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机遇

位于纽约州西北部的雪城市按中国话讲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2003年之前美国知道这个城市具体方位的人不多，但2003年4月，也就是林佳怡来雪城大学就职计算机系助理教授的前两个月，雪城大学男子蓝球队在未来NBA球星卡梅隆·安东尼带领下夺取了雪城大学有史以来第一个美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冠军。喜爱蓝球的美国人纷纷上网搜索、雪城到底在什么地方。现在正值雪城市漫长的冬季。

2004年元旦刚过，雪城大学体育馆的健身房里，苏世文刚从跑步机上下来，浑身是汗，他走到窗前，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凝视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校园。陪林佳怡从新泽西州到雪城大学就职计算机系助理教授已有半年了，苏世文的生日是每年的第一天，他刚过完34岁生日。与两年多前刚从学校出来四处找工作的焦急心情不同，苏世文最近心情很平静，经常思考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怎样，找一份工作，与林佳怡在这座偏僻的城市度过一生？看着周围正在健身的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美国大学生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苏世文觉得自己仍然与他们一样年轻。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只是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在什么地方。体育馆墙壁醒目之处挂着雪城大学男子篮球队主教练的照片，他在自己这个年龄时就已当上这所大学的主教练，但他之后在这里花了27年时间，59岁时才率队拿到第一个全国冠军，他的一生都与雪城大学的篮球与雪城这个城市维系在一起。而维系自己的事业会是什么？在哪里？

正想着运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世文，我是尼克，好久未联系了，还记得我吧？你近来怎么样？”

“尼克？”打来电话的是两年多以前介绍苏世文去莱曼兄弟面试的那个猎头，“911”后两人没有再联系过，没想到尼克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自己。

“好消息，最近莱曼兄弟有新的招人机会，这次是他们的住房抵押贷款证券部门。”

“住房抵押贷款？我可是一无所知啊。”

“没关系，他们只需要聪明和擅长数字的人，你肯定够资格。”尼克像是教练在鼓励训导刚入队的年轻队员，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与大多数华尔街的职业猎头不同，尼克不仅认识华尔街投行里许多有用人权的经理，而且自己对与雇主相关的行业领域下功夫研究，因此赢得了雇主与被雇人双方的信赖与尊敬。尼克在电话里向苏世文描述了一番住房抵押贷款证券这一正在华尔街悄然兴起的领域：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企业与个人凭借处于巅峰的经济与日元的坚挺在全球范围内大肆购买房地产，刺激了之前一直处于平稳状态的美国房地产价格也开始攀升。但随之而来日本经济的崩溃引发了全球房地产价格的低迷，美国的房市价格在随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泡沫兴起的10年里一直处于零增长。互联网泡沫涨破后，美联储开始大幅降息，将美联储与银行间的短期借款利率从4%以上一下降到1%，导致了房屋贷款利率的骤降。而刚刚经历“911”精神打击、股市惨重损失的美国民众意识到与看不见摸不着的股票投机相比，利用低息贷款购买价格一直平缓的房屋不但能通过拥有舒适宽敞的住宅来巩固家庭这一避风港，而且是实实在在的长期投资。面对快速增长的房屋贷款需求，作为传统贷款方的美国商业银行乐此不疲，一头通过银行零售网点以2%的低利息接受老百姓每天的定期存款，另一头以6%的利息贷款给购房者，轻易挣得4%的差值利润。但这个传统的商业模式有上限，商业银行最多只能贷出其接受存款的数额，并且由于风险控制、金融监管等约束，商业银行能将自己账面上的接受存款放贷给房地产的比例有固定限制。另一方面，这几年受股市重挫的职业投资机构比如保险公司与基金公司正将投资越来越多地从股票转向风险低的债券，但受联邦低利率支配的债券比如美国国债投资回报有限，此时投资者迫切期待着风险较小、回报较高的债券产品的出现。与此同时，受互联网泡沫重创的华尔街投资银行在“911”后一直在寻找新的商机，控制了美国资本市场近百年的华尔街巨头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新的市场机会，组织金融工程师想出了答案——房屋抵押贷款证券，为这一20世纪80年代末由所罗门兄弟公司债券部^[8]发明的将房屋贷款与资产证券化嫁接但发展一直相对缓慢的金融产品找到了新的生命力。通过这一产品，华尔街投资银行左手从各商业银行以批发价格大批买进单个的房屋贷款，解决了这些商业银行放贷的资金上限问题，然后根据数学模型事先算好的风险分布标准将不同地域、不同贷款人类别、不同类型房屋汇集起来打成包；右手雇佣风险评级公司（Rating Agency）将打成的包按风险评级分成几块，投资银行再根据市场需求对这几块分别定价，价格高但风险低的一块卖给风险承担能力低的保险公司，价格低但风险高的一块卖给风险承担能力高的基金公司，解决了职业投资机构的需求。而作为中间人的华尔街投资银行则从左右手的差价中获得利润，皆大欢喜。

