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味道

2002年初美国的经济似乎出现了复苏的迹象。政府刚刚公布的2001第四季度国民生产总值在经过连续三个季度的负增长后第一次恢复到了年2.6%的正增长，股票市场经过“911”后的短暂下跌已恢复到2001年夏天的水平，标准普尔500指数^[18]稳定在1100点，纳斯达克指数也维持在2000点以上。

2月初的星期六下午，位于曼哈顿下城华盛顿广场大街边的纽约大学图书馆里，第五层每一张长条木桌两侧都坐着许多温习功课的学生。虽然经济衰退暂时停止了，但美国的就业市场仍然一蹶不振。美国劳工部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公布全国上个月的新增就业人数以及失业率，前一天早晨公布的美国一月份失业率是5.7%，达到了1996年以来的最高，而仅仅一年前美国失业率只有3.8%。对于美国正在找工作的应届大学毕业生来说，这一数字则高得多，至少在20%以上，而对于毕业留在美国找工作的外国留学生则高达50%以上。

林佳玮正坐在桌旁准备下星期高盛的面试。人生的旦夕祸福实难预测。5个月前自己已经被菲茨杰拉德录用，只等着毕业后去上班。突然而至的“911”将一切翻了个底朝天，录取自己以及夏天时一起工作过的那些人转眼间全都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理查德相救，自己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也许是命运早已做好了安排，让理查德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几个月前那场浓烟烈火不堪回首，却一下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那以后理查德便失去了音信，直到一个月前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当他向自己发出邀请时，自己却无缘由地拒绝了。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他并不是想和自己做男女朋友，而只是做普通朋友？可是自己难道只想与他做普通朋友吗？她心里胡思乱想，拿着书就是看不进去。

“你果然在这里，哈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佳玮转身抬起头，“理查德？真的是你？”一个长发遮耳，手里拿着外套，穿着普通棉毛衫，留着胡须的白人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想曹操，曹操到啊。”

“你说什么？”理查德没听懂后面这句中文。

“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情报。”理查德卖了下关子，“你室友告诉我的。”

“室友？”噢，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所在的楼层告诉了理查德，他在楼下一查名字按门铃就能找到自己，也许自己那天是有意告诉他，让他能找到自己？

“你想什么呢？”

“噢，没什么。你来干什么呀？”林佳玮抑制住心中的喜悦，尽量保持矜持。

“来看你呗。学习了一天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吃晚饭？外面天还没黑哪。”

“走吧，你该休息一下了。”理查德说着话开始帮林佳玮将桌上的书装入书包。

“好，好，我去还不行吗？你把我的笔记和书都搞乱了，我自己来。”林佳玮从理查德手中接过自己的笔记本。

2月初的曼哈顿寒风刺骨，林佳玮裹紧围巾，耳朵还是冻得发疼。理查德摘下自己的毛线帽给林佳玮戴上。

“谢谢，我头不冷，我有长头发。”林佳玮摘下帽子踮起脚想给理查德重新戴上。

“我也有长头发。”理查德指了指自己遮住耳朵的长发。

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啊？”林佳玮跟着理查德走向翠贝卡的方向。

“不远，到了你就知道了。”理查德神秘地说。

离哈德逊河不远的曼哈顿一侧矗立着一幢30多层的现代化公寓，两人走到公寓门前。

“好了，到了。”

正说话间，一个身材瘦高、穿着笔挺呢子制服大衣的门房为两人拉开门，他的耳朵上还戴着保暖毛线耳套。“你好理查德。”“你好，彼得。噢，这是林佳玮，我的朋友。”被称作彼得的门房是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头，他友好地冲林佳玮点头示意。原来这里是理查德的公寓。普通门房居然都穿得如此讲究，训练有素，这里一定是个高级公寓。林佳玮犹豫了一下是否随理查德上楼，心想既然来了，是虎穴也得闯一次。

理查德的公寓位于25层。开门走进客厅，这里没有几个月前汉普顿斯那间别墅的奢华，但很温暖。迎面仍然是落地窗，窗外取代蔚蓝色大西洋的是夕阳下的哈德逊河与河对岸新泽西的树林，四周则是曼哈顿鳞次栉比的楼群。

