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选择

位于曼哈顿下城南端的古老的金融区与100多年前初建时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弯曲的街道在两侧越建越高的摩天大楼遮挡下愈发显得狭窄，金融区西侧的世贸中心双子座大楼消失后这里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华尔街大多数投资银行“911”后纷纷将公司总部迁到街道宽阔且更加现代时尚的中城。位于金融区中心的纽约证券交易所是世界股票债券交易量最大的交易所，其主建筑坐落在布劳迪大街18号。从这里沿布劳迪大街往南走不到100米，是布劳迪大街85号，有一幢30层高的方方正正的褐色水泥建筑。

与纽约证券交易所具有百年历史的汉白玉大理石建筑相比，这座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紧挨街道的大楼入口是一扇旋转玻璃门，门上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其他标志。每天从门口经过的成群结队的游客拿着各式相机兴奋地奔向不远处那气势不凡的证券交易所，或者隔壁街路口上那著名的铜牛，没有人注意到这座根本不入镜头、激发不起任何想象的建筑。这座不起眼儿的大楼便是华尔街利润最高、声誉最佳、影响最大的投资银行——高盛集团的全球总部。它是“911”后唯一未将总部迁离金融区的两家投行之一。

早晨8时55分，林佳玮推开那扇旋转玻璃门进入门厅。几分钟后她被引入位于11层的一间大会议室，那里已经坐满了像她一样身着黑色西服的商学院应届毕业生。对于这里每一个人来讲，今天也许是他们人生命运的转折点。能进入高盛工作是美国很多商学院学生的终极目标，它在投资银行界无与伦比的名气与看似唾手可得的将来7位数美元的收入让人无法不动心。今天是高盛一年一度的“Superday”——专为那些夏天未曾在公司实习过的商学院毕业生安排的超级面试日。在座的学生都是前一年秋天在各自校园里通过公司的第一轮“分站赛”选拔出来的佼佼者，今天汇集到公司总部进行“年度总决赛”。林佳玮找了一个空座坐下，面前宽大的长条桌上摆着点心、新鲜的水果和各式饮料。没有人伸手去拿眼前精美的食物，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这种阵势林佳玮已在去年应招菲茨杰拉德的夏天实习生时见识过一次，但从规模与水平来讲，那次只能算是“国际邀请赛”，这次则是“奥运会”。由于高盛已从其暑期实习生中选拔了一批，再加上美国现在糟糕的经济，今天能被录取的概率会有多低在座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此时在林佳玮左侧坐着的一个留短发的白人学生看着桌上的饮料环顾左右，接着犹豫地伸出一只手臂去倒桌上的橙汁。林佳玮扭过头，见他喝着橙汁，眉头紧皱。她注意到那崭新西服袖子侧面还贴着未来得及扯去的商标，她指了指向他示意了一下。

“噢，谢谢。”小伙子扯掉商标，感激的笑容使其面部比刚才舒展多了。林佳玮受到鼓舞，伸手拿了一只草莓放入嘴里，那种甜酸清凉的感觉使由于紧张而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一些。

一个人事部门的经理走进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每个人的面试日程表发到每人手上。林佳玮看着自己的日程，一共有七个面试，上午三个，下午四个，每个45分钟，中间不休息，中午有1小时午饭时间。这让她联想起了奥运会田径赛里的“七项全能”，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自己的第一个面试地点。

第一个面试官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白人小伙子，浅蓝色的衬衫配一条暗红色带条纹的领带，式样大方，颜色保守。林佳玮推测这是一个刚从商学院毕业不久的学生，从他递过来的名片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两人寒暄坐下后，小伙子打开面前一个文件夹，开始提问：“你的‘宏观经济学’为何只得了B+？”

他的问题让林佳玮有点意外，以前面试从未有人问过自己修过的具体某一门课程。听说过高盛看重毕业生的学业成绩，自己在商学院各门成绩全是A，唯独这门“宏观经济学”得了个B+，难道他研究过自己的成绩单？

“哦，我修这门课时注意力无法集中。”

“为什么？这门课本身并不难。”小伙子表情严肃，认真的模样像是在与林佳玮讨论一道作业题。

她不得不实话实说，“我上学期修这门课时赶上“911”，朋友与老板都遇难了。”与莉莉逛街逃课那段历史她没敢提。

小伙子一边听，一边在她的简历上做着各种记号。林佳玮不知不觉地将面试前准备的那些问答套路抛到了脑后。

下午4点钟，面试进入了最后一轮。林佳玮被秘书带入一间位于拐角的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的白人男人正在打电话，看上去年纪只有30多岁，穿着与她前面见过的六个人没什么区别——白色衬衫，略显保守的暗蓝色领带，但根据他办公室的位置与大小推测，林佳玮估计他是今天面试自己的人里面级别最高的。由于在拐角，办公室有两扇开向两个方向的窗户，可窗户都不大，窗外只能看到街对面的办公楼，根本无法与在世贸中心时菲茨杰拉德办公室里那能俯瞰哈德逊河的落地窗相比。六轮面试下来，林佳玮觉得自己发挥得还可以，没有第一次面试华尔街公司时那么紧张，也许是得益于自己去年夏天实习的经验，也许是经历了“911”后自己的心态变得更加平和。她今天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见到高盛的交易大厅，她已离开那人声鼎沸、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好几个月了。看样子自己今天被安排面试的是发行部，不是交易部。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面试官放下电话，转过身来向林佳玮表示歉意。

