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坍塌

南楼第67层消防楼梯里。人们虽然面露惊恐，但大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楼梯里秩序井然，只是下行速度缓慢。狭窄的过道只够两个人侧身而行。每下到一个楼层，上面下来的人都得停下来让新人插入队伍，然后大家再一起继续往下走。

林佳玮咬着牙跟在下楼梯的队伍里，她刚才穿高跟鞋从废墟堆跳到地面时崴伤的左脚此刻疼痛钻心。幸亏刚才每下一层楼梯队伍就得停顿一下，她可以借机将身体靠在墙上让左脚暂时得到休息。随着人们对楼梯内的环境逐渐适应，到每一层楼梯口时上面下来的人与插进来的新人协调得也越来越好，再加上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人们内心逐渐增强的恐慌感，下楼梯的速度开始逐渐加快。

林佳玮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向下移动，本来是单手扶着楼梯栏杆，随后换成了双手，侧身下行。左脚痛得已经麻木，高跟鞋像是拖着的一个铅球。她身后的人耐心地随着她减缓速度，眼看着她与前面的人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再后面不知情的人开始大声询问：“前面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慢下来了？快一点儿啊！”走到65层的楼梯口时，趁着新人加入，林佳玮从队伍里出来蹲到墙角，头上开始疼得冒冷汗。

队伍又重新加快了速度。林佳玮却蹲在那里不想再走了。

一个白人妇女见此情景从队伍里走出来，弯下腰问：“你怎么了？不应该停在这里，身体不舒服？”

“我……”看着白人妇女那双陌生却又温和的蓝眼睛，林佳玮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脚刚才崴了。”

“哦，都肿起来了，我再找个小伙子一起扶你下去。”

“谢谢，不用，我歇一歇再走。”林佳玮心里明白如果两个人扶自己下楼梯，那样会影响身后整个队伍下行的速度。

“那你把那双高跟鞋脱了，光脚走会舒服一些。来，我扶你站起来。”

“好的，谢谢。”林佳玮脱掉高跟鞋，在那位妇女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试着迈一下步，虽然仍然疼痛钻心，但脚下确实轻松了一些。“你先走吧，我自己能走。”

“好吧。”看着林佳玮迈动起脚步，那位妇女汇入了人流。

林佳玮咬牙又加入了下楼的人流，一手扶着楼梯，另一只手提着那双高跟鞋，光着脚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每下到一层的楼梯口，她都要蹭到墙角歇一下，就这样又坚持下了六层半楼梯，下面便是第60层。她疼得扔掉了右手的高跟鞋，又改用双手扶住楼梯，侧身先下右脚，然后迈动左脚，心里知道这样又要减慢后面的人流速度。

“水！”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第60层再往下的楼梯上出现了很多积水，可能是哪里的自来水管破裂了，而在楼梯靠走廊一侧的上方有一根悬浮在半空中的电缆，随时有坠入积水的可能，一旦坠落踩上水的人均会触电。

“这里不能向下走了，拐进楼层走另一个楼梯。”有人建议。

很快人流自觉地拐进了第60层的楼道。这一层的情形没有70层以上那样慌乱，也许是离飞机撞入层较远，烟也没有上面浓。有些人在走廊里坐下喘息一下，不想立刻进入那狭窄、闷热、令人窒息的楼梯。林佳怡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她不是不想走，而是实在走不动了。

9时28分，离南楼遭袭过去了25分钟。苏世文在疏散出口处焦急等待，根据时间推断，再有15分钟林佳玮可能就会出来了。他睁大双眼紧盯着从疏散口出来的每一个女性，她们看上去和出来的男士一样个个狼狈不堪，不小心就会遗漏。

