种骄傲的姿态，身体挺直，两脚习惯性地脚尖点地。两人上身穿着休闲的长袖T恤衫，下面的牛仔短裤短得将将盖住臀部，露出修长匀称的双腿，肩上各自背着大大的运动包，像是舞蹈演员刚刚练完功回来。两人看着走进来的刘思皓，对视了一下，尽力忍住笑。刘思皓注意到两个女孩的神色，看到电梯光滑的墙壁上映出的身着黑色西服、手拿鲜花的自己。他整了整胸前的深蓝色领带，自己平时上班这身行头在这里是否显得太古板了？他正犹豫着是否应把领带解下来，此时电梯门慢慢打开，22层到了。刘思皓立刻觉得浑身紧张，心脏怦怦直跳，怎么感觉与当时去公司面试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走出电梯。

音乐与嘈杂的人声从走廊的一端传来。不用问，那里肯定便是琪儿说的活动室。刘思皓顺着声音走进一间像客厅的大房间，里面足有30多个不到20岁的年轻男女，大多是怪异的发型与装束。刘思皓越发对自己的这身打扮感到不自在，这里毕竟是艺术学院。

正在人群里寻找着琪儿，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一看，是一个留着长发的东方男青年，年纪与自己相仿，明显比周围人大几岁，身穿一件紧身黑色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故意没有系上。

“刘思皓！你怎么也在这里？”男青年开了腔。

“周翰石？”刘思皓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的男青年，终于认了出来，“哈，你这身艺术家打扮，尤其是这长头发，我还真没认出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哥没告诉你啊？我今年已经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毕业了。”

“哦，我只是刚来纽约时和翰庭联系过，后来整天瞎忙一直没联系。”

“哈，他也不在波士顿了，去年暑假从麻省理工学院退了学，去加州硅谷一个新成立的小公司，叫什么来着……”周翰石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了，好像叫‘脸谱’（Facebook）。”

“是吗，没听说过。那你呢，来纽约是……”

“我来曼哈顿音乐学院^[16]读研究生，我们学校也在上城西区，离琪儿这里不远，我也是刚开学不久。”

“噢，这么巧？”刘思皓看着眼前风姿潇洒的周翰石，刚见面时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感突然被一种无名的嫉妒所代替，他想起了当时在乔丹演出厅送别琪儿时的情形。莫非他也喜欢琪儿，跟随她来了纽约？

刘思皓正琢磨着，耳边响起了那思念已久的清脆的声音。

“思皓，你怎么自己上来了？刚才接到楼下门房的电话，我就坐电梯接你去了，我们正好走差了。”

随着话音，身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的琪儿出现在眼前，边说话边喘着气。

“哦，琪儿，我……”刘思皓看着眼前的琪儿，一年多未见她好像苗条了很多，眼睛依然会说话，黑色连衣裙将象牙般光滑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露在外面的脖颈和胳膊上与上次一样没有任何装饰物。今晚她的头发不是当时的马尾辫，而是在头顶上高高盘起，配上款式别致的黑色连衣裙，显得气质高雅。那个俏皮的少女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都市女孩。

“对了，生日快乐！”刘思皓将手里的鲜花与礼物递给琪儿。

“谢谢。真好，我们三人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的波士顿。”琪儿也看着刘思皓，笔挺的西服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他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表情像打得规整的领带一样拘谨。

她又看看身旁的周翰石，“对了，我应该把你们俩介绍给大家。”琪儿站在周翰石与刘思皓的中间，一手挽住两人的一只胳膊，冲着人群大声宣布：“喂喂，静一下，静一下。”

人们停止交谈，都转过头来，房间里只听见音响中传出的音乐声，有人走过去将音量关小。

“同学们，这两位是我在波士顿的老朋友，”琪儿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左边潇洒的周翰石，“这位是刚从新英格兰学院毕业的钢琴家周翰石，来纽约上研究生。”又看了一眼右边拘谨的刘思皓，“这位是莱曼兄弟公司的银行家刘思皓先生。”琪儿特意夸张地将“先生”两字拉得很长。

众人一起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

“翰石，思皓，这是我的室友蜜雪儿，她主修芭蕾舞，来自北卡州。”琪儿拉过一个白人女孩，身材与神态与刘思皓刚才在电梯里碰上的那两个女孩类似，脸蛋儿长得像玩具店里的洋娃娃。

“你好，银行家，华尔街到底是什么样子啊？”蜜雪儿看着刘思皓露出天真的笑容。

“对呀，给我们讲讲你在华尔街的经历吧。”转眼间刘思皓身边围上来好几个漂亮女孩。周翰石被晾在了一边。

刘思皓意识到这间屋子里除了自己以外全是搞艺术的，华尔街对他们来说一定很神秘。此时琪儿也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在莱曼兄弟公司的故事。他本来要讲述自己从面试开始的真实经历，但是当着这么多漂亮女孩，琪儿，还有他的“情敌”周翰石，他发现自己说出来的完全是自己的想象。本是偶然的面试机会变成了从校园开始的过五关斩六将，从上百名应试者中脱颖而出；刚到交易台时遭到的冷遇变成了一进公司就被派到莱曼兄弟最赚钱的交易台，每天经手上亿美元的交易；自己在组里每天加班变成了做交易前的挑灯夜战；招自己进公司的老板被排挤，自己在印度嫡系经理们的高压下抬不起头的境遇也变成了自己刚被提升，正成为投行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刘思皓一边描述，一边注意身边听众的反应，他发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身边女孩们的眼神则由羡慕变成了钦佩甚至崇拜，刘思皓的描述与她们听到、想象中的华尔街银行家的经历一模一样：聪明的脑瓜，如水的金钱，刺激的博弈。而男孩们则越来越嫉妒，没想到眼前这个穿戴不合场合、举止拘谨的小子却成了今晚派对的中心，吸引了所有女孩的注意力。刘思皓越讲越起劲，在周围女孩们的期待、男孩们的嫉妒下他已骑虎难下，不可能讲出任何真实的故事，因为他不想让周围的女孩们失望。

他话音刚落，长着天使般娃娃脸的蜜雪儿问了一句：“你每天这么忙，还有时间谈女朋友吗？”

“是啊？你有女朋友吗？”女孩们一起笑着问。

刘思皓脸窘得红了起来，又回到了腼腆的自己。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周围听众中搜寻着，不知什么时候琪儿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