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兵
美国从2001年开始的经济衰退虽然在2002年就停止了,但股票市场仍一直低迷。就在人们对金融市场失去信心时,整个股市从2003年下半年开始反弹,到了2004年年初,标准普尔500指数已持续上扬了8个月,从2003年最低点时的833点一路攀升到1100点,这时人们才确信经济终于走出了互联网泡沫带来的低谷。
2004年4月第一个星期一,纽约曼哈顿刚从美国东部漫长的冬天中苏醒,处处鲜花盛开,春意盎然。早晨7时30分,时代广场上已经有早起的游客身背相机走上街头,轻松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场东侧由南向北的第七大道上的人流则大多西装革履,疾走如风,表情严肃,目不斜视,这些人是刚从郊区的通勤火车下来正赶往办公室的曼哈顿上班族。此时苏世文正走在这人流中。
今天是苏世文第一天来莱曼兄弟上班的日子。他身着笔挺西装,手提公文包,包里装着当天的《华尔街日报》,一切与2001年9月11日早晨去莱曼兄弟面试前在通勤火车上想象的一模一样。那天早晨面试前糕点店外的一声巨响之后,苏世文以为自己在火车上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从此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进军华尔街。现在看来命运只是与自己开了个玩笑。
莱曼兄弟的办公大楼就在眼前,苏世文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胸膛,昂首迈进一楼大厅,脚下擦得锃亮的崭新皮鞋踏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债券研究部位于第6层,靠边沿着窗户是一圈由玻璃墙围成的经理办公室,大厅中间是被半人高的木墙隔成的一个个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背向坐两名职员。整个楼层只有三种主要颜色:紫红色的橡木办公桌,桌上并在一起的黑色计算机屏幕,坐在每张桌前职员身着的白色衬衫。刚才被秘书引到自己座位后,苏世文刚开始还左顾右盼,但很快发现周围的同事一个个都盯着屏幕,没人理会自己这个新人。于是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脱下西服上衣挂到每个格子间入口的衣架上,坐在座位上盯着自己眼前的屏幕。不过眼前三个屏幕有两个是一片空白,另外一个显示着公司的电子信箱,第一天的信箱空空如也。
“你觉不觉得在冒冷汗(Are You Chilly)?”
“什么?”苏世文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确定声音来自自己的身后。
“你刚才说什么?冷汗?”苏世文看到自己身后小格子间的另一侧坐着的一个男职员。
“没什么。你原来的公司叫巴偌吧?巴偌今早被摩根士丹利收购了。”那男职员转过身,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英国早餐茶。
这是个印度人,上月来面试时未见过面,看来他看过自己的简历。两个人礼貌地握手后自我介绍。拉胡尔出生在印度最北部,他的肤色没有一般印度人那么黑,面容轮廓更像是欧洲人,留着修剪讲究的长鬓角。他胸前深蓝色领带结打得也很时尚,洁白笔挺的衬衫将英俊的面孔衬托得很生动。
“真的?哪里来的消息?”苏世文拿出公文包里的《华尔街日报》,他早晨在火车上读报时未看到这条消息。
“你过来,我指给你看。”拉胡尔看着苏世文手里的报纸,脸上露出不屑,好像苏世文手里拿的不是有百年历史的华尔街权威报刊,而是一份过期的业余小报。苏世文起身站到拉胡尔身后,随之闻到一种很好闻的高级男士香水的味道。
与苏世文的不同,拉胡尔办公桌上左边屏幕跳动着红绿两色的各种数字,右边屏幕上显示着数条曲线,中间的屏幕上黑色背景、橘黄色字体滚动着世界各地、各个类别、各个渠道被汇总起来的实时新闻,这就是华尔街前台交易员、分析师必备的“彭博终端”。苏世文看着眼前不断滚动更新的数字、曲线、文字只觉得眼花缭乱。印度人熟练地在中间屏幕上键入一个关键字,有关巴偌被摩根士丹利收购的新闻显示在整个屏幕上。
“巴偌的股票一会儿开盘后肯定会暴涨,巴偌的总裁本来已经挣得够多的了,这下又可以从股票上赚上一笔。”苏世文羡慕地提起自己的上一个雇主,那个总部在加州的小上市公司的总裁。
