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绿卡

2001年11月，马瑞山^[12]，新泽西。朗讯公司贝尔实验室的总部由连在一起的许多幢“二战”前建成的四层高砖石建筑组成，整个建筑群掩映在参天古树之中。

傍晚7点钟，苏世文驾车拐入林佳怡办公室楼前的停车场，有很多车还停在那里，他在离楼门口不远处找了一个空位停下。停车场上大多数是实用的日本车，苏世文觉得自己的本田车除了年头长了点儿，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美国的经济在“911”后便陷入了衰退，纽约地区经济下滑幅度更大，就业市场上的工作空缺稀少，别说是华尔街的公司，就连一般公司这一阵都很少招人。苏世文在家里已经待了两个多月，闲着没事，最近每天接送林佳怡上下班。

走上林佳怡办公室所在的侧楼3层，楼道里静悄悄的，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公室，苏世文觉得这里不像公司，更像美国大学里的教学楼。“二战”前的建筑屋顶都很高，但楼道里明显看出大楼已经陈旧。找到林佳怡的办公室，苏世文在厚重的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

苏世文推开门，屋里除林佳怡外还有一个年轻印度裔男青年，两人正坐在电脑屏幕前讨论着什么。第一次来这里的苏世文只觉得屋里到处都是深灰色的铁皮：办公桌的抽屉，椅子的扶手，以及贴墙挂起来的书架。印度男青年站起来微笑着与苏世文握手，他看起来只有20岁出头，细长的脸型，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外形与欧洲人相似，就是皮肤很黑，笑起来露出浅浅的像女孩子一样的酒窝。稚气的面孔配上水洗布裤子与脚下的旅游鞋，让苏世文联想起大学校园里刚入校的大学生。

“这位是我的同事莫尼士。我丈夫苏世文。”

林佳怡随口为两人介绍，脑子可能还在想着刚才的讨论，表情严肃，再加上黑色的高领毛衣，此时的林佳怡让人感到一种冷艳的高傲。苏世文觉得来得不是时候，自己这种闲人打扰了人家科学家的工作，知趣地走到一边书架旁随手翻起书来。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的讨论终于结束了。目送莫尼士出了门，苏世文冲着正收拾东西的林佳怡感叹：“你们贝尔实验室不愧是不拘一格，居然直接招收高中毕业生做研究啊。”

^[12] 马瑞山（MurryHill）：新泽西州北部的一个镇，距离纽约曼哈顿约60公里。朗讯公司贝尔实验室的总部在这个镇上。

“你才高中毕业哪，人家是斯坦福计算机系毕业的博士。”林佳怡觉得苏世文的玩笑很无聊。

“我不是说他看着没有学问，而是长得实在太年轻。”

“人家本来就年轻，今年才25岁，3年就读完了博士，比我还早来这一年。”林佳怡边说边把刚打印出来的论文塞进挎包。

“噢，没关系，他基础肯定没你打得牢。”苏世文心里叹气，跟这个印度人相比，自己这31岁的博士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但他不想说出来让老婆看不起自己。林佳怡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她有时很难分清他是不是在耍贫嘴，因为苏世文开玩笑时脸上也总是一脸认真的样子。

两人带着凉气进入汽车。

“今天真冷，快开暖风。”

1993年产的本田车只有手动的冷气和热风。冷气经常出故障，修好要1000美元，而这车现在才价值3000多美元，苏世文舍不得修。夏天车里即使开窗户也热得像蒸笼，好在现在是冬天。

“马上就来。”苏世文转动钥匙，“咔，咔”，汽车没有反应。

“糟了，天冷又打不着火了？”林佳怡焦虑地看着苏世文。

“别急，我已琢磨出窍门。”苏世文说话用右手玩魔术般地晃动操纵杆，向左边一下，又向右边两下，再转动钥匙，本田车的发动机轰隆一声发动起来，苏世文冲边上的林佳怡得意地笑了一下。

“还笑？万一哪天你这招不灵了，我上班怎么办？”

“放心，保证没问题。”苏世文熟练地将车驶出渐渐空旷的停车场。

“赶紧买辆新的吧，我们现在又不缺钱。”

“是啊，你是不缺钱。不是说好了吗？等我找到工作就买。”苏世文没好气地回答。

“可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林佳怡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苏世文沉下来的脸，知道自己的话又伤了他的自尊心。两人变成一路无语。