“把外衣脱了给我。你先坐吧，我去拿点儿喝的。”理查德接过林佳玮脱下的外衣，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林佳玮刚要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就座，发现从大门口开始沿着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的油画，不觉走了过去。其中一幅油画尤为引人注目：蓝色天空下一层层黄色的丘陵，中间夹杂着绿色的树木与黄褐色的石头小屋，远端依稀可见一幢带有白色尖顶的红砖教堂。她被这幅画中景物的层次与色彩所感染，这画的是什么地方？

“锡耶纳。”理查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旁。

“哦，你上次提到过你妈妈在那里。”

“对，离佛罗伦萨只有40公里。”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不懂艺术的林佳玮也知道。正如中国的江南美景激发出不知多少古代文人墨客的佳作，画中描绘的独特景致也一定触发过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艺术家们的灵感。

“怎么样？这些画还看得过去？坐下歇会儿吧。”理查德向仍然在油画前欣赏的林佳玮说。

“嗯，我最喜欢锡耶纳这幅，你从哪里买的？”

“买的？No，这些都是我自己画的。”

“真的？”林佳玮转过身，重新端详起理查德，“嗯，我现在越看你越像个艺术家，哈哈。你在哪里学的绘画？”

“小时候跟我妈妈学的。我妈妈就出生在离锡耶纳不远的一个农庄，是个业余画家，年轻时在锡耶纳一边卖葡萄酒一边画画。”

“哦，那你是在意大利出生的？”

“不是，我爸有一年从美国去锡耶纳旅游时遇上了我妈妈，后来就一起来到了美国。”

“两人肯定是一见钟情，真浪漫啊。”林佳玮不禁感叹。“够拍一部好莱坞经典爱情片了。”

“好莱坞的爱情片总以大团圆结尾，而我父母后来离了婚，我妈妈自己回到了锡耶纳。”理查德为林佳玮想象的爱情故事泼了冷水。“我们坐下吧。”

两人坐到了沙发上，理查德将左手拿着的一瓶打开的红葡萄酒和右手倒拎着的两个高脚酒杯放在茶几上。

“来，尝尝我从老家带来的葡萄酒。”

“你是不是经常领女孩来喝酒？”看着理查德熟练的倒酒动作，林佳玮笑着问道。

“怎么，你怕我把你灌醉了对你图谋不轨？”理查德笑着回应。

“在世贸中心我把命都交给你了，还怕你图谋不轨？再说了，我们俩还不知谁把谁灌醉哪。”

“嗯，说得好！”理查德拿起酒杯，“来，干杯。”

林佳玮也拿起酒杯，“不过这酒我们应先敬给莉莉。”

“莉莉？”

“对，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你难道这么快就把她忘了？”

“当然没有，要是那么容易忘记我就不会去意大利了。”理查德脸色暗了下来，“不过对我来说，忘掉一个女孩最好的方法就是认识另一个女孩。”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典型一个花花公子。”林佳玮有点儿生气。

“那你就让我一直记着她，像前一段时间那样消沉下去？”

“这……”林佳玮被理查德问得没了词儿，他的话也有道理，可就是哪里不对劲儿。自己与白明分手两年多都没再找新男友，莉莉走了还不到5个月他就想……哼，这世界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不说这个了。你看河那头的夕阳多漂亮！”理查德手指哈德逊河，“刚才算是敬过莉莉了，现在我们俩干一杯吧？”

“嗯，喝一口吧。”林佳玮与理查德碰了一下杯，“这酒还这有点儿劲儿，你有要灌醉我的嫌疑。”

“哈哈，那你就慢点儿喝，少喝点儿。”

理查德很惊奇眼前这个东方女孩有时很矜持，有时又很直率，让他捉摸不透。“说正经的，我今天带你来是想让你跟我一起最后欣赏一下这夕阳西下的美景。”

“理查德，你这话怎么听着吓人？”

“哈哈，我是想说我月底就得从这公寓搬出去了。”

“搬出去？这不是你的公寓？”

