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王国

2004年1月底，星期一清晨6点钟，夜幕还未完全撤去，东方刚刚有些泛白。纽约时代广场静悄悄的，只有霓虹灯在孤独地闪烁，大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

莱曼兄弟公司总部大楼6层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一个中年印度人正翻看着秘书刚准备好的一份新文件，他一会儿要参加莱曼兄弟债券旗下的一个重要会议，这是公司债券销售与交易（Fixed Income Sales And Trading）新年后的第一次全球最高层会议，会上要讨论公司整个债券交易新一年的决策。

杰恩是掌管几百人的债券研究部主管。虽然只有49岁，他的两鬓已几乎斑白，皱纹在黝黑的面孔上越积越多，唯有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犀利的目光经常让手下不寒而栗。来自印度农村的杰恩自小寒窗苦读，考上印度最好的大学印度理工学院，工程本科毕业后又考上印度最好的商学院印度管理学院，拿到MBA后考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商学院博士班师从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莫尔顿·米勒^[9]研究金融，在20世纪80代初读博士期间的第三个暑假，他来到当时在纽约华尔街债券领域居霸主地位的所罗门兄弟的债券研究部实习，暑假结束时他没有回芝加哥继续读博士，而是留下来做了一名债券分析师，商学院后来为他补发了MBA学位。1991年所罗门兄弟发生美国国债交易丑闻后，曾经风云一时的债券交易受到冲击，随后发生一系列裁员及整个公司被兼并，杰恩从那时起加入了莱曼兄弟，到现在算起来已有13年。

杰恩正对着文件思考，随着一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白人女孩探头进来。杰恩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思考的时候有人打扰，何况他正在准备重要的会议。要是换作别人看见他此时难看的脸色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可是克莉丝汀蓝色的眼睛里平静如常。从杰恩八年前晋升为债券研究部主管时就跟随他当秘书，她早已了解老板的秉性。她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示意开会时间快到了。杰恩点点头，开始清理办公桌上的文件，眼睛瞥见桌上相框里一个小女孩正冲着她微笑，他紧皱的眉头不禁松弛下来。照片里的宝贝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去年离开父母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艺术去了，也许自己真的老了。杰恩将桌上的新文件与皮包里早晨带来的其他文件放到一起夹在腋下，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9] 莫尔顿·米勒（Merton Miller）：美国经济学家，199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Modigliani-Miller定理的共同发明人。2000年去世前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任教。

6层楼大部分为自己的地盘，此刻整个楼层里仍然空荡荡的。走到电梯时他想起了昨晚女儿打来的电话，天真的女儿想让神通广大的父亲帮着搞两张4月初在好莱坞举行的年度“美国小姐”选美总决赛的入场券。女儿把自己想成谁了，好莱坞的导演？女儿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自己这几年其实一直是华尔街“选美赛”的导演，这“选美赛”便是由权威的《职业投资者》（Institutional Investor）杂志主办的一年一度的华尔街“研究排名（Research Ranking）”，在自己掌权后的第四年即2000年，莱曼兄弟债券研究部便打败华尔街其他所有投资银行，登上债券研究总排名的榜首（Fixed Income Research All-American FirstTeam），并且自那以后连续3年蝉联第一名，莱曼兄弟在债卷领域的领头羊地位与名望在客户心中已不可动摇。13年前从所罗门兄弟来到莱曼兄弟时这里的债券研究与当时的所罗门兄弟比起来还只是小作坊，是他杰恩被提升为主管后苦心经营，经过8年的努力才有今日的规模与声望。

杰恩想着已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换乘专用电梯上到4层。与寂静的6层不同，4层的债券交易大厅此时已经开始喧闹起来，三分之一的交易员已经来到座位上，墙上的巨幅电视屏幕正播放着CNBC的早间新闻。杰恩想起了自己20年前那个暑假从芝加哥来到纽约，第一次进入所罗门兄弟债券交易大厅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市场，机会，金钱，荣誉，他觉得自己内心与眼前这些充满活力的交易员一样依然年轻。

早晨六点半，莱曼兄弟总部大楼4层的公司债券交易大厅主会议室里，债券交易2004年度的第一次最高层会议刚刚开始。自从“911”后，吸取了位于世贸中心摩天大厦顶层的菲茨杰拉德公司证券交易台全军覆没的教训，华尔街投资银行将公司的盈利核心证券交易大厅全部从办公大厦景观最好的顶层撤到4层楼以下，并设有专用电梯。这样如果再发生“911”那样的袭击事件，交易大厅里的交易员们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撤离。

