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访客

2002年2月12日，春节正月初一。中国正是张灯结彩、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傍晚的纽约曼哈顿与往常一样，街边建筑上各式霓虹灯开始闪烁，街道上是匆匆行走的下班的人群。曼哈顿唯一让人能记起中国春节的只有位于下城的唐人街。

唐人街的中餐馆里此时都张灯结彩，很多门上还贴上了红色的对联。一家叫“朵颐”的四川菜馆里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用餐，他们是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之遥的纽约大学商学院来自中国的应届毕业生。

林佳玮在美国每逢过节时最喜欢跟中国来的朋友们一起吃饭了，大家一热闹就把思乡之情冲淡了。可是今天过节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不是思乡，而是思念一个人。她这两天一直对上星期六那一晚感到后悔，可说不清是后悔不该留理查德过夜，还是不该让他答应自己以后只做普通朋友。

“林佳玮，这地方选得不错，环境和菜品都比我们去年春节去的那地方强。”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边吃边评论。

“当然了，佳玮是正宗川妹子嘛。”坐在林佳玮旁边的女生笑着看着她。

“什么时候美国大学里中国春节也能放假1天。我们中国人在这里影响还是太小，瞧人家犹太人，咱商学院那些犹太教授到了犹太节日都不来上课。”另一个男生边说边咂着嘴，可能是辣子鸡太辣了。

“不是1天，应该像国内一样放7天。”

“哈哈，喝酒喝酒，再要两瓶青岛啤酒。”四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做梦吧，我们在这里毕业连工作都找不到。”戴眼镜的男生放下酒杯发了一句感慨，四人面面相觑，低头吃饭。

几秒钟后，另一个男生打破沉默，“反正我无所谓，本来就没想留在美国，回上海呗，我再不回去女朋友就跟别人跑了，呵呵。”他的话使沉闷的气氛活跃了一些。

“我们谁能像你，有一个好爹，回去就能去大基金公司做白领。”

“哈，听着好听，但那是国企，我发愁何时才能还清借花旗银行的学费贷款。”

“我想留下来。”林佳玮身边的女生放下筷子，“刚来美国那个圣诞节去芝加哥我哥哥那儿待了几天。夫妇俩在郊区的房子不大但很漂亮，周围全是树林，车库里停着两辆车。圣诞夜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我们都坐到客厅里壁炉旁的沙发上，他们那两个刚上学的孩子给大家表演，男孩弹钢琴，女孩拉小提琴，壁炉里烧着炭火……我觉得那就是美国梦。”另外三个人都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点头赞同。

“你不是想去加州硅谷的‘创业投资’公司吗？联系得怎么样了？”另一个男生问道。

“唉，没赶上互联网泡沫那好时候，现在硅谷那边很多创业投资公司都倒闭了，我又没有那行业的工作经验。再说吧，反正我毕业后得过去，男朋友正在那边学校读书，过去后再接着找。”

“我去年暑假在香港实习的美林已经录用我，我只能去香港了，我们家那位自然跟我一起去了。”戴眼镜的男生显得很无奈，“华尔街这里根本连面试机会都不给我，我也就不多想了。”

“我们四个人两年前一起来的，再过三个月就各奔东西了。看样子只有林佳玮混得最好，要不是‘911’本来去年华尔街的工作就搞定了，现在又面试高盛总部的工作。”另一个男生不无嫉妒地说。

“不仅如此，她还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是吧，佳玮？”坐在林佳玮身边的女生说着，“哎，你一个人想什么哪？光吃饭一句话不说。”

“啊？没有啊，我在听你们说啊。”林佳玮抬起头，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急忙又低下头。

“你怎么大过节的闷闷不乐，皱着眉头？”女生注意到了林佳玮的表情，“怎么了？高盛的面试不顺利？”

“被拒了，他们说我的英语和交流技巧达不到他们投行部门的标准。”林佳玮怕大家看出她的心事，将话题转回到工作上，她没提香港的事，因为自己还没想好。

“哦”，戴眼镜的男生似乎松了口气，安慰林佳玮，“我早就琢磨出来了，其实真正原因是文化背景差异。投行主要与人打交道，想想看，我们在中国时，身边的老外中文说得再好我们还是跟他们隔着一层，因为他们不会跟我们一起打通宵麻将，不会懂得我们话里有话。这里的美国人看我们也一样。所以香港那里才适合我们。”

