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圣诞夜

2001年圣诞节前一天下午，从曼哈顿开往郊区威斯特澈斯特^[15]的短途火车上。一个一身黑衣的东方女孩坐在车窗边，长长的披肩发盘到了脑后，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

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到半空中时化成了雨点，敲打在车窗上。林佳玮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窗外。“啪嗒，啪嗒，”雨点儿打乱了她心中的平静，唤起了沉在心底的一抹相思。

那一段烟与火，那一刻忘我，那一种感动。车窗在雨点的不断撞击下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林佳玮的心绪却愈来愈清晰，那抹不去的思念重上心头，他现在何处？过得好吗？

威斯特澈斯特。眼前一幢白色的别墅在冷冷的冬雨中显得更加肃穆冷清，门前已停满了汽车。开门的是维多利亚，高挑的身材罩在一身深色衣服里，脸庞比四个月前憔悴了很多，蓝色眼珠已看不到那时的神采。

“佳玮，谢谢你今天来看我。”两个女人默默相拥。

林佳玮将事先精心挑选的鲜花递给维多利亚。

“你把外衣脱了给我，随便坐吧。这些花真美，我得找个盛水的花瓶。”维多利亚接过林佳玮手里的鲜花转身去了厨房。

林佳玮步入客厅，客厅左侧角落里矗立着一棵绿色圣诞树。松树树干一直触到屋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圣诞树旁靠墙摆放着一架立式钢琴，看上去有一阵没人动过，黑色外壳上落了一层尘土。

客厅靠窗的右侧站着十几个已到的客人，正在彼此低声交谈着，有人礼貌地冲林佳玮点头。林佳玮向他们走过去，与大家一一握手。这些人都是莱瑞以前的朋友，林佳玮一个都不认识。她认识的那些人都是莱瑞的手下，自己几个月前的同事，都已随着莱瑞葬身在那火海之中。这时另一件房间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声，莱瑞留下了三个孩子，林佳玮想起了在莱瑞办公室曾看到的那张全家福，她转身走向孩子们的房间。

林佳玮坐在里屋地毯上陪孩子们一起搭着积木。不断有新的客人来，每当外边门铃响起，她的心也随之悬起，站起身走到客厅，但每次都失望地走回来。外面的雨停了，天色渐暗，门铃不再响起，林佳玮帮着三个孩子在地上拼完最后一张图，站起身走回客厅。心里满是失落。

客厅里开始有客人与维多利亚告别，今天是圣诞夜，人们都要回自己的家。林佳玮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她走到维多利亚面前。

“佳玮，你再待会儿吧，孩子们看来都喜欢跟你玩儿。”

“我改日再来，天黑了，我还得坐火车回曼哈顿。”

“好吧，谢谢你能来。”两个女人拥抱告别。

一对夫妇正好也住在曼哈顿，热心地邀请林佳玮搭他们的车一起回去。于是林佳玮与那对夫妇一起坐上了他们的黑色SUV。

“后面的椅子加热慢，一会儿就好了。”坐在副驾驶座位的妇人回头对林佳玮说。他身边的丈夫拧动钥匙发动起汽车。

“哦，我没事，谢谢。”后排的皮座椅冬天坐上去，一股冰冷的寒意浸满全身。此刻的林佳玮却丝毫没有感觉，她两眼无神地看着车窗前方昏暗路灯下的马路。

正在此时，一辆普通的白色尼桑跑车快速拐入停车道，正好将黑色SUV驶出的路挡住，随着SUV的启动，尼桑司机意识到SUV要离开，随即将未停稳的尼桑跑车向后倒，在倒回马路的一刹那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白色车体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四个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一系列动作看起来与几个月前那辆法拉利一模一样。

“理查德！”林佳玮忘记了SUV已经启动，打开一侧车门跳下了车。

“佳玮？你怎么也在这里？”停稳车后走过来的理查德认出站在车道中间的林佳玮。

“我……”林佳玮鼻子有点儿发酸，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欣喜，她说不出话。好在黑暗中理查德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表情。他终于露面了，怎么这么久才到？

“你怎么站在这里？走吧，我们进屋聊，外面冷。”理查德摘下头上的毛线帽，直接推门进了屋，林佳玮像孩子似的听话地跟在后面。

“理查德！”维多利亚迎面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三个孩子闻声也从里屋跑出来，理查德从衣兜里变魔术似的掏出小礼物分给孩子们。

林佳玮静静地站在一旁，打量着眼前这个让她三个多月来时常惦念的人。理查德留起了胡子，卷曲的黑发盖过了耳朵，黑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普通灰色半旧的棉毛衫，几个月前那个穿着考究的华尔街银行家此刻像个落魄的艺术家。

“佳玮，别站在那里，来来来，今晚我们俩与维多利亚一家一起过圣诞夜。”理查德回身招呼正愣在那里的林佳玮。

“我还得回去……”