苏世文被尼克的长篇大论说动了，决定去试试。

2004年2月中旬，纽约曼哈顿中城第七大道745号，莱曼兄弟公司全球总部。在尼克的安排下，苏世文通过了电话筛选，被莱曼兄弟“房屋抵押贷款证券部”邀请到总部参加第一轮正式面试。

早晨8时40分，苏世文提前20分钟来到了莱曼兄弟的办公楼下。事隔两年半又来到纽约曼哈顿，苏世文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莱曼兄弟在“911”后买下的新总部大楼与时代广场只相隔5条街道。与以前在下城的办公楼相比，中城新的办公大楼更加现代化，整幢大楼的外体全由玻璃构成，在第十层玻璃窗外是一条像条幅一样横跨三个方向的滚动式霓虹灯，一天24小时显示着绿色的英文字幕：莱曼兄弟——梦想成真的地方。

早到的苏世文在办公楼下寻找上次面试时的那家糕点店想买一杯热茶，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糕点店的店面已被一个名叫星巴克的咖啡连锁店所取代。

喝完整杯咖啡，离面试只有5分钟了，苏世文快速走进店里的卫生间，用凉水洗把脸，头脑清醒了一些。对着洗手池上面的镜子，他最后整了一下自己早晨花了10分钟才打好的领带，抚平衬衫的衣领，系好西服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大衣和书包走出咖啡店。与两年前那次不同，店外未听见起重机坠落般的巨响。

苏世文被一个秘书带进6层楼的一间会议室，5分钟后，一个30多岁高高胖胖的白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页纸。苏世文赶紧站起身与他握手，他随即在长条桌另一侧对着苏世文坐下，身体压得椅子嘎嘎作响。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苏世文，上面所有字与苏世文刚才看到的楼窗上霓虹灯滚动的字一样均为墨绿色，名片上写着“阿历克斯，副总裁，莱曼兄弟债券研究部”，原来是个俄罗斯人。

眼前这位卷曲的黄头发像乱草一样趴在胖脑袋上的俄罗斯人与苏世文想象中果敢精干的华尔街经理的样子相去甚远。阿历克斯从手里的几页纸中抽出苏世文的简历，将其余几张白纸放到一边，开始询问苏世文简历上写的经验、技能。他的英文发音很标准，没有一般俄罗斯人说英文时那种打嘟噜的卷舌音。苏世文一面回答，总觉得对面俄国人身上什么地方看着不对劲，哦，是他衬衫领口紧靠领带结的那粒勉强系上的钮扣，此时在阿历克斯胖脖子上那些脂肪的挤压下似乎正摇摇欲动，随时有承受不了压力蹦出来的可能，可是回答问题时苏世文眼睛又不得不看着对方。终于，阿历克斯停止了“精神折磨”，开始低头在其中一页白纸上写起来，写完后将纸和笔递给苏世文。接过纸，上面是一行非常漂亮的小字写的数学题，苏世文很惊讶阿历克斯那肥胖的手指写出的字居然像女人一样秀气，他开始认真解题。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的华人。握手接过名片，苏世文见上面用同样的墨绿色文字印着“陈敏，副总裁，莱曼兄弟债券研究部”。苏世文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笔挺白色衬衫的小个子，可能上身太短，胸前的淡黄色高级领带一直垂过腰部。怎么又出来一个副总裁？没想到在华尔街大投资银行的第一轮面试中居然有两位副总裁亲自出面，苏世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用1到10级来衡量，你的计算机编程水平应在哪一级？”陈敏坐下后便开始发问。

苏世文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不好回答，不能说自己不好，也不能说得太好，万一他出个最难的题考自己岂不难堪，于是苏世文说：“可能是7吧，我以前的专业不是编程序，不过我自学过，并且上一个工作中实践过。”

陈敏点点头，似乎对苏世文的回答表示满意。他随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编程问题对苏世文进行测试。

陈敏离开时时间已是十点半。苏世文一个人坐在空空的会议室里，思量着下一个面试自己的会是什么人，这时接待自己的那个女秘书走了进来，告诉他面试就到这里，回去等消息。什么？我大老远前一天开车过来刚见了两个人，用了一个半小时就打发我回去？

苏世文悻悻地离开了莱曼兄弟办公大楼，开车回雪城。第二天他接到尼克的电话，祝贺他闯过第一轮鬼门关，进入了下一轮，至于面试苏世文的哼哈二将，那个胖胖的俄罗斯人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数学博士，小个子华人陈敏则是美国西北大学的物理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