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想到眼前这栋摩天大楼会在30分钟后轰然倒塌。

南楼第62层消防楼梯里，理查德在随着人流正在下行，速度时快时慢。眼看到了第60层，要换另一个楼梯，这里的积水有触电危险。他随着人流拐进了第60层的楼道。

宽阔的走廊两侧几个人正坐在地板上喘息。人们大多无声地从这几个人面前匆匆走过，“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赶紧起来跟着走啊。”也有人好心地提醒，几人中有人勉强站了起来。

理查德从这几个人身边经过时注意到其中一个穿着连衣裙的东方女孩，虽然头发与裙子上全是烟尘，但从脸上那矜持的神态仍然可以辨认出那有点儿熟悉的模样。

“你是林佳玮吧？”

“你是？”林佳玮见一个上身只穿着短袖内衣的男子从人流中走出来，向自己俯下身，头发上满是灰色的尘土，烟尘和汗水在脸上印出一道道黑色的印记，看不出长相，只觉得平缓的声音好像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我是理查德。”

“理查德？”

“莉莉的男朋友。”

“噢，是你呀，我差点儿没认出来。”林佳玮心中狂喜，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也许理查德可以扶着自己走下那剩下的60层楼梯。

“你怎么会在这楼里？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我来人事部办手续，没想到……我的脚……。”

理查德这才注意到林佳玮光着两只脚，“你的鞋呢？别动，在这里等着我。”不等林佳玮回答，他起身跑开了。

理查德跑到边上一排办公室旁，在每间办公室外门口的办公桌下低头找寻，根据他的经验，这些桌子都是女秘书的办公桌，她们平时上班时桌下经常放着一双上下班走路穿的旅游鞋，今天也许有人来不及换鞋就下楼了。果然，他很快在一张桌子下找到一双旅游鞋。

“快，把这双鞋穿上，跟我一起下楼，我还得去北楼找莉莉。”理查德把那双鞋放在林佳玮脚边，一边喘着粗气。

“哦，可怜的莉莉，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给她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也一直打不通，也许她被困在了哪个角落里，也许被落下的天花板砸伤了……。我得赶紧去。”

“嗯，那你赶紧下楼吧。”想到莉莉，林佳玮改变了主意，她不想拖累理查德。

“那你呢？”

“我在这里等一个同事，她在后面，马上就下来了，我们俩一起下去。”林佳玮向理查德撒了谎。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快点儿跟上。”

“嗯。”看着理查德转身重新汇入人流，一种绝望的感觉充斥了林佳玮的全身，她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大楼了，但她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

理查德随着人流走向楼道另一端的楼梯，他边走边想，越想越不对劲儿，林佳玮还没上班，哪里来的同事？她的一只脚好像与另一只不一样，她的脸色很难看……他不禁回头望去。

林佳玮还坐在地上，刚把一只旅游鞋穿在右脚上，可是左脚肿得像小馒头，鞋怎么也套不上去，她低头艰难地努力着。

“你不该骗我。”随着话音，一只手轻轻触到她的左脚，手掌软软的很温暖。

“哎哟！”她还是疼得叫出了声，疼在脚上，喜在心中。

“忍一下，别动。”返回来的理查德帮着林佳玮将鞋勉强套上了左脚，然后慢慢地扶她站起来。

此时的林佳玮疼得已是满头大汗。

“你这样下不了楼梯，上来吧。”理查德说着蹲下身示意林佳玮趴到自己的后背上。

“这不行，我自己能走，你扶我一下就行了。”

“别说了，抓紧时间！”理查德话音未落，双臂反向抱住林佳玮的双腿，起身将她背了起来。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真的能走。”

“别折腾了，你就让我今天当一次英雄吧。”理查德背着林佳玮走入人流。

“这样会耽误了你去救莉莉。”

“救莉莉得靠他们。”楼梯口出现了一组刚上来的消防队员。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仍然秩序井然，下楼速度比刚才的楼梯里要快一些。林佳玮从记事起长这么大第一次伏在一个男人的背上，透过薄薄的连衣裙，她能感到这个并不强壮的男人后背很结实，自己的身体随着他向下迈出的每一步一起一伏。灾难降临后自始至终的恐惧感此时缓和了很多，她终于体会到了安全感。这次若能活着出去，再找男朋友一定得让他背，并且要像理查德这样，背脊一定要坚实。

