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阴谋

2005年2月初，正值中国春节。华尔街的新年度不是始于日历上的元旦新年，而是从2月初开始算，因此与中国的农历新年经常重合。到了这个时候，前一年的晋升名单已经公布，年终奖金也已经拨到了每个人的银行账户上，陆续度假回来的投行职员们开始展望新的一年。从职员的角度讲，新的一年的正式到来总是从听到身边第一个人员调动开始。

莱曼兄弟公司办公楼六层，刘思皓早晨刚来就被铃木叫到了办公室。刘思皓觉得奇怪，老板平时有事都是将自己叫到四层的交易台上，他从不会让自己在交易台的座位空着。这一年里唯有两次例外，一次是训斥刘思皓搞错了数字，尽管刘思皓是被冤枉的；另一次是年底发奖金时的例行谈话，刘思皓与公司大多数新来的职员一样，第一年奖金的数字与被录用时公司许诺的一样，不多也不少，他的头衔也未变，仍然是助理分析师^[12]，公司官阶里的最底层。

“把门关上，坐吧。”日本人平时僵硬的面部今天一反常态，显出少有的温和。

“我马上要离开这里。”铃木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刘思皓从未见过的伤感。

“什么，你要离开公司？”刘思皓惊异之余并不太奇怪，自从去年债券研究的庆功大会上杰恩跳过铃木选择他手下的桑杰夫做职员代表发言开始，部门里就有传言称铃木不会待得太久，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变动来得太快。

“哦，不不，我不会离开公司，我调去发行部门，”铃木语气肯定地说。

“那……”刘思皓想问以后谁来接替铃木战略组的主管位置，谁来负责‘次贷债券’，一年来这一产品的战略研究一直是铃木和他两个人覆盖。

看出了刘思皓想问的问题，铃木接着说，“你我都知道谁会来接替我的位置。”铃木苦笑了一下，他不想将自己心中的苦闷泄露给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刘思皓。

“桑杰夫？可是他从未干过‘次贷’，经验更是根本无法与您相比。”刘思皓为招自己进公司的铃木抱不平，“难道以后我得向他汇报？”他想到以后自己要在那个傲慢的印度人手下工作便有些不寒而栗。

“在这里资历和经验并不决定一切。”铃木话只说了一半，没有继续下去。他语气里有对自己境遇的不满，也有对刘思皓的同情，但作为一个公司的部门主管，他不能在年轻下属面前流露出消极不满的态度。这一切是总管杰恩早就安排好的，他和刘思皓都没有选择。

自从模型组去年夏天的内部招标后，组里的四对正副搭配重新划分产品模型的覆盖范围，丹尼尔与苏世文争得了开发新产品“次贷债券”模型的项目，他们原来开发的“商业房地产抵押债券”模型被搁置到一边。其他三对正副搭配仍继续以前的项目：科莫夫与阿历克斯负责“政府保证债券”模型，瑞克欧与陈敏负责“消费资产抵押债券”模型，利兹与拉胡尔则负责“服务权利”模型。在这四个产品中，后两个都属于冷门产品，与前两个产品相比，在华尔街的交易量小得多，在公司内部也自然不受重视。

自从出人意料地中标以来，苏世文与老板丹尼尔已经将公司第一个也是整个华尔街第一批“次贷抵押贷款”模型做得小有眉目了。苏世文这几天正在为新模型检验一批组里以前收集的数据，他手中拿着一份以前阿萨什帮助起草的有关数据的文件。苏世文来后才知道他来这里是接替面试时被自己误认为是主管老板的那个胖印度人阿萨什以前的位置，因为这个杰恩的嫡系被调到4层的交易台利文手下做“次贷”交易员了。