“你羡慕的这位总裁一年挣多少钱啊?”印度人假装好奇地问,由于背对苏世文,他脸上取笑的神色苏世文并没有看到。
“噢,有70多万美元哪!”怕印度人瞧不起,苏世文把他以前听说的数字又加上了10万。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用不了几年你就会比他挣得多。我们模型组的老板库马尔手下只管几个人,就比你那个什么总裁挣得多。”拉胡尔转过头看见身后苏世文惊讶的表情,嘴角边的不屑换成了开心的笑容。”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早进华尔街两年多的年轻印度人,苏世文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他学到了进入华尔街的第一课——态度,对市场的态度,对钱的态度。几分钟后,苏世文也像周围人一样注视着眼前滚动的屏幕,手里的《华尔街日报》已被扔到了一边。
楼下第四层莱曼兄弟债券交易大厅。与其他楼层的格子间格局不同,交易大厅为开放式,大厅里从一头到另一头桌子一张张并起来摆成一排又一排,桌前人挨着人坐成一排。除了坐在最后一排,每一个交易员与对面一排的交易员相对而坐,中间只隔着各自的办公桌及桌上的计算机屏幕,同时与后面一排的交易员背向而坐,两把椅子中间留出狭窄的行走通道。
刘思皓此时正与研究部其他几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身边神情激动、紧张忙碌的交易员们,他的脸上充满了无助,恨不能有一个地缝能钻进去。
来公司上班已一个星期了,刚来第二天老板铃木就去伦敦开会了,明天才回来。利文拨给资产抵押研究部的三个在交易台上的座位有两个被杰恩分给了战略组,因为他那些印度管理学院的嫡系们集中在这个组。剩下的一个座位给了模型组,论资排辈应归模型组主管库马尔,可他也许以前在学校安静的环境里待久了,不习惯交易台上从早到晚高分贝的噪音,于是便让给了自己的手下,暂时由俄罗斯人科莫夫、意大利人瑞克欧、犹太人丹尼尔轮换着坐。而两个分给战略组的座位则依次排给战略组主管铃木以及杰恩的印度嫡系桑杰夫。
铃木走时吩咐他不在时就让刘思皓坐到交易台他的位置上。刚进公司第一天,刘思皓就听说莱曼兄弟债券交易台上的座位每个价值几百万美元,自己进入公司的第二天就坐在了上面,他对老板对自己的器重受宠若惊,看样子校友之间就是不一样。他不知道实际上铃木只是让他帮自己占着位置而已,否则经常出差不在自己的座位迟早会被杰恩安插在战略组里其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印度嫡系们抢去。于是刘思皓进公司的第二天就在其他同事羡慕加嫉妒的目光中从债券研究部的6层坐到了4层交易大厅里莱曼兄弟资产抵押交易台上,与次贷债券交易总管利文和他手下的交易员们坐在一起,利文本人就坐在与自己相隔不远、看着触手可及的座位上。
随着交易员们的上班时间,刘思皓今早六点半即来到了交易台。屁股还未坐稳就看到了铃木从伦敦发来的电子邮件,指示刘思皓今天向利文手下的交易员询问一下上星期华尔街次贷债券的交易额,他明天在回来的飞机上起草本周研究周刊时要引用。刘思皓一看到邮件就开始发愁,自己虽已在交易台上待了四天,慢慢能听懂一些交易员们之间的“黑话”,但自己这个“观察员”这几天还从未向人开口说过话,更不用说问问题。
自从利文在一月底那次全公司债券高级会议上为“资产抵押”露脸后,他手下这些本来就骄横跋扈的犹太交易员们更加目中无人,似乎全公司上万人都靠他们几个人交易的利润养活,尤其是在四层自己的地盘上。
刘思皓整个上午都在焦虑中度过,在这些交易员眼里自己不但什么都不懂,并且什么忙都帮不上,整个一寄生虫,还不如那些秘书有用。他的自信心降到了最低点,心里不断给自己拖到下午再问找理由:这些交易员星期一早晨刚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刚过完周末第一天来上班心情肯定不好……午饭过后,眼看实在拖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站起身开始了自己在交易台上的“冒险之旅”。
“你好,我叫刘思皓,刚加入债券研究部……”刘思皓选择了坐在远端一个刚放下电话的交易员开始发问。这里离自己在角落的座位有一段距离,他不想让坐在自己边上同组的桑杰夫看自己笑话。
还未等刘思皓问完问题,那交易员站起身扬长而去,对他来说眼前的刘思皓仿佛是个隐形人,他根本没看见。
刘思皓定了定神,重新鼓起勇气走到另一个留着满头深色卷发的年轻交易员身后。他面前四个屏幕其中一个上面正在显示一张放大的美女照片,感觉有人站到身后,交易员敏捷地将照片关掉,屏幕上又恢复了红绿两色不断更新的数字。