“哦，你们俩以前认识？”维多利亚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理查德是莱瑞最好的朋友，你又是理查德的朋友，来吧，一起吃晚饭，饭后让理查德开车送你回去。”

静静的圣诞夜，孩子们已经睡了。饭厅里长方形的餐桌旁，上手的椅子空着，维多利亚一个人坐在一侧，对面理查德和林佳玮挨着坐在另一侧。

“我以为你们圣诞节会去莱瑞的父母那里。”理查德放下手中的刀叉，对维多利亚说道。

“莱瑞的父母也让我们过他们那里去，我不想去，孩子们看到那对愁眉苦脸的老人肯定生疑。我跟他们说莱瑞出差了，可是他圣诞节得回来呀，他从未错过孩子们的圣诞节……”维多利亚抽泣了起来。

理查德轻轻拍了拍维多利亚的肩膀，“给孩子们的礼物我都买好了，还放在车里，刚才怕孩子们看到，就说是莱瑞寄来的，他那地方没电话。”

“谢谢你，理查德，想得这么周到。”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林佳玮关心地问道。

“有朋友劝我将这大房子卖了搬回德国我父母那里去，加上莱瑞在银行的存款，我在家待着也可以将这三个孩子抚养大。”

“这主意不错。”

“我想好了，我要留住这房子，让孩子们始终有家的感觉，他们的爸爸迟早会回来。”维多利亚停止了哭泣，“新年后我会去曼哈顿找一家媒体公司从头做起，我以前毕竟做过编辑。我要给孩子们树立榜样和信心，等某一天他们知道了真相，也知道这个家没有倒，生活还会继续。”

“好！”理查德与林佳玮对视了一下，维多利亚不愧是莱瑞的女人。

夜已深，理查德和林佳玮与维多利亚拥抱道别。林佳玮坐到白色尼桑车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普通帆布座椅比那冰冷的皮座椅温暖多了。

汽车静静地行驶在回曼哈顿的高速公路上。路面刚下过雨很滑，理查德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专注着前方，林佳玮看着理查德，那笔直的鼻梁、俊美的轮廓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暖意。又一次离得这么近，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澎湃的激动，可是她矜持地坐在那里等着理查德先开口。

“你过得还好吗？”他终于开了口。

“嗯。”

“你的左脚没事了吧？”

“嗯。”

“‘911’后第二周我就辞职了。”

“噢，为什么？”

“我对十多年来每周80小时的工作感到厌倦。我辞职后去了意大利。”

“意大利？”

“对，我妈妈在锡耶纳^[16]。”

“锡耶纳在哪里？”

“知道佛罗伦萨吧？锡耶纳是离那里不远的一个小城。我昨天才回来。”

“哦，知道了。”林佳玮此时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你听说过意大利歌手安德烈·波伽利吧？”

“他好像是个盲人歌手吧？”

“对，他跟我妈妈是老乡。我这里有一盘男女二重唱圣诞节歌曲《祈祷》^[17]，他跟席琳·迪翁一起唱的。”

“真的？好啊。”

“看，那彩灯！”车窗外远处的帝国大厦，世贸中心双子座大楼倒塌后纽约的最高建筑，此时楼顶红、黄、绿三色彩灯齐放。车内的音响里传来席琳·迪翁与安德烈·波伽利歌剧般震撼的嗓音：

“我祈祷你会是我们的眼睛，无论我们到哪里你都在天上照看着我们，当我们一无所知时赐予我们智慧。就让这作为我们的祈祷吧，当我们迷路时，指给我们一个地方，用你的恩赐引导我们，最终到达那个安全的地方……”

让多灾多难的2001年快点过去，希望新的一年带给我们好运。两人跟着歌声在心里各自祈祷。

林佳玮的宿舍楼已出现在眼前，“我到了，就是这座楼，我在三楼。”

“哦。”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两人都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语。

“理查德，你那蓝色法拉利呢？”林佳玮想让气氛活跃一些。

“哈，卖了，中看不中用，我现在也养不起了。”理查德在楼前停下车，看着林佳玮。

“理查德，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夜。”林佳玮一口气说出一堆客套话，像是背诵外交辞令。

“明天是圣诞节，你有空吗？我想请你……”理查德看着林佳玮小心翼翼地说。

“不行，我明天已经有安排了。”林佳玮随口撒了谎，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怕理查德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去我姐那里。”

“噢，那改日吧，晚安。”理查德失望地说。

“晚安。”林佳玮迈出车门，眼看着白色尼桑车驶出自己的视线。

林佳玮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心里明明是想答应的，明天本来没事，可是嘴里说出的却是拒绝。她很紧张，这一切来得太快。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还是害怕？害怕自己再次陷入感情的漩涡？她自己也不清楚。

一股冬夜的冷风迎面而来，她想起了“911”前夜从下城酒吧出来后在出租车里莉莉在自己耳边的话：“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喜欢理查德？”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