“拉胡尔，这个文件是你的哥们儿阿萨什写的吧？怎么好像很多地方都被省略掉了？”苏世文问身后的印度人。拉胡尔虽然因不是从印度管理学院毕业而被排除在杰恩嫡系圈之外，但他毕竟与阿萨什在一个格子间里坐了一年多，并且两人都来自新德里，私人关系一直不错。阿萨什半小时前刚从4楼交易台上到6楼来找拉胡尔，让他陪自己去楼下买咖啡。

调到交易台几个月，阿萨什瘦了不少，满眼血丝，但精神矍铄。听说他们楼下的次贷交易台由于越来越大的国外需求现在快变成24小时交易了，经常干到晚上十点以后，因为那时正值日本的市场早晨刚开盘，日本的大银行受次贷抵押债券高回报的诱惑，正从传统的购买单一的美国国债转向购买越来越多的次贷抵押债券。据说中国的几家大银行也开始显示出对购买次贷抵押债券的兴趣。而他们照样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就来到交易台，因为那时伦敦已到中午，欧洲的买家已经焦急地等待好几个小时了。与其他“次贷”交易员一样，阿萨什现在每天靠咖啡因来补充睡眠的不足。

“哈哈，这并不奇怪，阿萨什是嫡系，坐在你现在的位置时心思肯定不在上面。不过他人确实非常聪明，现在终于开始挣大钱了。”拉胡尔语气中不无嫉妒。

“噢，对了，你们俩也过来听听，阿萨什刚才告诉我一个新闻。”拉胡尔站起身压低声音向坐在过道对面格子间里的陈敏与阿历克斯说道。

“什么新闻？”陈敏与阿历克斯好奇地转过头，两人都知道拉胡尔是研究部里的消息灵通人士，可是看到坐在拉胡尔旁边的苏世文，两人都未挪动脚步。自从组内次贷模型招标输给丹尼尔和苏世文后，他们开始与苏世文保持距离，尽管两人知道那是主管库马尔的决定，但对这个由他们帮助面试录取、进公司不到一年的小子拿到抢手项目仍然愤愤不平。

“你们俩过来呀！不想听就算了，我只好告诉世文一个人了。”拉胡尔当然明白最近他们四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反正他自己从没想过拿到那个项目，这段时间他一直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他是故意捉弄陈敏与阿历克斯。

陈敏与阿历克斯彼此对视了一下，不情愿地站起身走了过来，贴近拉胡尔一侧，仍尽量与苏世文保持距离。

“世文，你也挨近点儿。”拉胡尔冲着坐在身边面带戒意的苏世文说道。

苏世文不得不凑近。

“这就对了嘛，我们四个人原本是哥们儿。”拉胡尔借机进一步调节气氛。

“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三个人催促拉胡尔。

“好，我说，我说。铃木被挤出了研究部，桑杰夫将接替他任战略组的主管，铃木原来负责的‘次贷’产品也由桑杰夫接管。”

三人听后点点头，其实他们每个人心中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桑杰夫从去年九月庆功会被指定代表发言后，年底又被提升为管理经理，成为整个债券研究部最年轻的主管经理之一，聪明人都能看出来杰恩已一步步为得意弟子铺好了接管之路。

“看样子下一个变动该轮到我们模型组了。”瘦小的陈敏扶了扶眼镜，边说边整了一下那条总是长得搭到腰间的领带。

拉胡尔与苏世文赞同地点点头，大家将目光转向高高胖胖的俄罗斯人阿历克斯，他的老板科莫夫去年年底与桑杰夫一起也被提升为主管经理，杰恩下一步很可能用自己的师弟科莫夫取代模型组的主管库马尔。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阿历克斯的脖子比一年前面试苏世文时似乎又胖了一圈，现在衬衫的第一个纽扣已经根本系不上了，领带上方敞着领口，“我老板科莫夫不会取代库马尔。库马尔在我们这个圈里名气要大得多，并且他的得意弟子丹尼尔正负责公司最热门的产品。如果库马尔走了，丹尼尔也不会留下，那样公司损失可就大了。”阿历克斯说着看了一眼给丹尼尔当副手的苏世文。