走到一个拐角处，理查德转身时稍稍快了点儿，在他背上的林佳玮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儿掉下来。

“你得搂紧我的脖子，这样才稳。”

林佳玮听话地将原先搭在理查德肩膀上的胳膊前伸，双臂环绕在他颈下，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他后背上。

“刚才我坐在地上样子那么狼狈，你怎么认出是我？而且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林佳玮头靠在理查德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问。

“哈，你不知道，我这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东方女孩的名字与长相都过目不忘。”理查德今天第一次开起了玩笑。此时他觉得当英雄其实并不难，更不用说帮助这样一个东方女孩，刚才与死神搏斗时丢掉的自信心随之恢复了一些。

前面队伍开始放慢速度，下面正有人往上走，下楼的人都侧过身让路，原来是又一批背着沉重装备的消防队员，在壁灯微弱的灯光下，理查德只隐约看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对面北楼里消防员现在已经上到顶层了吧？也许莱瑞和莉莉能坚持等到消防队员上来？

9时45分，南楼下。从楼里出来的人过去了一拨又一拨，苏世文仍不见林佳玮的身影，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现在距离那灾难时刻只剩下13分钟了。

南楼第26层消防楼梯里。背着林佳玮，理查德下楼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汗水已经湿透全身。林佳玮尽力将自己的上身绷直，身体的起伏与理查德迈出的脚步配合，希望为他减轻重量。

“你让我下来自己走吧。”她觉得理查德的身体承受能力快接近了极限。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理查德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楼层号码，说话已很吃力。

“放我下来吧，你得歇一下。”

正在此时，墙上的壁灯突然熄灭了，楼梯里一片黑暗，下行的人流停了下来，一种恐慌的情绪开始弥漫开来。林佳玮趁机从理查德的背上滑下来，理查德则伏下身大口喘着粗气。

“我们怎么办？”

“用这个。”理查德灵机一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并将手机举过头顶，随着一束亮光的出现，附近的人纷纷效仿，也拿出身上的手机，就这样向前向后接力下去，刚才还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里出现了点点亮光，虽然每个手机屏幕的亮光很弱，但汇集在一起，像是漆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蔚为壮观。

人们重新点燃了希望，下楼的队伍又开始移动。

林佳玮坚持不再让理查德背自己，理查德只好搀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不知过了多久，楼梯里两侧的壁灯又亮了起来，人们的情绪随之振奋起来，下楼的速度开始加快，20层的号码出现在眼前。

此时林佳玮却再也走不动了，扭伤的左脚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强度，她不得不再一次离开队伍，蹭到楼梯角落里将身体靠在墙上。

“怎么了？你的脚又不行了？”理查德扶着她的胳膊，自己也累得靠在墙上。

“嗯。”

“来，我接着背你。”理查德看了一眼手表，9时50分，他努力蹲下身，“上来吧，我们得赶紧离开。”

“不行，你现在自己下楼都成问题。你先走吧，否则我们俩谁都出不了这个楼。”林佳玮直觉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她此刻却不再觉得害怕，也许是脚上的剧痛让她的精神感到麻木。她心里很平静，这里的事业虽然还未展开，但她已拿到聘书证明了自己；爱情的长跑虽未修成正果，她却已尝到了酸甜苦辣。如果下面有什么不幸发生，就随天意吧，她只是不想再连累眼前这个男人。

“别这样说，如果现在撇下你自己离开，我会后悔一辈子的。”理查德没有再与林佳玮争辩，任由她反抗，强行背起了她，“再坚持一下，只剩下20层了。”

9时57分。理查德的双腿抖动着，左脚终于踏到了一楼大厅的地面。从理查德背上下来，林佳玮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口，走出大楼。阳光，空气，树木，街道，她深吸了一口气。