“对不起,打搅一下,我是债券研究部的刘思皓。”与前面那个眼睛不好使装作没看见的交易员不同,这位倒没有扬长而去,但耳朵有问题,装没听见。
无奈,刘思皓只得又重复一遍,“对不起,打搅一下,我是债券研究部的刘思皓。我想问……”
“你以为你是谁,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吗?”卷毛交易员没好气地开了口。说完便不再理会刘思皓,开始拨面前的电话。
正忙着?没错,你明明在忙着偷看美女照片嘛!刘思皓不敢发作,只有心中暗骂,交易台的人怎么都这样,不就是多挣几个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没有再挨个问下去,而是左顾右看,走过了几个座位,在一个年纪稍长、戴着眼镜、长相很斯文的交易员边上停下脚步。那交易员正飞快地敲打键盘,看样子正在回复一个电子邮件。
“打搅一下,上星期次贷债券的交易总额是多少?”刘思皓这次省去了前面的自我介绍,直接发问。
戴眼镜的交易员瞥了刘思皓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边说话他敲打键盘的手指并没有停。
不懂我在说什么?什么意思?这位答话倒是很痛快,不但未回答问题,反而让自己更糊涂。难道自己6岁就开始学说的英语他听不懂?这是什么鬼地方?
正想向眼镜交易员澄清自己问的问题,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嘿,让一下,别站在这里挡道。”
刘思皓赶紧侧过身,想让身后的人走过去,可不见有人过,转过身看去,眼睛正对着一个粗粗的领带结,顺着领带结向上望去,一双蓝眼睛正不耐烦地向下盯着自己,似乎再不让路小山似的身躯就会从自己身上碾过,这位白人大块头估计是个大学橄榄球队员出身的交易员。看着眼前两排座位之间狭窄的走道,本来刘思皓可以挤到身后两个交易员之间的空档暂时落一下脚让大块头过去,但有了刚才被那几位交易员冷落的遭遇,他不敢再停留,只好悻悻走回自己在一边角落的座位。
在喧哗的交易大厅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眼看已到了下午3点钟。无功而返的刘思皓坐在自己座位上干着急,不知该怎么办。此时桑杰夫手里端着盛着四杯冰咖啡的纸盘子从面前走过,他径直走到刚才那个戴眼镜的交易员身旁,殷勤地将咖啡递给他和旁边的另两个交易员,与他们寒暄起来。
桑杰夫为什么买来咖啡只给那三个人?刘思皓脑子里画着问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到利文的秘书那里要了一张他手下所有交易员的座位图,按照上面的名字从公司内部的网站上调出他们的头衔以及所交易的“资产抵押”下面具体的债券产品,一一对号入座。很快刘思皓便找到了答案:桑杰夫给买咖啡的那三个交易员做的是政府保证房屋贷款债券的交易,桑杰夫一直覆盖那个产品的战略研究。怪不得那个戴眼镜的交易员刚才说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他不是不懂问题,只是自己覆盖的次级房屋贷款债券不是他交易的产品。
刘思皓绕到斜对面一排座位旁,根据他刚才的查询,这里挨着坐的三个交易员才是交易次级房屋贷款债券的。为首的剃着光头、挽着袖子的犹太人科帕罗是他们的主管,此时正在电话上。他旁边是体态臃肿的印度人阿萨什,另一个是与自己年龄相仿、长着细长鼻子的白人,他的名字太长,根本记不住。刘思皓不敢去打扰科帕罗,再看看眼睛似睁似闭的阿萨什,只好转向那个长鼻子交易员。
“打搅一下,我是研究部新来的,覆盖次级房屋贷款债券,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刘思皓这次采用了曲线救国的方式,争取先搭上话再说。
长鼻子交易员转过头来看了刘思皓一眼,“哎,这刚来的小子说要给我们帮忙,哈哈。”他边说边转向阿萨什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好玩。
“哦,那我们就给他个机会,让他买咖啡去吧。”阿萨什的话给了刘思皓一个台阶。
刘思皓心里对阿萨什充满感激,他不知道这个胖印度人三个星期前刚从自己加入的研究部调过来,暗中帮了一下刘思皓。
不一会儿,刘思皓像刚才桑杰夫一样端着四杯冰咖啡走了回来,麻利地递给这三个交易员每人一杯,自己端起剩下的那一杯。
“快点说,什么问题?”喝着咖啡的长鼻子交易员终于发了一秒钟的善心。
“很简单,上星期次贷债券的市场交易总额是多少?”