苏世文点点头，阿历克斯分析得有道理，也许是受益于读博士期间麻省理工学院严格的数学训练，这个貌似笨拙的俄罗斯人思维一直很细致。苏世文心里只希望能维持现状，自己与丹尼尔已经将“次贷抵押贷款”模型做得差不多了，老板丹尼尔与陈敏的老板瑞克欧刚被提升为资深副总裁，下一步如果交易台与公司的客户开始使用这个模型，今年年底自己的奖金肯定会比去年翻番。

陈敏沉默不语，独自走回自己的格子间。

6层楼一角杰恩办公室外。“你好，杰恩办公室。”秘书克莉丝汀拿起电话，“他现在正在开会，你等会儿再打。”克莉丝汀一边接电话，一边扫了一眼身旁仍然紧闭的玻璃门。

宽敞的屋内两个黝黑面孔的印度人正在交谈。以前铃木在任时他们不方便单独交谈，现在桑杰夫已被自己提拔为战略组的主管，这是杰恩第一次单独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桑杰夫面授机宜。

“模型组的次贷模型做得怎么样了？”杰恩一直牵挂着次贷模型，这是他开辟新战场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战略组可以让他放心了，可是模型组他还直接控制不了。

“我昨天问过库马尔和丹尼尔，模型的第一个版本马上就可以交给交易台试用了。但具体情况只有丹尼尔和他的副手苏世文两人知道。”桑杰夫恭敬地回答。虽然已被提升，在恩师面前桑杰夫从不敢露出自己傲慢的一面，说话仍然很小心。

“都怪这个书呆子科莫夫。”杰恩一直生气科莫夫未在组内赢到这个项目，当然这一切可能都是库马尔刻意安排的。而让科莫夫取代库马尔现在还不是时候，自己还要利用库马尔在债券研究领域的声望继续为自己吸引大学里一流的研究人才，拿研究的排名第一。可难道自己就任由库马尔控制这个重要部分？

“先生，我倒有一个主意。”桑杰夫看着杰恩忧虑的脸色心中暗喜，自己献计的时候到了。这个傲慢的印度年轻人有其傲慢的资本——他那无时不在转动的聪明脑子。

“嗯？”杰恩鹰一样的目光射向得意门生，等待下文。

“我们以交易台的名义，反映丹尼尔现在的模型太复杂，交易台无法使用。让模型组再招一个人，做一个与现在的模型平行的次贷‘交易’模型。”桑杰夫话说一半，停下看杰恩的脸色。

“接着说。”杰恩目光柔和下来，迫切等着听下文。

受到老板的鼓励，桑杰夫得意地接着说下去：“我最近一段时间做过研究，又与阿萨什聊过好几次，从交易的角度来讲，一个真正有用的模型重要的不是里面复杂的数学公式，而是能够从大量的历史数据中找到规律。所以我们只需要一个学统计且有处理次贷数据经验的专家，帮助阿萨什和我搞出一个简单的模型。而丹尼尔做出的模型都偏复杂，这种学术水平高却不实用的模型可以帮我们在外面招揽客户，维持我们的研究排名，所以还可以让他接着做他现在的模型。”

“你的意思是我们同时做两个模型，一个对内的‘交易模型’，一个对外的‘研究模型’？”杰恩欣赏地看着桑杰夫，他做事与思维越来越像自己，可惜手下嫡系里像他这样的帅才太少了，让他领导一个战略组看来屈才了，也许可以考虑将自己还在兼任的“房产抵押”研究部的主管职位交给他。

“对。新招的人归丹尼尔管，这样技术上丹尼尔不得不分享他的那些数据、资源、模型秘密。而这个新人是做‘交易’模型，具体做什么由阿萨什和我说了算，这样我们自己便可以控制。”