“不是，是我租的。我从来不购买房子这种东西，有钱就花了，或投资股票。我投的那些互联网股票现在已经一文不值，我现在又没有工作，所以住不起这样三室一厅的公寓了。”

“理查德，你是告诉我你现在破产了？”

“破产？那倒没有，我还有些钱，没到流落街头的地步。”理查德认真地说。

林佳玮一边喝着杯中的红酒一边看着理查德，心想经历了死亡的人经常会重新看待人生。这个理查德难道想落魄下去？如果说当年与白明在一起时经历了一个男人从落魄书生到职场精英的飞黄腾达，那么现在的理查德也许正在从山峰滑向谷底。自己究竟喜欢几个月前那个穿着考究、呼风唤雨、高不可攀的华尔街银行家，还是眼前这个长发遮耳、穿着普通棉毛衫、触手可及的失业男人？

“我现在觉得你挺可爱的。”林佳玮开了口。

“真的？那就做我的女朋友吧。”理查德边说边给林佳玮倒酒。

“看看你，有机会就想占便宜。”

“那我们就做普通朋友，上床的那种。”

“去你的，你就知道与女孩子睡觉。”

“难道你不想与男人睡觉？”

“当然想，可是我不想再进入那种关系，睡了觉便有了纠葛，彼此事业受影响，尤其我现在华尔街的工作又没了着落，还得重新找。”

“你知道我不会，睡了觉还可以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以前……”

“呸，还当成光荣历史了。”

“我放首意大利歌曲来听吧，你肯定喜欢。”说着理查德打开了音响。

随着琴弦拨动的第一个音符飘出，林佳玮就听出来这是自己喜欢的电影《教父》的主题曲《Speak Softly Love》，好美的一首曲子：美丽的西西里岛，乡间路上，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男主角随后去女孩家拜见她的父亲请求与女孩约会。村头婚礼上女孩身穿洁白而朴素的长裙，头上戴着美丽的花环……吉他前奏过后，意大利语歌词随之飘出：

温柔地说你爱我，抱紧我贴近你温暖的胸口

我感觉到了，那轻柔，令人悸动的时刻

我们进入了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分享着那份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爱

白日在温暖的阳光下变成了玫瑰色

夜晚因我们在一起而显得深邃而静谧

温柔地说你爱我，轻得除了天空无人能听到

我们为爱许下的誓言将一直到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整个生命都属于你，而这一切全是因为

你闯入了我的世界，用你的爱，如此温柔的爱……

轻柔的音乐，浪漫的歌词，寂静而幽深的夜……两人一边畅聊一边对饮，一会儿就将一瓶葡萄酒喝光了。

“几点了？我得回去了。”林佳玮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有点儿晕。

“还不到8点，吃点东西再走吧，我这里有沙拉。”理查德跟着站起来，腿也有点儿发软。

“算了吧，我得回去了。都怪你，我今晚又看不成书了，下周还有面试。”

“好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沿着翠贝卡的石头街道走向东边的纽约大学校区。冬夜此时显得并不寒冷，路两边的酒吧透出柔和的灯光，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不断有挽着手的情侣从身边走过。随着校区的临近，街道上出现越来越多学生模样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浪漫、青春的气息。林佳玮想起了当年北大的未名湖畔，自己与白明从自习室出来，白明依依不舍地送自己到女生宿舍楼，自己又送他回男生宿舍，两人就这样送来送去直到深夜……自己其实还是那个渴望着诗一样爱情的少女。只是路两边异国的建筑提醒她这里不是北大，自己也已不再是那个爱做梦的少女。

宿舍楼越来越近，自己必须回到那枯燥的书籍中去，还有下周那个面试，真是烦死了。

“你到家了，又到说再见的时候了。”理查德调皮地看着林佳玮。

“你看我干吗？”

“我在等你背诵一遍上次那客套的外交辞令。”

“哈哈，我偏不说了。”

“好吧，晚安，佳玮。”理查德探过身给了林佳玮一个西方式的礼节性拥抱。

林佳玮闻到了一种似曾熟悉的气味。她想起来了，“911”那天在消防楼梯里理查德身上就是这气味，林佳玮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等一下。”她叫住转身欲走的理查德，“你得背我上楼。”