汽车驶过一片森林，进入他们居住的斯普林菲尔德镇，与周围的萨米特和马瑞山镇比起来，这里的居民多为普通中产阶级，还有一些蓝领阶层，房子的面积都小了很多。自从10月底万圣节过后，几乎所有的住宅都开始装饰各式各样的彩灯，美国的节日季节已悄然开始了。

然而节日的喜庆与祥和气氛被冰冷的车窗隔在了车外，窗外的彩灯映在汽车前排两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林佳怡又开始思考她论文里的模拟结果，苏世文则在想着林佳怡刚才说的话。林佳怡刚从学校毕业每年的工资就已达12万美元，外加1万股朗讯公司的股票升值权。2001年美国家庭年均收入只有4.6万美元，就是说林佳怡一人挣的工资就将他们夫妇俩纳入美国家庭收入排行的前列，不用说是买一部2万美元的新车，就是眼前这些三四十万的洋房都轻而易举。自己两个月前还梦想着买辆宝马车，夏天可以去汉普顿斯度假，现在连一个汽车空调都修不起。自己其实只会耍嘴皮子，出了校门还是什么都干不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不如回国算了，没准儿还可以继续做那互联网的公司。实在不行只能回美国大学做个博士后什么的，每年还能挣3万多美元。

回到公寓，苏世文直奔书房，林佳怡换了衣服走进厨房，发现只有做好的米饭。

“有人说包做晚饭，怎么只看见饭，做好的菜呢？”

“别烦我，没看我现在忙吗？后天有一个面试。”书房里传来苏世文不耐烦的声音。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总在女人面前说自己忙，似乎只有忙才有面子，才能得到尊重，还能逃避家庭责任。林佳怡洗了下手开始择菜。其实自从两人毕业后搬到一起，她喜欢自己做饭，既能给两人一种家的感觉，又能借机休息一下自己累了一天的大脑。

新泽西的Newport镇与纽约下城只隔着哈德逊河，加上这里交通便利，没有曼哈顿那些历史性的易受恐怖袭击的建筑，“911”后这里很多以前闲置的办公楼一下子变得紧俏起来，华尔街很多公司开始将一些二线部门从河对岸的曼哈顿移到这里。苏世文正从离河边不远的一幢办公楼走出来，他刚刚面试完汇丰银行的股票风险管理部门。今天的面试是苏世文两个多月来第二个面试机会，按说准备得很充分，可他总觉得负责招人的那个英国籍白人经理是在敷衍自己，也许在这种时候他们的候选人太多了。

结果不出苏世文所料，不过他们拒绝的理由除了刚从学校出来没经验这条与上个月另一家公司的理由相同以外，还多了没有绿卡这条新的理由。见鬼，以前工作市场好的时候这些大公司都是负责给办绿卡的。本来工作机会就少，现在又要绿卡，这不分明是对外国留学生落井下石吗？不过这倒提醒了苏世文，自己的“可选择实习训练”^[12]年底就要到期了，如果到时再找不到工作自己就不能合法在美国停留了。

苏世文心情郁闷地走到河边，河对岸的曼哈顿下城没有了世贸中心两座摩天大厦，感觉空空的。两个多月前自己就站在河对岸，眼看着两幢大楼从眼前消失。之后他随很多人一起坐船渡过河到自己此时站立的地方。没想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难道自己与华尔街的缘分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了？

苏世文越想越烦，想给林佳怡打电话，但想到今天是她论文的截止日，算了，白天就别打扰大科学家了。也许师姐现在有空。

“喂，刘姐，我是苏世文，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世文？哦，没事儿。你怎么听起来这么严肃？对了，你的简历我给老板看了，他说我们组今年的招人名额已用光了，我将你的简历转给了我们公司的人事部，也许别的组有要人的。”

刘姐是沈阳人，比苏世文大两岁，快人快语。苏世文很喜欢刘姐东北人爽快的性格，在哈佛读书时与她关系最好。

“噢，谢谢。别担心，我找你不是为那事。”

“我说也是嘛，你哪会看得上我们这里的工作。”

“大姐，您就别寒碜我了。”苏世文恢复了些往日的调侃语气。

“哈哈，那帅哥有个人问题了？”

“哈，我现在正流落街头，哪顾得上那个。”

“你不是正在找华尔街的工作，现在机会很少是吧？”

“几乎就没有。好不容易有两个面试，一个说我没经验，今天这个又加上一条没绿卡。”

“嗯，我们组一个美国同事的老公在华尔街，九月底被裁员后一直未找到工作。美国一到经济不好肯定要首先照顾这些失业的美国人，然后是有绿卡的。”