“妙，妙啊，一举两得！阿萨什在交易台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以后便由你亲自负责这个项目。你去吧，招人的事我会通知库马尔。”杰恩兴奋地站起身。

办公室的门开了，克莉丝汀转过头，看见高个子桑杰夫率先走出来，满脸喜色，杰恩走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报告。她向老板汇报：“杰恩，刚才国债研究部的经理来电话。”

“哦，让他过15分钟再打过来。你现在帮我把金找来。”吩咐完秘书，杰恩走回屋内。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金主管的数据组一直是最让自己放心的，这个韩国人刚打报告上来要求他的数据组能扩大招人。他知道野心勃勃的金随时都想借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让他招吧，反正数据组属于辅助性质，职员薪酬也比战略和模型组低很多。

杰恩坐到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手下的这支王牌军——“资产抵押”部的所有三个组，终于被自己控制住了，他离自己开辟新战场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个月后。

“从早晨到现在，陈敏已经在老板办公室里谈了半个小时了，怎么回事？”拉胡尔脸色神秘地转向身后的苏世文。

“是啊，我也正纳闷儿。”苏世文站起来看着不远处靠窗户那边库马尔办公室紧闭的玻璃门。

“我猜想陈敏要跳槽了。”对面格子间里的阿历克斯开了口，一种见多不怪的语气，他像陈敏一样已来这里5年了。

“是吗？嗯，我觉得很有可能。我从未见过库马尔与手下单独谈话这么久。”拉胡尔来了精神，也站起了身。

“我这些天每天都看见陈敏在那里埋头工作，没有迹象表明他要跳槽啊？”苏世文加了一句。

阿历克斯与拉胡尔听到后不觉相视而笑，觉得新来的苏世文还是幼稚。他们俩感兴趣的不是陈敏是否要跳槽，而是外面的公司给他开了什么样的条件。就像火爆的房市一样，如果邻居要卖房，大家不关心卖房的原因，只关心最后卖出多少钱，因为那决定了自己房子的最新市场价。别的公司给陈敏的报价将为组里其他人确定自己今年的身价作参考。另外他会去华尔街哪个公司？高盛，美林，还是摩根士丹利？

莱曼兄弟公司位于顶层的职员餐厅里，拉胡尔、阿历克斯、苏世文三个人没有像平常将外卖拿回办公桌上吃，而是正围坐在一张餐桌旁。这几天组里关于陈敏的传言满天飞，大家都无法集中精力工作。此刻看着眼前盘中的三明治，大家都没有胃口。

“我终于打听清楚了。”拉胡尔特意停顿了一下，像往常一样卖着关子。

“你就别吊我们胃口了，快说！”苏世文与阿历克斯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

“陈敏去的是德意志银行。他们答应他去后第一年工资加红利比他现在多出40%，并且将他提升为高级副总裁。”像以前一样，拉胡尔总能搞到准确的第一手资料。

“噢，陈敏一下成富翁了。”苏世文嘴里调侃，心里则重新分析起来：陈敏这些日子其实一直都闷闷不乐，他与老板瑞克欧竞标的模型只差一点儿输给了丹尼尔和自己，现在做的模型根本不受重视。老板瑞克欧去年年底也在提升名单里，他什么也未得到，有机会当然要跳槽。

“那他手里持有的公司股票呢？”与陈敏同时进公司的阿历克斯此时最关心的是陈敏将损失的股票。莱曼兄弟公司每年给职员发的红利中有一定比例是公司股票，级别越高，股票越多。按公司政策，每人每年只能将一部分股票兑现，意味着离开公司的人会自动损失掉未来得及兑现的所有公司股票，而在公司待的时间越长，级别越高，损失自然越大。

“德意志银行将用现金补偿他所有的股票损失。”拉胡尔羡慕地回答。

“真的？”阿历克斯吐了下舌头。

“这样的条件只有傻子才会拒绝。”三个人不再说话，低头吃起盘中的三明治，各自心里开始思考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