“嗨，别站在那里，快点儿离开，向那边走。”边上一个高个子警察示意林佳玮向不远处的疏散口方向走。

“噢。”林佳玮一面答应，一面回头找理查德，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理查德！”林佳玮看见理查德从另一个门走出来，却转身走向北楼方向。

理查德闻声转过身，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又转回身继续走向北楼。

林佳玮没有随人流走向疏散口，而是踉跄着向理查德的背影走去。

“喂，你疯了，不能往那边走，出口在这边！”刚才那个高个子警察在她身后喝道。

林佳玮似乎根本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理查德在前面停了下来，似乎被脚下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就在此时，林佳玮忽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禁扬起头。

理查德在距离南楼5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差点儿踩上北侧楼前广场边青石地面上的几堆白布，他马上意识到白布下面是什么，其中一块未盖严的布下露出一双男人的脚，这是北楼顶部那些在下面成吨的燃油烧烤与浓烟吞噬下被逼投入外面蓝天的可怜人。莉莉会不会……他觉得自己迈不动步，只想呕吐。

“理查德，快跑！”身后传来林佳玮声嘶力竭的大喊。

理查德急忙转身抬起头，身边的南楼开始隐隐晃动，向楼顶望去，上面那根银色的天线杆正在半空中折断，楼顶开始塌落……楼下的人群刹那间开始四散奔逃，只有林佳玮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距离自己不到15米远。

“不好！”理查德几步奔到林佳玮面前，脚步未停，借着冲力弯腰一把抱起她的双腿，将她头朝下扛过肩膀，大踏步跑向另一侧的街道。身后那恐怖的响声越来越大，110层的摩天大楼由上至下坍塌下来，几秒钟后楼顶那根折断的天线杆随着楼顶坠到了地面，一瞬间那巨大的能量像海啸一样，掀起的灰色尘土铺天盖地地向四周扩散。

理查德扛着林佳玮刚跑出20米远便被身后的尘土淹没了。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很多人沿着街道拼命地跑。就这样又跑出20多米，理查德实在跑不动了，勉强睁开眼睛，左面依稀出现一座办公楼的影子，他转身进了楼。

“这是什么地方？”理查德站在门厅里一面喘息一面环顾四周，楼里四面窗户上的玻璃已被震碎，弥漫的灰尘正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倾泻进来，不过这里比外面情况稍好，至少眼睛能勉强睁开。

“你快放我下来呀。”被扛在肩上的林佳玮头朝下，两手悬在半空中。

理查德将林佳玮从肩上放了下来。

“你刚才为什么从疏散口往回走？你不要命了？”理查德责怪道。

林佳玮低着头不作声。

“谢谢你，要不是你那一声喊，我现在肯定被埋在那楼底下了，你救了我的命。”理查德的口气缓和下来。

“明明是你救了我。”林佳玮抬起头，看着理查德眉毛上的尘土，可以想象出自己此刻的样子。

“不说这些了，我还得去北楼那边，你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我不走，莉莉也是我的朋友，我就跟着你。”

“随你便吧。”

南楼突然间在眼前轰然倒塌。疏散口的人群惊得目瞪口呆，谁会想到几秒钟前还矗立在那里的110层大楼转眼间就消失了。有些人就傻站在那里，忘了往后跑逃避那随之扬起的铺天盖地的灰尘。苏世文一边跟着人群跑一边想着：难道林佳玮没来得及跑出来？怎么可能呢？80多层的人都已经下来了。还有那些半小时前集合上楼的消防员，他们都被埋在里面了？他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林佳怡打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信号很弱。

“南楼塌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看到了。”林佳怡口气并无惊讶，“你怎么还不回来？那里太危险。”两人有意都不提林佳玮。

“没事，我已经过了河，一直在新泽西这边。”

“你还骗我，我现在就在这里。”