“噢……你等一下。”长鼻子交易员起身走到刚放下电话的科帕罗身旁,看样子他也不清楚。
“15亿。”他从科帕罗那里很快折了回来。
刘思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一上午,刘思皓坐在六层债券研究部自己的小格子间里,他今天没有坐在楼下4层的交易台上,因为那个座位已经归还了老板铃木,他出差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铃木打来的。“你怎么搞的?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语气中充满责备。
刘思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张地走进铃木的办公室。
“关上门。”铃木说着话将一份出版物扔给刘思皓。出版物的首页除了墨绿色的公司名字,还有一副国际象棋的标志,这是莱曼兄弟每周五出版,在全世界职业债券投资者中流通甚广的《研究周刊》。
“我们一个重要客户刚打来电话,抱怨说上星期次贷债券的市场交易总额应该是50亿,不是你告诉我的15亿。”日本人那张平时没有表情的脸此刻绷得更紧。“我们的债券研究这几年一直排名第一,这种低级错误会坏了我们的声誉,并且还是由客户先发现告诉我们,太丢人了。”
刘思皓只觉得头皮发凉,身上开始冒冷汗,赶紧申辩:“那个交易员告诉我的确实是15亿,不信你可以找他对证。”
铃木按下旁边电话机上的麦克风键,拨通楼下交易台的电话。
“铃木,找我什么事?”麦克风里传来长鼻子交易员的声音。
“我手下上星期找你询问市场交易总额,你跟他说的数字是多少?”铃木故意未提出错这件事,想让交易员自己说出他当时报的数字。
“嗯……不记得了。怎么了?我没时间跟你磨蹭。”交易台上的人脑子都反应极快,长鼻子交易员没有上铃木的钩,不耐烦地要挂断电话。
没办法,铃木只好说出缘由。
“哦,你那个手下肯定是把我说的50亿听成15亿了。”长鼻子交易员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撒谎,明明对我说的是15亿嘛。”刘思皓脸涨得通红,觉得很冤枉。
铃木看出来了,刘思皓也许没听错,估计是长鼻子交易员当时未听清问题,听成了公司自己的市场交易额。但他此时不敢得罪交易台上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兵。自从那次检阅以后,铃木总觉得杰恩不像以前那样倚重自己,自己得处处小心。
“刘思皓,这次对你是个警告,下不为例。你可以走了,这一段时间就在6层坐着吧。”
“可是……”刘思皓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不仅被冤枉,还被剥夺了在交易台的座位,尽管他并不想坐在那里。日本人开始打电话,不再理会他。
刘思皓直到下班时还憋着气,可身边无人能倾诉。他郁闷地走出公司办公大楼,刚出门便打了一个寒战,曼哈顿4月份的夜晚还有些寒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他还是感觉冷。不远处时代广场上绚丽的霓虹灯此时对他来说只是一片亮点儿而已,刚上班时那种兴奋与喜悦的心情早已不见了。他想了想,没有走回自己在几个街区外新租的公寓,而是径直走向去长岛的火车站。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此时他觉得只有回到从小长大的家里才能感受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