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撤离
新泽西州萨米特镇,9月中旬的周末。往日人来车往,新泽西州最繁忙火车站之一的萨米特火车站在这周末的下午静悄悄的。一列从曼哈顿方向开来的通勤火车刚到站,稀稀拉拉的乘客正从车厢中往外走。
不远处火车站出口处的接人区,一辆崭新的绿色雷克萨斯SUV停在那里,发动机没有熄火,静静地运转着。坐在驾驶座上的林佳怡注视着正从车站出来的一个个乘客。
“佳玮!”林佳怡终于见到了刚走出车站区东张西望的妹妹。
林佳玮闻声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辆漂亮的SUV,打开车门将自己的背包放在后排座上,自己坐到了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
“哦,一股新车的味道。”林佳玮上车后环顾四周,“什么时候鸟枪换炮了?”
“上周日刚买的。苏世文前一天突然发神经,说第二天为我买新车,不到两个小时就买了这辆。”
“是吗?听起来不像他的做事风格,他这个学理科的人一向很谨慎的。”
“是有点儿奇怪,他还非要买这么贵的,说是开着安全。”
“他人哪?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去健身房了。他说以后不再坐我边上了,我应该适应独立开车。”
“噢。”林佳玮没有再问下去,马上转移话题,“姐,上次冬天来没觉得,你们这里真漂亮,在火车上这一路我脖子都看累了。”
“从曼哈顿来的人刚到这里都有这样的感觉,待久了就不觉得了。”林佳怡驾驶汽车缓缓驶过萨米特镇中心的商业街。
“这里这么热闹!我们下去逛逛吧。”林佳玮看着窗外路两侧一家家装潢别致的小店。
“你这不是成心考我的停车技术吗?”林佳怡开始紧张地在路边停靠的一辆辆车中间寻找停车位。
姐妹俩找到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
“你也尝一口吧?”林佳玮将刚从隔壁店买的冰激凌递给姐姐。
“我还是喝我的茶吧,那冰激凌看着都冷。”林佳怡将刚买的两杯热茶放在两人面前。
“我怎么不觉得,多好吃啊!你记得吧,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东西,可当时买不起。现在买得起了却又怕长胖不敢吃。唉,这就是人生啊。”
“瞎说,你小时候可没少吃冰激凌,我舍不得吃,都让给你了。”
“姐,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你能长得高我一头?”
“嗯,我知道咱爸小时候最宠我,我小嘛,可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就一直让着我。”林佳玮说话很快吃掉了冰激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被烫得直咧嘴,“哦,冷热两重天哪。”
“说正事吧,我今天还得去公司加一会儿班。”林佳怡看了看手表,“你后天就去芝加哥了?”
“嗯,普华永道[19]让我尽快去报到。我今天是来与你们道别的。”林佳玮脸色暗了下来。
“芝加哥那里那么冷,你还不如去香港。你失去了去香港的机会多可惜呀,那里以后还可以回内地发展,况且那是高盛。”林佳怡惋惜地看着妹妹。
“姐,你才29岁,怎么说话的语气跟妈似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得往前看,少年壮志不言愁嘛。”林佳玮坐直身体,自己给自己打气。
“你要是当时面试时不犹豫,态度坚决一点儿,情人节那天与香港经理们面试后及时表决心,不出现情绪波动……唉!”