倒是苏世文吃了一惊。林佳怡开车从来就没上过高速公路，今天她居然自己从公寓一直开到哈德逊河边。

“你在那里等着我，我这就过河，我们一起回家。”苏世文向渡口方向跑去。

10时26分，离北楼被撞已过去了1小时40分钟，离南楼的坍塌也过去了28分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北楼在与时间赛跑。南楼倒塌后所有在北楼里的消防员、警察及救护人员接到同一个命令：撤，以最快的速度！北楼一楼大厅的每个出口都开辟了专用疏散通道，与南楼那些步行撤出的人不同，此时北楼里下撤的人都是跑步出来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恐惧，甚至绝望的气氛。

理查德与林佳玮站在一个疏散口外，拦住跑出来的人问他们的楼层，79，83，89，91，最高楼层为92。92层以上为飞机撞入层，无一人从那上面出来。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希望已变得越来越渺茫。理查德的手机在南楼照明后电就用光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祈祷，林佳玮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10时28分，那不可想象的残忍时刻来临了，从楼顶的银色天线杆开始折断那一刻起，到整个110层楼化为无尽的灰尘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前后只有短短的12秒钟。飞机撞入时正在菲茨杰拉德101至105层办公室的660名职员无一人生还，其中包括莉莉、莱瑞以及盖瑞。他们在飞机撞入层之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下楼。而飞机撞入层之下那些有机会逃生的人中也有很多没有来得及跑出来，包括那些年轻的消防员们。

理查德和林佳玮并肩呆坐在废墟边，眼里充满了绝望。

“我曾答应过她，我是‘超人’，她遇险时我一定会去救她，可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理查德说着话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你已经尽力了。都怪我，昨天要不是我，你们俩肯定见面了，我陪莉莉都走到你们见面的餐馆门口了……”说着说着，林佳玮鼻子发酸，也抽泣起来，“今天早晨要不是我催她起床，她九点钟也到不了，她就不会……”林佳玮眼前浮现出早晨莉莉步入北楼时那白色的倩影，没想到那是她们俩的最后一面。

“别说了，不是你的错……”理查德侧过身，一边流泪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林佳玮的后背安慰她，“莉莉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幸运……”

“对不起，理查德，我没有替你照顾好她……”林佳玮转过身来抓住理查德的胳膊。

两个人再也控制不住，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理查德将林佳玮送上一辆出租车，平时整天抱怨挣钱少的印度司机今天破例，从世贸中心逃出来的人坐车一路免费。理查德自己仍在街上徘徊，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没有向北走回自己在下城的公寓，莉莉已经不在了，他无法再回到以前两人亲热过的地方。他盲目地向相反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走到了曼哈顿的最南端。看着面前的海水，不远处岛上的自由女神像头顶上的天空讽刺性地比每一天都蓝。蓝色的天，蓝色的海，理查德现在明白了自己以前画的油画为何鲜有蓝色——蓝色其实不是浪漫，也不是忧郁，它是悲伤，像眼前的海水一样没有尽头……望着眼前无尽的蓝色，理查德目光茫然。

两个穿制服的人见状走过来，一左一右紧紧扶住他的胳膊，将他带入附近马路上与他一样满身灰尘、正慢慢移动的人流。没有人讲话，人流被指引向东，上跨海大桥，向布鲁克林区^[11]方向走去。

侯心娜与琪儿母女俩没有去成世贸中心的观景台俯瞰曼哈顿，而是回到喜来登酒店，与其他人一样在房间里看着关于这场灾难的电视直播。中午时她们被告知道尔顿中学今天一切活动已停止，明天是否恢复不得而知。下午侯心娜到宾馆前台犹豫着是否续订一天房间，前台服务经理抱歉地解释说喜来登酒店所有房间刚刚已被莱曼兄弟无限期包下来做临时办公室。她意识到此时要做的是与女儿尽快逃离曼哈顿。