会议室里长条桌的上首坐着莱曼兄弟债券全球总管沃尔曼，他对面墙壁的显示屏上同时显示着两幅实时画面，左面是莱曼兄弟欧洲分部，位于伦敦的债券交易大厅会议室，右面是亚太分部，位于香港的债券交易大厅会议室。此时伦敦时间是中午1230，香港时间为下午1830，公司债券交易台上的所有正副主管都已到齐。美国总部会议室里，长条桌两旁依次坐着美国债券六大产品负责交易的正副主管：国债（Treasury），公司债（Corporate Bond），资产抵押（Mortgage），利率（Interest Rates），金属（Commodity），外币（Foreign Exchange）。杰恩坐在离桌子上首最远靠近显示屏的一端。交易台秘书放在每个人面前一杯满满的咖啡，唯有杰恩要的是袋茶。

债券交易不是他的地盘。华尔街有句话叫“华尔街的钱没有颜色（Money Has No Color At Wall Street）”，意思是说在华尔街挣钱多少与肤色无关。杰恩觉得这话对刚进华尔街的中低层职员也许对，但对他这样级别的主管来说，华尔街的金钱仅有一种颜色——白色，而且只有一种成分——犹太人。现在身边坐着的美国总部所有主管里除了他以外都是白人，他们中绝大多数像公司的名字莱曼一样有着犹太人的血统。这些人论年龄都比自己小，除了坐在桌首的沃尔曼外大多只有30多岁，而论学历没有人像他一样进过博士班，有的人只有大学本科学历。而公司美国市场这几年每年利润的40%以上都来自眼前这十几名年轻白人所领导的债券交易台。杰恩将他们的圈子定义为“犹太交易俱乐部”。

沃尔曼的助手开始汇报上一财政年度华尔街美国投资银行“债券市场占有额”的最新排名。经过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一系列购并事件后，华尔街以前颇负盛名的老牌投行摩根与所罗门兄弟已分别被商业银行大通和花旗所兼并。到了2004年初华尔街纯粹的美国投资银行只剩下5家，按股票市值莱曼兄弟排名第四，位于高盛、美林和摩根士丹利之后，只比贝尔斯登高一位。但论债券市场占有额莱曼兄弟与贝尔斯登则排在前两位。

杰恩觉得自己指挥参与的华尔街“研究排名”像选美一样华而不实，仅仅为公司挣来些名气而已，每到了年终还得低三下四地向这些直接为公司挣利润的主管们伸手要钱。这些主管们参与的“市场排名”是华尔街利润分布的排名，那才是真正男人的游戏，它需要力量和血光，像强盗一样到对手那里去抢，多抢来的每一份钱都会有一部分进入自己年终的红利。

总管沃尔曼打断助手的讲解，指着图表，宣布莱曼兄弟债券交易在新的一年的挑战是如何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市场份额，关键是找到新的利润增长点，公司高层认为今年利润增长点是资产抵押贷款，说完将目光转向坐在长桌中间的一个留着褐色短发的白人——资产抵押交易主管利文。这个双眼大似铜铃的犹太人不到40岁，比杰恩小了整整10岁，1991年杰恩从所罗门兄弟转到莱曼兄弟时他从马萨诸塞州一所不知名大学刚毕业不久，只是一个在交易台上打杂的乳臭味干的本科毕业生，可现在他手下管辖几十个交易员，每天交易账上过手的钱足有几亿美元，估计他去年年终分得的红利至少是自己的3倍。

利文见老板沃尔曼向自己示意，便让坐在旁边的副手将屏幕上的图表向前快进，在有曲线的一页停住，这是凯斯—席勒指数^[9]——美国过去100年房屋平均价格曲线，上面显示从1988年到1998年的房价为零增长，但从1998年到2003年年底却已涨了一倍，并且增长速度有加速的趋势。

“我们必须把握住美国房市这一历史机遇，将我们的‘资产证券化’这部机器全速运转起来。”利文踌躇满志地说。

“房价的增长不一定意味着资产抵押的市场交易量会上升，因为能负担起房价的买主会减少。并且资产证券化这块蛋糕就这么大，我们已经是华尔街的第一位，其他投行正在千方百计追赶我们，我们增长的幅度会很有限。”坐在桌子对面的公司债券交易台的主管开始发问，公司债券这两年一直是整个公司债券交易的明星，在债券交易六个产品中挣得利润最高，其主管自然不想让资产抵押抢去风头。

杰恩在一旁观察着，这挑战性的问话实际上暗藏着权力的争斗，所有人都看着利文。

利文似乎早有准备，让副手将屏幕上显示页继续往前翻，“停！就这页，我们正在购买这家叫BMC的公司，它是现在新兴的次级贷款市场的主要贷款银行，通过这项购并我们公司便可直接进入次级贷款市场这一新领域，直接面向借款人，不再只依赖商业银行这一中间环节，进而将资产证券化这块蛋糕做大。”

整个会议室以及与之同步的伦敦与香港那边都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能够无视美国正如火如荼的房市，看来风头正劲的利文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他主管只是后悔此时没在他的位置上。

杰恩知道从这一刻起，利文将是莱曼的超级明星，“资产抵押”将成为公司里最受重视的领域，而这一所谓“次级房贷”^[10]将是未来皇冠上的明珠。时机已到，他要实施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