两人握手后那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斯考特？林佳玮这学期商学院的案例研究课里“美国在线兼并时代华纳”这一历史上第二大公司并购案例中出现过这个名字。这个发生在2000年初美国互联网泡沫高峰时期的并购事件在她看来是美国公司历史上最经典的“老鼠吃大象”的案例：“美国在线”这一当时只成立了几年的互联网媒体公司利用它被抬得奇高的股价兼并了“时代华纳”这一旗下拥有华纳兄弟电影、时代周刊、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美国老牌媒体巨头，而斯考特是当时“美国在线”雇佣的华尔街智囊团的成员之一。林佳玮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一般的白人和他身后普通的办公室摆设，与并购案中指导1800亿美元兼并的银行家怎么都联系不起来。

“介绍一下你自己，我们为什么应该雇佣你，而不是别人。”斯考特边说边从秘书刚才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林佳玮的简历，低下头开始快速浏览起来，显然他是面试林佳玮的七个人中唯一事先未看过她简历的人。他提的这种问题在面试中属于“开放式”，既容易又不容易回答。容易是因为它没有正确答案，不容易是因为被面试人需要审时度势，掌握回答的内容与分寸。

林佳玮不知为什么开始紧张起来。她开始陈述她在中国的工作经历——她觉得简直微不足道，在商学院的学习——她觉得幼稚得可笑，她忽然失去了一天下来所保持的自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面试官仍然低着头，她犹豫是否接着说下去。

“怎么了？继续说下去。”斯考特抬起头看了一眼林佳玮，表明他在听，然后又低下头开始翻阅文件夹里的其他文件，估计是前面那些面试官给她的评语。

林佳玮开始描述自己去年夏天在菲茨杰拉德的实习经验，绞尽脑汁挑选一个自认为重要的项目讲。

“那你的老板是莱瑞吗？”斯考特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表述。

“对，你认识他？”

“我们俩是中学同学，他毕业后去了康奈尔，我去了普林斯顿。他高中时就是橄榄球队的队长。”

斯考特与自己以前的老板莱瑞竟然是中学同学！这让林佳玮觉得自己与这个严肃的白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很多。

斯考特没有在意林佳玮惊异的表情，开始招呼坐在门外的那个带林佳玮进来的女秘书，“玛丽，请把泰森叫到我办公室来。”

泰森是一个40多岁的白人，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斯考特的旁边，看样子是斯考特的副手。这形式有点儿像三堂会审，但两人的态度都很谦和，林佳玮已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轮流问了几个问题后，两个白人经理对视了一下，斯考特合上面前的文件夹，“行了，就到这里吧。我们既有坏消息又有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不等林佳玮回答，他接着说下去：“坏消息是我们美国总部不能雇用你，因为你的英语语言与交流技能不能胜任这里发行部的工作。好消息是我们觉得你适合去我们在香港的分部，你感兴趣吗？”

“去香港？”林佳玮潜意识里没想过要离开纽约，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考虑一下，如果你感兴趣，玛丽会安排你下周与从香港分部来的人面试。”斯考特说完站起身。高盛的超级面试日到此结束了。

“姑娘，你还考虑什么？去香港分部工作也是在斯考特的手下，你知道有多少像你这样的毕业生想进高盛，为斯考特这样的老板工作？”秘书玛丽在办公室外自己的桌子前小声对林佳玮说。玛丽是一个身材微胖的50多岁的白人妇女，衣着时髦，耳朵下两个大大的玉坠，与她白色的皮肤非常相称。“香港投行部门的经理们下周来总部述职，周三或周四有空，你哪天好一些？”

“随便吧。”林佳玮随口说，她对去香港工作仍然犹豫不定。

“好，那就周四。”

林佳玮出来时才想起来，下周四是2月14日情人节。她心里这几天一直想着一个人，可是这个人自从上周六那一晚后就杳无音信。她又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给他，只好打给自己姐姐了。

“姐，是我。”

“佳玮，今天面试怎么样？”

“他们的头儿问我是否对去香港感兴趣，让我下周四再跟香港分部的人谈。”

“哦，能去香港也很好啊，这可是高盛。”

“我不想去香港。”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留在纽约。”

“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干吗非留在纽约？等一下，你不是又恋爱了吧？”

“姐……”

“快交代吧，跟谁？我知道了，是那个在世贸中心背你下来的理查德，对吧？”姐姐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

“你怎么知道？”

“自从听你说圣诞节前碰上他后，每次聊天都听你提起他。”

“嗯，那之前我们一直没见面，我就时常惦记着他。不瞒你说，自从上周六，我时时都想着他。”

“上周六怎么了？噢，你们……知道了，那去香港的事你就跟他商量呗。”

“我现在只想与他做普通朋友，慢慢来，不想再依赖一个男人。等我在华尔街站稳脚跟，与他平视时，再进一步发展关系。”

“你说得容易，感情这东西可不是你能控制的。对了，你前天打电话时好像说他现在没有工作了，那样你们俩现在已经平视了，让他跟你一起去香港呗。”

“嗯。”林佳玮心想姐姐说得有道理。“姐，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快问吧，我正忙着哪。”

“你过情人节一般给苏世文送什么礼物？”

“礼物？不瞒你说，我都不记得上次我们俩一起过情人节是什么时候了。”

“啊？那不打扰你了。”林佳玮收起手机，不想细琢磨姐姐的话，此刻只想着是否主动给理查德打个电话。

难道这个理查德真的信守诺言与自己只做普通朋友？哼，你不给我打，我也不打给你，看谁能坚持得久，我正好无牵无挂地一人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