“精辟！”大家纷纷附和。

“嗯，那里投行跟这里比怎样？”林佳玮认真地问。

“香港的优势是我们中国人机会多，因为同事与客户大多也是华人，并且薪水与美国差不多。劣势是那里的金融市场产品与创新无法与美国总部这里相比，那里的专业经验再回美国来用不上，换句话说去那里工作是‘单程车票’。”他说得头头是道。

“那生活呢？”边上的女生问。

“那弹丸之地当然无法与你的美国梦相比，但中餐比这里好吃多了。”另一个男生做出夸张的憧憬状。

此时林佳玮挎包里诺基亚手机那独特的铃声响了起来。

林佳玮啪地放下筷子，一边起身一边从挎包里掏出手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正是她等了一个多星期的电话。她拿着手机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离开了饭桌，直奔餐馆一角没人的地方。

“喂？”

“佳玮，是我。”

“噢，听出来了。你好，理查德。”林佳玮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我去了趟伦敦，刚从机场回到家。”

林佳玮听到这话心里舒服了一些，他一下飞机就给自己打电话，心里还是有自己，但他去伦敦也该跟自己说一声，从那里也可以给自己打电话。“是吗？那你好好休息吧。”林佳玮平淡地说，是自己提出做普通朋友，应该坚持做下去。

“你面试怎么样？”

“一般吧，后天还得再去一次。”

“是吗？那是好事啊。你现在在做什么？”

“跟同学吃饭，今天是中国的新年。”

“真的？我也很喜欢中国饭。”

“那你想不想去香港工作？那里的中国饭比这里好吃多了。”林佳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香港？那里太热了，我习惯冷的地方。你知道我刚去伦敦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上周我在摩根士丹利的英国老板泰德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去莱曼兄弟公司了，任命他成立一个新部门，他想将新部门在美国的业务交给我管，于是我飞到伦敦面试去了。”

“哦，那恭喜你了。”林佳玮为理查德感到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与这个男人平视的阶段这么快就结束了，成功的男人不会在港湾里待得太久，他们迟早又要出海的，他是不可能跟自己去香港了。

“你怎么说话又像是背诵那客套的外交辞令。”理查德在另一头笑了起来，“我明天晚上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不行，我后天还要面试。”

“对了，那就后天，正好是情人节，你面试后到我公寓去吧。”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们俩不是情人，只做普通朋友。”林佳玮说出话就后悔了，她明明这几天心里时时刻刻想着他，可是说出的话却总是反的，也许是那个白明对自己伤害太深，不敢再投入感情；也许自己的事业前途未卜，不想此时依赖上一个男人；也许自己已不再年少轻狂……说不清楚，也可能就是女人的矜持而已。

“哦。”电话另一头的理查德没了词儿。林佳玮这个东方女孩对他来说充满了神秘感，不可捉摸，他不知道此刻她到底在想什么。而越是这样，他越是喜欢。

“怎么不说话了？哈哈。这样吧，我后天面试完再给你打电话，好吗？”林佳玮知道情人节自己最想与这个男人在一起，可她不想这么快就答应他。

“好吧。”

2月14日，星期四下午，纽约曼哈顿下城。林佳玮从高盛总部的旋转门走出来，外边很冷，但她心里却很热。她终于完成了面试，马上又可以见到理查德了。

今天与香港来的经理们面试时自己就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们也没问什么刁钻的问题，他们最关心的是自己是否愿意去香港工作，而自己的态度明显不够坚决。本来嘛，一边是进入华尔街最优秀的投资银行工作的机会，另一边则是才刚刚开始的那烈火与生死考验下孕育出的感情，让她无法不犹豫。算了，不再想了，反正面试都结束了，现在得赶紧给理查德打个电话，他可能正在公寓里等得着急呢。

林佳玮伸手到挎包里摸手机，却怎么也摸不到，糟了，她这才想起面试前走得太急将手机忘在宿舍里了。怎么办？回去取？算了，这里距离理查德的公寓更近，干脆直接去找他，给他一个惊喜。

她漫步在金融区的街道上，街道两旁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在照片上见过的香港街道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现在那里应该没那么热了吧？走着走着，她注意到前面一家商店门口延伸出一条长队，队伍中多为少男少女。商店玻璃窗上有一个大大的商标，上面画着一个长发女郎骑着一匹白马，Godiva巧克力？林佳玮想起来应该送给理查德一件情人节礼物，买什么呢？林佳玮从这些少男少女身边走过，他们脸上喜悦的神情让她暂时忘记了面试的事，她开始留意两边的商店。