“姐,你怎么还念叨,再说我不高兴了。”
“都怪那个理查德,你当时要是不动情现在早去香港了,也怪我当时没及时给你泼冷水。”一向做事认真的林佳怡继续说着,不理会妹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姐!路是我自己走的,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你别再说了好不好。”林佳玮放下茶杯,真的有点儿不高兴了,“人家本来今天高高兴兴地来与你告别,你却总说这些过去的事情。”
“我不是关心你嘛,你电话里又不愿意说。你和理查德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姐,我真服你了,从小就认真,到现在还没变。”林佳玮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后来找过我几次,我没有见他。”
“也许那天发生的事是个误会?你应该给他机会解释嘛。”
“解释?我不是那个新加坡女孩,吃几顿饭买几件衣服气就消了。我不会容忍在那种时候,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他公寓里,不管是什么理由,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句号。”林佳玮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关于她的话题到此结束了。
“姐,说说你自己吧。”林佳玮从洗手间回来,看着眉头紧锁的姐姐。
“我有什么好说的?最近我们公司情况不好,老板也走了,刚工作不久就得开始担心被裁员。”
“你和苏世文怎么样?”
“平平淡淡。以前在两地上学、一起奋斗的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彼此责备、争吵,现在连吵架的情绪都没有了,每天各忙各的。”
“很多情侣都是只能在一起吃苦,却不能一起享福。”林佳玮感叹道,“你现在后悔吗?”她说完赶紧看着姐姐的表情,不确定自己问这句话是否合适。
“后悔什么?当年选择与世文结婚?”林佳怡最近有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有一种女人的直觉,苏世文现在想离开她,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不说出来。“说不好。我们走吧。”林佳怡站起身。
林佳怡全神贯注驾驶着汽车缓缓驶出萨米特镇中心的商业街,拐入一条起伏的镇间公路,逐渐驶上一个山坡。
“看,曼哈顿!”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下,远处曼哈顿的楼群像一幅清晰的图画展现在眼前。林佳玮心中感慨万千,过去两年里给了她快乐、伤心,让她体会了生死一瞬间的这座城市,自己还会回来吗?
11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天气阴冷,路旁的橡树几次秋风过后只剩下了干枯的树枝。苏世文迈进停在路边的灰色本田车,打了几次火发动机仍然没有启动,这辆车最近不知怎么了,又开始像一年前一样经常出故障。他像以前一样开始前后拨动操纵杆,可这次却不灵了,本田车像是一匹发了脾气的马,任苏世文怎样赶都不肯迈步。他看看表开始着急起来,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后,本田车总算发动了起来。
“你要是再这样对我,我就把你卖了。”苏世文敲打着方向盘。
早晨七点半,新州1号公路上车辆没有往日那么拥挤,不知是冬天来了大家早晨窝在被窝里不想起来,还是失业待在家里的人越来越多。苏世文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路边的一个个加油站,油价已经跌到了每加仑99美分。像往日早晨上班时一样,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调到1130波段彭博实时金融广播台。已经开盘到下午的欧洲股市今天又在下跌,预示着两个小时后开盘的美国股市可能会同样糟糕。美国的股市上个月跌到了5年以来的最低点,标准普尔500指数只剩800点,比2000年最高时跌了近50%,纳斯达克股指则更糟,从2000年时的5000点跌到了现在的1200点。林佳怡所在的朗讯公司的股票已在1美元上下徘徊了一个多月。
苏世文的小公司坐落在1号公路与440号高速公路交会处的一幢写字楼里。他走出电梯,推开公司的玻璃门,门口没有接待小姐,楼层拐角的几个房间除了留下一间做老板的办公室外,其余墙壁全被打通,放上几排并在一起的计算机桌,这便是整个公司。苏世文记得去年来面试那天老板特意解释说这里只是公司的一个分部,在加州的总公司有500多名雇员和一幢漂亮的办公楼。
时间刚过8点,往常快到9点才坐满的办公室已经来了一半人,这几天风传总公司可能要开始在这边裁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在老板来之前赶到,好给自己加分。苏世文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