“什么？你身后不就是电梯吗？”

“怎么，你不想背啊？那就算了。”

“好好好，我背。”

理查德背着林佳玮上楼来到她的房门前。

“停，就这里。”

“哦，那你下来吧。”

“不行，才背了这么一小会儿。”伏在理查德背上的林佳玮边说边掏出钥匙递过去，“帮我开门。”

理查德背着林佳玮进入了客厅。这是一套很小的一室一厅学生公寓，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林佳玮示意理查德穿过客厅，走到那间卧室。

“好了，你可以放我下来了。”

理查德将背上的林佳玮轻轻放下来，自己环顾着房间四周。卧室比外面的客厅还要小，除了床和桌子，只多了一台电视机。这小小的公寓里一进来就知道是女孩住的地方，虽小却很温馨。

“看什么呢？跟你的公寓相比，我们这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住厅里的是我的室友，一个印度本科生，她比我还忙，每晚12点才回来。”

“我那里再好，缺了一样东西。”理查德转过身将视线移到林佳玮的脸上。

“缺什么？”林佳玮心跳开始有点儿加速。

理查德没有回答，双臂轻轻揽住林佳玮的腰。林佳玮低下头，不敢正视对面那双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眼睛，她心里有种越来越强的渴望，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不知自己此时该怎么办。正犹豫着，她感觉到对面急促的呼吸已贴近自己的面颊，离自己的嘴唇越来越近。

“哎哟。”她左侧脸颊突然感到疼痛，“你的胡子，这么扎。”林佳玮抬起了头。

“哦，对不起，我明天就刮。”

“不过，你留络腮胡子挺好看的。”林佳玮觉得自己更喜欢理查德这落魄艺术家的样子，她此刻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你得答应我就今晚这一次，以后我们只做普通朋友。”

“好。”理查德也放松了一些，他自然地吻上了林佳玮的嘴唇。

“等一下。”林佳玮想起了什么，“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就回来。”

林佳玮轻盈地转身，在床前抽屉里找出了五个月前陪莉莉逛第五大道时买的那瓶香奈儿香水，走进了在客厅另一头的洗手间。

理查德温柔地吻着林佳玮的唇，“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他说着将嘴唇移到林佳玮的耳边轻轻地说。

林佳玮听着耳边软软的情话，她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坐在车后座，前排理查德与莉莉小声说着情话，现在耳边的情话是说给自己的，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情话渐渐停止，理查德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嘴唇、耳根、脖颈……她隐约听到了呻吟的声音，与汉普斯顿那天晚上隔壁传来的一样，由远至近，从弱变强，女人的，男人的，自己的，理查德的……她感觉身体越来越热，感觉自己像那晚一样走入洗澡间，光脚踏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阿嚏！”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你怎么了？”理查德停住吻在她耳边轻轻问道。“没事帮我把鞋脱了。”

林佳玮坐到床边，理查德随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双温暖的手像那天在南楼里一样在触摸自己的脚，软软的，好舒服。

她又闭上了眼睛，感觉像那晚一样打开浴缸前的水龙头，刚才那呻吟声被哗哗的水声所淹没，她的身体浸没在暖暖的水池中。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步出浴池，走到镜子前，端详着裸身的自己……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了内衣。

“嘿，我只让你脱鞋，没让你脱我的衣服。”两人嬉笑起来。

理查德的嘴唇慢慢移到了她的脖颈、前胸，柔软的乳房被他坚硬的胡茬撩得痒痒的，林佳玮闭上了眼睛，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呻吟声越来越急促。再睁眼，她看到了理查德正要脱掉他自己的白色内衣，那内衣的样子与那天他在南楼里背自己时穿的一模一样。

“别脱，我要你穿着它。”林佳玮说着伸出双臂，展开身体迎接那正俯向自己的白色。

燃烧的火焰，呛鼻的浓烟，狭窄的楼梯，一张张惊恐的面容……林佳玮不禁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向那白色，直到贴得不能再紧。她又感受到那坚实的后背，背上的汗水，那好闻的体味，自己的身体好像慢慢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