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林佳玮打了个哆嗦，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布鲁克兄弟是一家以卖男士正装而出名的老字号。林佳玮选中了一款薄薄的银灰色羊绒衫，式样时髦又大方，手感极好，正好取代他现在穿在身上的那件普通棉毛衫。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的号码。她拿着羊绒衫打量着过往的男顾客。

“你想找一个男士为你试一下？我很愿意，可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值班经理模样的老者站到了林佳玮身旁，指了指自己挺起的肚子，做出满脸失望的样子。

林佳玮被他的幽默逗笑了，点了点头。

老者随即找来了两个年轻店员，有一个店员的身材与理查德相仿，穿上一试，林佳玮知道就这件了。可一看价签，她却皱了皱眉，799美元！赶上第五大道的价位了，虽然产地是苏格兰，也不该这么贵呀。

“有折扣吗？”

“姑娘，很遗憾这件是新款，没有折扣，要不然你过一阵天气暖些时再来看看？”经理好心地向林佳玮建议，转身欲照顾其他客人。

“等等，这件我买了。”她咬了一下嘴唇，果断地说。

与那次陪莉莉在香奈儿购物时不同，今天林佳玮出奇的果断，尽管与那时相比，自己仍然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学生，而且现在连工作聘书都没有。她知道今后的三个月中午自己得在学校饿肚子了。

冬天的纽约白天很短，天色已慢慢暗了下来。走在翠贝卡的石板路上，林佳玮穿着高跟鞋的双脚开始感到疲惫，她想起了莉莉。“911”的前一天她们还在第五大道逛街，第二天莉莉就葬身火海，人的命运竟就是这样难以预测，她不禁黯然神伤。

“佳玮，答应我，如果你哪一天真的跟理查德好了，一定要比我对他好。”莉莉“911”前一天晚上在出租车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说的话又在林佳玮耳边响起。那晚她说的醉话没想到现在却真的应验了。经过那一场浓烟烈火的生死浩劫，她当然会加倍珍惜眼前，对理查德好。与理查德在一起，她不想再做什么女强人，而甘愿做个小女人。

边走边想，理查德位于河岸的那幢高层公寓就在眼前了。林佳玮走进路边一家花店的洗手间，锁上门，对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重新化妆，又从包里掏出那瓶香奈儿香水仔细地喷洒。

上了公寓门前的台阶，一个穿着笔挺呢子制服大衣的门房为她拉开大门。

“你好像叫林……”身材瘦高的白人老头看到林佳玮露出微笑。“谢谢。彼得，对吧？我叫林佳玮。”林佳玮想起几天前第一次来时给自己开门的那个耳朵上戴着保暖毛线耳套的老头，笑着走进大厅。“理查德现在在吧？”

“理查德？哦，在。”彼得看着林佳玮手里提着的精致的礼品袋，表情有些奇怪。

“那我可以直接上去吗？”

“噢，当然，2506号。”彼得指向大厅另一侧的电梯。

林佳玮乘电梯很快到了第25层。与上次来时不同，此时走廊里很静，林佳玮能听到自己的高跟鞋踩在脚下厚厚的地毯上那轻微的唰唰声，还有就是自己那砰砰的心跳声。来到理查德的房门前，林佳玮用右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衬衫的领子抚平，并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服饰。一切停当后，她抑制住激动，屏住呼吸，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林佳玮脑子里开始想象开门的理查德会是什么样子。10天没见了，他仍留着那艺术家式的长发和络腮胡子，还是已经剪发剃了胡子恢复到以前那风流倜傥的模样？他这几天又创作了新的画吗？会挂在那一面墙的什么地方？既然他已找到了工作，也许不用再退掉这套公寓，那样以后自己可以经常周末傍晚时过来与理查德一起看那美丽的夕阳在哈德逊河对面西下。

等了大约5秒钟，屋里没有反应。他不在吗？还是在专心画画？林佳玮又敲了两下门，这次用了些力。

“理查德，有人敲门，我帮你去开了啊。”屋里突然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沙哑的嗓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林佳玮的血液顿时凝固了，她左手的礼品袋“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她呆站在原地，但顷刻间她便清醒了过来，随即转身向电梯跑去。

刚跑过走廊的拐角，身后传来开门声，随后又传来那女孩的声音：“奇怪，怎么没人呢？这地上有一个口袋，理查德……”

美智子！林佳玮想起了去年夏天在汉普顿斯派对上听到的那独特的声音。她没有等电梯来，拐到旁边的楼梯跑了下去，此时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