早晨出门时他告诉林佳怡今晚下班后一起去22号公路边上的一家餐馆吃饭,林佳怡听后有点奇怪,两人已经很久没一起出去吃饭了,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她未细问,她新被调去的部门这几天还有一大堆琐碎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人都挺直了腰板摆出全力以赴的架势,苏世文知道是老板到了。但他今天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注意力,眼睛盯着屏幕,脑子里一直想着晚上吃饭时怎么向林佳怡开口谈离婚的事。她听到后会如何反应,是伤心流泪,还是冲自己发火,将自己赶出公寓?他此时意识到虽然以前两人闹别扭时“离婚”这两个字经常会挂在口上,但真到了这种时刻说出口却非易事。他想起了这几年两人留学的艰辛,每当困难的时刻是林佳怡那平静的心态坚定着两人的信心,自己若不是因为林佳怡的绿卡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晃呢。苏世文的心情像是窗外阴沉的天空,越来越糟。
转眼到了中午,窗外开始下起小雨,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旁边的玻璃窗上,外面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苏世文仍然坐在座位上对着屏幕发呆,左手机械地反复转动着一支铅笔,除此之外便是每隔10分钟用右手手指轻触一下键盘,否则眼前自动定时锁屏的屏幕就会变黑。其他人都纷纷起身去楼下餐厅吃午饭,他此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本想白天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为晚上的谈话积蓄精力,随着“最后的晚餐”时间的一点点临近,苏世文觉得自己却越来越烦躁,越来越虚弱。
眼看快到下午4点了,他的手机响了,是林佳怡打来的。林佳怡一般很少白天上班时给自己打电话,难道今天又要加班,晚餐时间得推迟?
听筒里传来了林佳怡的抽泣声。
“喂,喂,你怎么了?哭什么?说话呀!”苏世文不觉坐直了身体,神经开始紧张起来。
“公司人事部门刚找我谈话,我被裁员了。”林佳怡一边说,一边还在抽泣。
“什么?这怎么可能?”苏世文不觉提高了声调,左手的铅笔掉到了地上,旁边的同事转头吃惊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站起身走到门外的走廊上。
“我晚上不能去吃饭了,他们没收了我的通行卡,明天就进不来了,我这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
“噢,你别着急,我下班后过去帮你一起收拾,等着我。”
放下电话,苏世文反倒振作了起来,林佳怡此时需要他,他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自己去帮助她,这些天想了很久的离婚宣言被搁置到了脑后。
与一年前不同,2003年纽约地区迎来了白色的新年。然而高兴的只有那些在屋外圣诞树下滚雪球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美国东海岸接连不断的暴风雪以及随之而来的寒冷天气对本已脆弱的纽约地区经济无疑是雪上加霜。
林佳怡与原来组里的其他几个同事在去年11月那次贝尔实验室史无前例的大裁员中同时丢掉了工作。由于低迷的经济,美国招收博士的研究所与公司越来越少,对于一直做学术研究的林佳怡来说在美国的出路只剩一条——像前老板一样去学校任教。然而这两年大学里的经费也被不断缩减,空缺很少,林佳怡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
苏世文帮助林佳怡联系了很多所大学,终于在春天时林佳怡拿到了纽约州西北部雪城大学[20]计算机系的聘书。
她在贝尔实验室的那些博士同事也陆续在各大学找到了职位。
随后,苏世文的小公司宣布关闭在新泽西的分部,十几名雇员面临两个选择:自动减薪被并入加州总公司,或者拿两个月的工资回家。苏世文没有犹豫,拿工资回了家。他觉得自己与林佳怡不同,只是再找个工作而已。
2003年6月,苏世文与林佳怡开着载满行李的SUV离开新泽西前往雪城市。
手推方向盘的苏世文向林佳怡问起了莫尼士的去向。
“他准备去犹他大学任教。”林佳怡纳闷儿苏世文为何只对莫尼士感兴趣。
“犹他州?那好像在西部的山区吧?”苏世文想着美国地图上犹他州的位置。
他觉得两年来与林佳怡在一起时的那种自卑感随着那场暴风雪消失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还得继续与这个女人“相依为命”。
两人心情复杂地望着后视镜里依稀可见的曼哈顿的楼群,它们越来越远,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