“没错。我准备年底回国了。”

“回国？你在国内找到好机会了？”

“还没找呢，反正我的身份年底就到期了。没关系，我回去至少还可以继续搞我那个公司，总比在这里每天待在家里强。”苏世文说这话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听你这话好像是要当逃兵，回国也得有个合适的机会，否则回去也是在家里待着。”

刘姐的话一针见血，这话要是从林佳怡口里说出来，苏世文肯定要发火，可听刘姐一说他却没有受侮辱的感觉。

“再说了，你回去了林佳怡怎么办？你不是想借机休妻吧？”刘姐边说边笑。

“大姐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她现在跟你一样是大科学家，周围不是名人就是天才。就我现在这样子，她休我还差不多。”

“你那老婆是既中看又能独当一面。我要是你就安心在这里找工作，到时找不到还可以以林佳怡家属身份留在美国。”

“家属？不好意思跟你说，现在我就是家属，每天既当司机，又当保姆，买菜做饭洗衣服，早晨起来就想晚饭吃什么。真没面子。”

“这有什么不好，我现在那男朋友抢着干这些事我都不给他机会。连我们东北来的男人现在都不像你这样大男子主义了。面子能当饭吃吗？”

“行行行，你批评得对，大丈夫得能屈能伸。”苏世文不想再受训了，赶紧转移话题，“你的绿卡办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八字没一撇哪。强生这种大制药公司有名的官僚，一年多了才将我的申请递给移民局，还不知得排队到什么时候。如果我现在被公司裁员，不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身份就没了，所以我正考虑结婚，像你们俩一样可以互相保险一下。对了，听说有的美国急需专业的博士生可以自己申请绿卡‘一类优先’^[13]。我加州有个学电子的朋友，博士未毕业就申请到了绿卡，找不到工作就在学校里待着慢慢读呗。林佳怡的专业可能也属于那类。”

一类优先？苏世文想起来去年林佳怡在哥大时也通过私人律师向移民局递了申请，当时还花了3000多美元的律师费。自己当时在波士顿专注于互联网公司，未顾得上询问详情。

“谢了，不耽误科学家时间了，我得买菜去了。喝喜酒时得叫上我。”苏世文又恢复了调侃的情绪。

“呵呵，祝你好运。”

林佳怡和苏世文像往日一样走进停在朗讯停车场的灰色本田车，奇怪，今晚这车一打就启动了。

“今天面试怎样？”林佳怡小心地问道。

“没戏，这公司也说只要有经验的，纯属耽误我的时间，并且他们又加了一条，说要……算了，不提了，你今天的论文及时递上去了吧？”

“嗯，还是莫尼士找到了问题，我可能年纪大了，脑子没以前那么灵了。”林佳怡将头靠在椅子背上，一脸疲惫。

“瞎说，我这过30岁的人都不说这种话。别忘了，我说过你基础比他打得牢。”

“可女人和男人不一样。”

“别想了，我下午去中国超市买了现成的五香牛肉，地道的四川小菜。”

“是吗？”林佳怡诧异地看了丈夫一眼，最近一段时间他像刺猬一样，一碰就生气发火，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殷勤？面试不成居然还有心情。

见林佳怡看自己，苏世文连忙说：“下午跟师姐聊了几句天，心情好多了。她真的要开始造孩子了，哈哈。”

“她要怀孩子你高兴什么？”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正经的，她的绿卡申请刚被公司递上去，你去年直接办的‘一类优先’现在进度如何了？”

“哦，你不提我差点儿忘了，昨天上午那律师给我打电话说好像‘485’^[14]已经批下来了，让我自己去移民局网站上查，我这两天哪有空。”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我们俩名字都在上面？”

“当然了，绿卡都是夫妇俩一起批准，怎么了？”

“噢，没事，随便问问。”苏世文尽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晚上我帮你上网查。”

“好。”

在苏世文的记忆里，林佳怡无论遇到何事似乎永远这样平静。这个女人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在人才济济的贝尔实验室成功成名，而自己担心的则是能否靠老婆的申请拿到绿卡继续留在美国，两人已不在一个层次上。虽然这种比较让人很没面子，但苏世文此时觉得还是刘姐说得对：吃饭比面子重要。

回到公寓，苏世文直接走进厨房，“我来炒菜！”

“噢，别忘了洗手。”林佳怡看了看窗外，月亮还在原处，今天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